我记得去年有个升结肠过短的病人来看病,说是胆囊炎,其实是高位阑尾炎,和眼下这个病人倒是匹配的教材。所谓的鉴别诊断没有实际见过,印象是不会深的,也不怪吴俊。
下了手术,我的胃抗议地叫了下。我想我很快就会得胃病了。
走出医院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会,终于在旁边的超市买了个面包,一边啃着一边招手叫车,我要去哲麟那里。我一直在想要用什么借口说明来NEO的理由,因为我发现,我想见的其实不是哲麟,而是韩昱。
车子在路上堵了有一个小时,等到了NEO的时候我已经小憩了一阵,把在手术室里流失的体力都补了回来。门口很冷清,我不得不怀疑哲麟的公司是不是没人气。但是走进去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事实上里面专门的舞室足有一百五十平方米,学员很多,都在认真地学着动作,教练是哲麟。
原来他们在上课。
我一下子就看到了韩昱。
与其它学员相比略微显小的个子,穿著上次见他穿过的那件黑T恤,蓝色的HIPHOP裤子,还有白色的NIKE球鞋。简单,但是清爽。他的头发汗湿了,有儿缕贴在额头上,金棕色的发丝很漂亮。脸是红扑扑的,因为刚刚结束了一个段落的练习正扶着膝微微喘息着。从落地窗里射进来的午后阳光,把他的身影衬得很漂亮。
“楠平?”哲麟看到我了,很高兴地跑过来,顺手把擦汗的毛巾搭在脖子上。“来得正好啊!”
“怎么?又要请我吃饭?”我开玩笑。
“今天要学Wind mill,所以我正伤脑筋啊!”他抓头。“倒是有个人会,可是哪有你做得好?”
“你说的人就是他啊?”一个声音插进来。
我循声看去,一个三分头的少年拽拽地斜睨着我,满脸的不以为然。
“是!”哲麟搭着我肩膀对他说。“要不要见识下什么是真正的Wind mill??”
“好啊!”少年不屑地哼一声。“我倒不相信这么老的男人能做出什么完美的Wind mill。”
我哑然失笑,原来我已经被归为很老的男人那类了。
“等等,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哲鳞。
“本来下午要教Wind mill啊,可是我不会嘛!所以就想到你,正和他们说改天教。”
“可是我会啊!”少年不服气地瞪我。
“楠平,你示范一下!”哲麟根本不理他。
我只好脱掉外套,做几下热身。
地板是枫木的,很平滑。我蹲下来试一下地板。已经很久没有跳舞了,感觉骨头都硬了。我尽力舒展一下肢体,然后开始跟随着音乐轻轻跳动起来。揣度着时机,我让双手手掌先着地,然后是肩背。接着借着惯性和肩背的力量来让自己旋转。开始有些僵硬,慢慢的,当初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尽情地回旋。从眼角余光里,我看到那个少年张大嘴的吃惊表情。有点想笑。旁边围观的学员开始为我鼓掌喝彩,我再做一个大回旋,然后停下来,站起身。
“Windmill最重要的是起旋时手掌的力量和肩背部的运用。”我解说。
“这是我朋友,以前在美国一起跳舞的。”哲麟笑得很骄傲。
“你的Wind mill做的很好。”那个少年心诚悦服地走过来。
“三十岁的老男人啦,你们才是将来。”我笑着转身,然后少年羞红了脸。
这样的年纪,最是年轻气盛。
“文大哥。”韩昱远远喊着。
我对他招手,他轻快地走过来,像只小猫似的。
“没想到做医生的也会跳这种舞啊!”他弯起眼睛。
我忽然感觉心脏跳乱了一拍。
有一滴汗从他额角滴落,我伸手出去帮他擦掉。
“很累吧?”
“嗯!不过很开心!”他把额前的头发全部拨到后面去,现出光洁的额头。
哲麟一直在看着我的动作,忽然哼了一声,眼神复杂地走开了。
我缩回了手,有些不自在,韩昱也是。支吾了一会,他才问我来做什么。
“来看你!”我几乎是冲口而出。
他顿时呆住。
“啊,因为昨天靳景毅来过,所以就想起你……”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牵强。
但韩昱显然接受了。“我很好啊,身体已经复原了。”
我知道刚才的回话,才是我最真实的反应,我已经很久没这么直接过了。这是不是表示,我有些喜欢他?这样轻易地就说喜欢,对吗?
