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觉得他现在能安静下来!”我没好气地说。日本华族蓄养家仆的森严等级制由来已久,谨言慎行的顽固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但此时此事,他们的漠然也该有个限度。
然而那男人却依旧坚定地挡在我的面前,毫不示弱:
“请您不要以为亲王是个懦弱到需要安慰的人!我跟了亲王九年,比您了解他。”
“??????”
我一时语塞,心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被人猛揪了一把似的疼痛,男人隐晦的暗示容易理解,他们这种整天围绕在主子身边的新武士,无时无刻的警惕与忠诚由不得人妄加指责,我是什么人?我以为他是什么人了?笑话!
我站在车门边,数百家仆保镖挡在我前面阻隔了我的视线和一些别的东西,不足一百米外,那间简陋的居室连同里面那对生死两异母子被隔离得如同一座孤岛。
一个人的逝去无法让世界放慢步伐,如同一架设计精巧的自动机器,某个零件的报废不会让这架机器停止转动,同理,某个零件的移位变动也不见得能改变这机器的根本性能。成熟的代价是理智和克制,他如此,我如此,世界如此。
我冷冷一笑,立刻转过身,走回反方向处的临时住所。该走了,赶着收拾好行李的话,还可能在天黑前赶到内罗毕,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达上末班机回东京。有些事轮不到我去操心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忙碌着整理行李,预备归程。门外依稀可以听到被临时集中在小礼拜堂里的孩子们喑喑的哭声,而比这些悲泣更明显的忙碌讨论和奔走,我则强迫自己充耳不闻。不知道为什么,简单的行李收拾起来会显得格外的杂乱,等我终于把最后一件衬衫塞进箱子,已是黄昏时分。
早已安静下来的院子突然传来一整闷沉的重响,然后是清晰的踢踏声和压抑的痛喘,我皱着眉头忍耐,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痛喘也渐渐变成了沙哑的呻吟,听起来还很是熟悉。我猛然醒悟,提着行李拉开了房门。
不出所料,院子一角的压水泵边,残虐的惩罚正在继续,血肉模糊的欧文医生被反绑着蜷缩在地上,他努力地撑着身子试图站起,刚痛苦的呻吟随着他的挣扎泻出。我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暴行,直到有人意识到我的存在后暂停了殴打。
“您要走?”一个年轻的打手看了看我手里的箱子,诧异地问。
我没有回答,放下手里的箱子径自走到欧文的身边把他扶起来。L连续的殴打和曝晒使欧文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身上纵横的伤口上凝固的血痂龟裂开来,新伤口的黏稠鲜血还在不停地外涌。
“妈的下手真狠!”
我在心里暗骂,把他扶靠到水泵边,提过一旁的木桶凑到他面前。他斜依我着努力撑直身体,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紧抓住这有限的生机把头埋进了水桶,拼命喝起来,呛得连声咳嗽。
“先生!您不该管这事。”平板的阻止压着些怨气,我抬头,是那个该死的川上。
“我是不该,可你的主子要他死吗?”
川上微皱起眉头,突然调转话题:
“社长,想见您!”
我冷笑了一下,把欧文扶正了靠在抽水泵旁的石阶上,在确定他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后,才慢慢站起身来擦净手上的血渍,接着提起了行李往院门走去。
“司徒先生,您不是想和夫人告别的吗?”耐心等待的川上看我要走,语气明显急促了些。
我回头笑笑:
“承蒙您提醒,回到东京我一定去告别会。到时候还麻烦您通融。”
“??????可是,社长还在等您!”
“该让我见他的时候您没让,现在,没这必要了。”
我不是赌气,更不是抱怨。某些方面他是对的,那个等级森严的圈子,原就不是我该轻易涉足的。
川上更急了,他紧走几步挡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急促的劝说:
“请您先等会!社长???????啊!!!”
随着一声痛呼,川上突然整个人地倒向我,左腿上已是鲜血淋漓。我一把扶住身行不稳的他,越过他的肩膀看去,正看见晴子夫人大开着的房门,司城浈一郎靠在门边,软垂在手中的银色手枪被黄昏的夕阳涂抹上血色的光晕。
“司徒,不要走,好吗?”
他呐喃地低语,恳切的语气显得格外陌生。我的手有些颤抖,眼前的司城浈一郎和我熟悉的那个声嚣气炙的暴戾亲王一样出手狠辣,却又相去甚远。不过才分开几个小时,他的脸色居然已惨白得近乎透明,些微凌乱的头发披散着遮住了眼睛,但微湿的眼角无意流露的茫然和无助却还是让我不愿久视,我使劲地闭上眼睛甩了甩头,心里五味杂呈。
二十多岁时,我第一次发善心在动物园认养了一头彪悍的西伯利亚雪狼,那时它刚刚被捕获,去掉了锋利的獠牙和爪子,正困在局促的铁笼子里舔舐着自己的残肢,狂啸着拒绝一切想要靠近的人,那眼神,也是这般的茫然和无助。
“司徒,不要走!” 司城浈一郎又小声重复了一遍抬起头来,那双摄人无数的眼睛满是期待:“陪陪我,一会就好??????”