他又笑起来,睫毛上洒满了夕阳的金黄。
我忽然觉得全身冰凉,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被他所迷惑。
他笑起来,很像那个人——那个比森还要漂亮的男人。
“我要走了哦。”韩昱走到更衣室去,我也跟着他。
他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鞋子换上,那种猫咪似的动作,略略带着点优雅,的确很像那个人。
“文大哥你没事吧?”他伸了张开五指的手在我跟前晃晃,我才回了神。
“没事……”
“我要回去了。”他拎着NIKE就往外走。
“你是不是还要去Myth?”我问。
他的背僵了僵。“今天不。”他回头的时候,眼睛还是很清澈。“今天是我姐姐生日。我请假了。”
“和我一起回去?”我要求。
“好。”他沉默了会才点头答应。
本来是要叫出租车,可韩昱说要坐公车。天知道,这种投币的公车我已经好多年不坐了,而韩昱居然有公车Ic卡,结果我上车之后发现自己找不到十块钱的硬币。
“我来吧。”韩昱从背包的小口袋里摸出零钱袋来,找出一枚硬币投到投币箱里。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丢脸的感觉。“你是不是从来没坐过公车啊?”他轻笑着抓好扶手,一边腾个地方给我站。
“偶尔坐……”其实就是那偶尔坐,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公车很颠簸,他的身子随着车子的晃动摇晃着,有淡淡的汗味飘过来,很好闻。
我开始迷惑。
公车站离小区大门还有几百米,以前我都是让出租车直接停到大门口的,今天只有陪着韩昱走回去。
“是不是觉得很累?”他坏坏地笑。“坐公车不习惯吧?”
“我不是那么菜的啊。”我没辙地望他。
“是啊,能做Wind mill的男人还不算老啊。”他笑弯了腰。
“快回家吧!”我揉乱他的头发。“不是说你姐姐生日?”
“啊!”他忽然惨叫。
“怎么了?”我吓住。
“忘记买蛋糕……”他苦着脸看我。我绝倒。“元祖还是莎利文?”我看看表,时间还早。“莎利文好了!”他说。小区附近正好有家莎利文糕点店,我们要了纯奶油的水果蛋糕,十二寸。“今天阿靳说不能来了。”韩昱看着糕点师细心的给蛋糕裱花。“哦。会有很多人去吗?”我随口问。“就我和姐姐两个啊。”“我可以去吗?”“好呀广韩昱高兴起来。我总觉得是因为靳景毅不来了我才有机会去的,真不是滋味。
“好了,四百五十块。”店员把蛋糕包装好。韩昱要付钱的时候,我已经先他一步把一张五百递了过去。“第一次去你家,又是参加生日宴会,空手总不好意思吧?”我把他拿钱的手栏回去。他鼓起腮看了我一会,终于不情不愿地接受了我的说法。
“下次我请你吃饭吧。”他说。“好啊,我记住了。”我笑。六幢二O一,韩昱的家。我看着他找钥匙。
“帮我拿着。”他不客气地把背包塞到我空着的手里,然后一阵乱翻。
“怎么不带在身上?”我好笑地看着他。
“多麻烦呀!放裤子口袋里我老是弄掉。”他嘟囔。“找到了!”他摸出一把钥匙,正要开门,门打开了。
“今天很早啊,昱昱……”前些天听到过的温柔的女声再次响起,我看到开门人黑色柔顺的长发。
然后她抬头。
我的心跳一瞬间停止。
她的笑容也一瞬间停止。
“姐姐,这是文楠平文医生。文大哥,这是我姐虮韩羽。”
她的笑容重新出现。“你好啊,文医生。”白皙的手伸出来,我被动地握上去。
冰凉的,而且好瘦,瘦骨嶙峋。
“你好……”
怎样的女人啊?居然可以这么从容若无其事地和我寒喧。还装做从来不认识。
“文大哥买了蛋糕呀!我让蛋糕店的人放了草莓,姐姐你最喜欢吃草莓吧。”韩昱小孩子一样姐姐长姐姐短的。可以看出他很依赖她。
“别吵啦,还不快让客人进来。”她把韩昱的外套脱下来,又接过我的外套,然后挂好。“换鞋吧。”她从玄关的壁橱里找出一双拖鞋来让我换。她蹲下来,把拖鞋放到我脚边。我慢慢脱鞋,她一直低着头,睫毛微微颇动着。
“我真是没记性。”我轻声说。“今天确实是你的生日。”
还有,我真是傻了。都姓韩,她说过有个弟弟,她说过最喜欢昱字。
我的联想力真的是退步了。
“好了好了!”韩昱嚷嚷。“来点蜡烛!”
“昱昱,先把厨房的莱端出来啊。”她被韩昱的声音惊动了。
“好啊!”韩昱听话地住手。“姐姐做了什么菜?”