我心念一动,鼻子居然微微有些发酸。
26
“在你的脑子不知道该如何行事时,不妨让身体的其他部分来做决定。”
坚持自由主义至上的伊藤淳史如实是说,我十分赞同这一说法,矫情的坚持向来不是我做事的风格,所以当司城浈一郎侧开身体让出了通道时,我略整理了衣服走进房间,没有多想什么,况且这个动作也用不着找任何顺理成章的托词。
司城浈一郎跟在我身后合上房门,夕阳的柔和线条透过窗子抚摩着屋子中间的隔离箱,为透明的箱盖涂抹上一层银色的光辉。房间里的简易桌椅被尽数收走,地上铺起了塌塌米,白色的菊花斜插在高颈瓷瓶里,点缀得空荡荡的房间异常冷清。
我端正地跪下,心情复杂。我抬起头看着静静躺在透明隔离箱里的晴子夫人,她面容平和,一如小睡般恬然,和煦的浅笑总结的竟是一段没有遗憾的人生。不过二十多个小时前,在通往树顶酒店的路上,司城浈一郎还开心地说着晴子夫人明天的生辰,只可惜上帝没给老人预备下点燃第79根蜡烛的时间。作为一位与奢华生活毫不搭边的公主,她具有东方女性所有的高贵品质善良,隐忍,宽容和睿智。当她早已体悟到生命的真谛安详离去后,我们这些俗人还一味在浮云般的名利场里挣扎不清。
司城浈一郎坐屋子的一角阴影里,微扬着头,静静地呆坐了好久,估计在我进来之前的一整个下午,他就是这样度过的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院落里燃起大堆的篝火,房间的四角也点亮了长明的和纸风灯,摇曳的火光带来些不真实的暖意。总于,他开始说话,声音低沉: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才九岁,那时我父亲正在埃及访问,我从开罗偷跑出来,在南非的一个小部落找到了她,她当时正坐在树阴下给一个满身癞疮的黑孩子喂药,穿了一件灰色的布褂子,用一块黑色的布条系着头发,看起来和普通的妇人没有什么两样。我躲在一克树后看了她好久,突然觉得很委屈,我为她跨越了整个非洲,而她却紧紧地搂着怀里那个肮脏的孩子,仿佛那就是她的一切。”
他絮絮地说,面孔隐没在昏暗的灯光下:
“然后,我走过去就叫了一声夫人,用的是英语。她微笑着抬起头看我,接着笑容就消失了,她把眼睛睁得很大,嘴角也抖得厉害。我以为她害怕或是讨厌我了想要走开,可她却很快地走到我面前,用力扑了过来把我抱在怀里,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拉都拉不开。那时,我才敢肯定,她就是我的母亲!后来,我习惯了每年抽那么几天来陪她,有时在南非,有时是在刚果,有时甚至是叫不出名字的酋长国。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的事业很成功,早在两年前,她名下的救济所数目就超过了SONTOY的海外机构数,或许正因为这样,她才把非洲看得如此重要,甚至到了最后,还要留在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回想起昨天下午离开救济所时晴子夫人的慈爱微笑,恍若隔世。胃癌晚期的痛楚可谓撕心裂肺,而她却还能笑得云淡风清,在觉知病情恶化时故意支开了我和司城浈一郎,身边只留下私人医生和一群异国的孤儿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她是位有着志存高远的行者,在她所追求的道路上,无论是司城浈一郎还是他的父亲,都不可能同行。
我静静地看着司城浈一郎的背影,他那包裹在玄色和章里的身体正微微颤抖着,如同风灯里拼命挣扎的扑火蛾,舒张不开的怨念充斥得他周围的空间阴郁而沉闷。突然间,我知道了为什么在司城正敏的长子守夜礼上,他一个堂堂亲王要从应招女郎身上寻求慰藉。位高权重的另一层意义是茕茕独立,显赫身世的代价是不再能唯心所欲地宣泄情绪,从出生开始,他的人生就失去了本我的自由。贵族的身份要求他品貌出众,骄傲自负;财阀的地位要求他理智成熟,果敢深沉。作为社会名流他可以处处留情却不能过于恋母;作为商场才俊他可以挥金如土但不能过多仰仗父威。这样的人生,被压抑和扭曲的性情不言而喻。
“你,想哭就哭吧······”
我说着干涩的话,自己都觉得丢人,作为一个在司法界混了无数年的律师,这样的笨拙安慰真是一种耻辱。笨拙挪动过去地扶住他的肩,我觉得自己和他一样不幸,他的不幸在于如此年轻就成为了颠峰人物,而我的不幸在于被动地窥视到这个颠峰人物的脆弱和孤独。
“哭?怎么会。”
他回过头,似乎想轻松地笑笑,却在扯动了嘴唇后露出一个怪异的弧度:
“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太会哭,再难受也哭不出来,医生说是因为我的泪腺退化了。何况,没有什么事情是哭可以解决的。”
作为宣泄情绪最有效的渠道,大哭或是大笑是理所当然的排解方式,但他不同,作为标榜特殊阶层财富与权利的代表人物,他的喜怒也只能用最快捷的方式发泄,比如,挥霍,杀人,纵欲或是极快地转移注意力!
“司徒,你以为我和你说这些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吗?”
“······”
“你,觉得我很可怜?!昨天中午你问我她是不是身体不好······”
他冷冷地看着我,声音平和却多了埋怨的质问:
“你早看出来了,还是欧文偷偷告诉你她有病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倒抽了一口冷气,立马悲惨地意识到他找到了该死的出气桶:
“你还以为我知道什么?她什么时候病的,病了多久?吐过几次血?即使这些我都知道,又能改变什么?”
明知道在晴子夫人的遗体前说这样的话是多么不合适宜,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负气反问。
“你真的知道?!” 司城浈一郎猛地推开我站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知道了却不告诉我?你们都瞒着我,把我当什么?!”
断章取意的坏习惯他看来是不想改了,我条件反射地跟着站起身来,指着晴子夫人的遗体冲他对吼:
“没有人把你当什么,司城浈一郎,你看好了她的脸!她如果不爱你的话,走得能那么平静吗?”
司城浈一郎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片刻,他机械地扭头,木然地看着晴子夫人的脸,许久,悠悠的笑意浮上唇角,触目惊心:
“是啊,多平静,他们都这么自私,走得无牵无挂,都觉得自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可是”片刻的停顿后,他扬起头自嘲地叫道:“谁留恋过我?谁顾及过我的感受?我算什么?!”
终于说出来了,这才是他所在乎和痛苦的根源,缺乏温情家庭所带来的失落感如同埋在心里的一根小针,偶尔的刺痛积蓄成的创伤其实很深很重。我用力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杀的司城正敏,病故的晴子夫人,他们都有各自辞世的理由,但他们却没能让司城浈一郎理解到这一点。斟酌着合适的用词,我放缓声调:
“如果你不算什么,宫正敏亲王又何必大费周章地生下你?如果不用顾及你的感受,晴子夫人又为什么要认你呢?一个人一生中有很多割舍不下的东西,很难说清哪个才只最重要的,该排第一。只因为他们为自己选择了生死就责备他们自私,这,公平吗?”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无关对错,年轻的司城浈一郎也许永远意识不到,司城正敏给了他一个显赫家族的全部荣耀,而晴子夫人给了他悲天悯人的博爱品资。在情感的评估上,他很少有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才会觉得得不到的才更重要。
不合适宜的说教也许平息不了他此时的愤怒,沉默的对立持续了一些时间,或许很长,或许很短,他像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调节,愤闷的情绪才渐渐排解开去,恢复了止水般的平静。
不知不觉的,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我本能地感觉到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异样的不适感却更加深了些。司城浈一郎回过头,慢慢地走到我面前,昏黄的灯光下,他悠悠开口:
“那么,你呢?你顾及过我吗?”
我欲哭无泪:“我啊!······”
说什么才好?该死的,谁来告诉我该说什么啊?距离太近,不到一掌宽的对视下,他一改咄咄逼人的犀利直视偷眼着我,游离的目光飘忽不定,竟有种徘徊忐忑的畏怯,是错觉吧!
“那个·······快十点了,飞机要来了吗?”
“······”
司城浈一郎脸上的表情瞬息数变,他抬起头盯稳了我,咬牙切齿,像极吸血鬼李斯特:
“你说什么?”
看着他阴郁的表情,我咽了咽口水,不知死活地颤抖着抬起手伸到他面前:
“过五分钟就十点了,你看!”
刹那间,暴怒的司城浈一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拉了过去:
“司徒泾,你他妈不要转移话题!“
我又惊又怕,方寸大乱地挣扎起来:
“飞机真的来了啊!”
仿佛特意为我解围般,门外真个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嘈杂响动,但抱住我的男人丝毫放松的迹象,那握着我的手居然也抖动得厉害。
“你就不能正面回答我吗?”
他气急败坏地追问。
“今天晚上你要不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