“松鼠鳜鱼,乌骨鸡汤,银鱼炒蛋,还有野生菇煲。”她走到桌边,开始动手插腊烛。“小心烫。还有,端完了记得洗手。”
“知道!”韩昱大声答应。
“我来帮忙吧。”我也走到饭桌边,一起插蜡烛。
她的手颤抖了下,一支腊烛歪了,我把它扶正。
“我没想到会是你。”她小声说。“昱昱只说是文医生,我不知道是你……”
我不吭声。
“咧,好香!”韩昱一阵风地跑过来把两盘莱放下,又一阵风地冲回厨房去。
“你也洗手准备吃饭吧。”她忽然抬头对我笑了笑,眼睛里有泪珠滚来滚去。
“我去洗手。”我叹了口气。
“哎呀,先吹腊烛许愿吧!”韩昱冲到门边按掉电灯开关。
烛光摇曳,我盯着眼前的饭菜,毫无食欲。韩羽静默了一会,然后吹掉腊烛。我忽然发现她眼睛周围有淡黑的影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很不祥的感觉。
“我吃啦!”韩昱接过她夹到他碗里的一大块蛋糕开始吃。
“小心点,别吃得满脸奶油。”她宠溺地摸摸他的头。
我默默看着他们。
“吃吧,文医生。”韩羽把第二块蛋糕夹给我。
我用力咬下一口,再一口。应该是很美味的蛋糕,可是我没感觉。
“哎呀,姐姐,你应该先让文大哥吃菜!不然吃了蛋糕怎么吃得下菜叼!”韩昱已经放下了蛋糕在吃鱼了。“文大哥你吃菜啊,我姐姐手艺很好的。”
“很好吃。”我夹了块鸡蛋。
她的手艺一直是好的。
“怎么不吃蛋糕?”我见她压根就不动蛋糕,不由有些奇怪,她从前是最喜欢吃这些的。
“………姐姐不能吃油腻的东西。”韩昱说。
“减肥吗?”我了解了。她以前也常常会叫着要减肥的。
“你看我还需要减肥吗?”她忽然笑了,惨惨的。
持起了袖子来,她让我看她的手臂,细得只有我的二分之一。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一直是很匀称的体型。
我很吃惊。她不但不吃蛋糕,连鸡蛋都不吃,只拣了点素的吃了,饭也吃得很少。
“怎么吃这么少?营养怎么够?”我忍不住说。“高脂高胆固醇都不能吃。”她说。
“你现在在哪里?哪家医院?”我问。
“我已经,没有办法工作了。”她说。
“姐姐……”韩昱停下了筷子,不安地望她。
“怎么了?”我转而问他。
“姐姐的肾……”
“昱昱!”她很严厉地打断了他。韩昱低了头,继续吃东西。
“什么病?”我平静地问。
“你用不着知道。”她的口气变得很冷淡。
是的,我用不着知道。可是对于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我耿耿于怀。那天晚上,她和ZERO,那个叫我心动不已的男人拥抱在一起。我同时接受了两份背叛。
“随便你。”她不想说的东西,谁也无法强迫她说。只有无辜的韩昱,根本不知道我们在争辩什么。
第七章
这次的夜班,是我主动和吴萍萍换的,当时吴萍萍喜不自胜地说“文医生真谢了!我老公正说要庆祝结婚纪念日”。
他人的甜蜜。
还是听着MD。里面那首歌是森硬要我听的。而且我发现他根本就是设置了Replay。里面的女歌手一遍遍低吟着我听不懂的异国语言。手里捧着的是森塞给我的漫画书。
“《棋灵王》新出了呀!我刚看了一半,先给你看吧!”森很慷慨地这么说。
事实上我根本看不懂漫画,我只是盯着那些画丽,然后无意识地点起了支烟。
下午去买的Dunhill。
深吸一口,然后被呛得咳嗽起来。再吸一口。
十八岁预备科毕业,考上加州大学医学系。医学院不是自己的志愿,是母亲的。
死党有哲麟和Oliver,也是一起进的加大,考同一所大学只因为说好了要一起跳舞的。课余时间我们常常三个人一起在大学里的广场跳舞,那里常常有很多黑人学生集聚着,说着流利的RAP,跳着正点的HIPI…IOP舞。每到周末时人更多,我们往往会在这个时候加入他们。
然后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美国的女孩子很开放,经常有许多女孩于被我的舞折服而来示好,我一般是礼貌拒绝。虽然让女孩子失望是件失礼的事情,可是我牢牢记着母亲说的找媳妇一定要找华裔的话。毕竟,我骨子里是有那么点传统的。
“喂!你还不交女朋友啊!”当Oliver、哲麟都有了对象的时候他们开始催我。
好吧,我当时无奈地想,接下来哪个女生先对我求爱我就答应谁。
然后来的是韩羽。看到她的时候,我才忽然想起,她似乎是一直来看我们跳舞并且一直喝采的那个。
“我喜欢你。”她说得含蓄,正是中国人的惯例。
我很仔细地打量了她。身高够高,符合我母亲说的起码要一七0的标准。皮肤够白,我母亲说一白遮三丑。身材够好,骨肉匀称。相貌够端正,虽然不是绝世美女,至少也是中人之姿。最重要的一点:我不是在挑老婆。所以,可以了。
“那就在一起罗。”我耸肩说。
她很吃惊地看了我一会才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脸涨得通红,倒也有种妩媚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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