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身锋刃
1,
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某种执念,漂浮不定地跟随你一辈子。你很难说清它究竟是惦记的人还是惦记的事,或许又什么都不是。如同人们无法说清灵魂的有无,也就无法了解所谓灵魂的归宿!
“司徒,你终究是要回去的,这儿给你再多,你都觉得是别人的?”嫁到京都去的美智子和我分手时如是说,“对面的大陆才是你的家吧!我终究留不住你。”
据心理学家分析,一个正常的人至少拥有五重人格,而一个复杂的人最多能同时拥有二十七重人格。所以我不会花太多的时间去剖析自己的内心,在我看来,剖析自己的工程量远大于接受一个跨国公司的财务丑闻案,而报酬却是负数。因此,我也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琢磨美智子的话,相反倒时时想起她留在我怀里的温存。直到今天,当一个在横跨了半个世纪的民事纠纷摆在我的面前要我接手时,我才醒悟原来有那么一种牵拌是你无力拒绝的…血,浓于水;爱,多于情。
我叫司徒泾,是一个在日本生活了近十年的律师。平时我喜欢隐晦地炫耀我的承平日本排行第四的律师事务所,也时不时打着东京大学最年轻的客座教授的名义招摇撞骗招揽更多的生意。我知道外界对我的评价并不高,三十一岁的华裔律师能在东京破冰开疆,靠的不只是手腕和城府,还有更多的谨慎。所以,从开设第一家律师行起,我就从不接没有把握的CASE,因为承平法律事务所在日本司法界的地位得用92,3%的胜诉率来维持。更何况如果我现在接了这个不但在战前的日本留下过浓重笔墨,而且还牵扯到外务府和黑白通吃的日制IT巨头的案子,我所有的事业也就极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化成飞灰,连个渣都不剩。而我自己,恐怕早在庭审之前就变成东京湾底不起眼的一个水泥块了。真是一个棘手到毫无胜算的大麻烦啊!
所以提前下班后,我习惯性地站在露台上俯瞰这异地的富庶与忙碌,月上中天,却感受不到月娘柔和的光。东京的夜晚灯火辉煌,掩盖了所有的肮脏交易和背德行径,只单单把享受的真谛诠释得明白。即使是住在离市区有些距离的新宿,凌晨三点后还能听到十多层楼下的喧哗,灯红酒绿的坊间,正用何种语调评价着这件轰动中日商界,政坛的跨国民间索赔案的前后波折呢?
回过头,玻璃拉门后的房间铺了|乳色的地毯,上面杂陈着注定要成为东大法学院教材案例的资料。笔记本电脑一直开着,反复播放着4月17日秋田地方法院的花岗暴动索赔案实况录象。我晃动着杯中干邑,正看到屏幕上的中国老人用平静得没有波动的语调陈述过往,用的竟是标准的日语:
“我很少回忆过去;六十年来;我从不和家人多谈以前的事情。最近时常做梦,那些我原以为已经在脑子里腐烂了的事开始频繁地浮现出来,鬼咒一样折磨着我,逼得我回到这儿。我不是来索赔的,一个快死的老人站在他曾经拼命逃离的地方难道只是为了一笔可观的养老费?在我和司城财阀,也就是现在的SONTOY科技之间,有些超出你们想象的东西,压得我不得不再次来到这里。各位没有经历过那段历史的年轻人,我想告诉你们,这是两个民族共同背负的罪和债,谁也逃不了。”
老人名叫秦非,是花岗暴动索赔案原告。1918年生于浙江义乌,早年留学英国,抗战开始后放弃学业回国参军,被俘前为国民党第十五军六十四师一九一 团的上尉连长。1944年洛阳战役中被俘,关押在北平清华园战俘营中。同年八月初,连同300名身强力壮者,被日军用火车押送到青岛海港,驱上海轮运往日本,在秋田县花岗町中山寮战俘营做苦役。一年后,策划参与花岗暴动,并在暴动失败后自认为主谋,为保全残余劳工而当众自断双指。事后,在押解至花岗警察监狱的过程中逃脱,1948年秋偷渡回国时,双腿已残。
可供查阅的资料十分有限,而我得到的资料就更少了。我只是一个律师,知道的历史知识不算多,却也知道那场被血腥镇压的著名暴动。
1945年5月间,五百多名拘禁在日本秋田县花岗中山寮的中国战俘和苦役,不堪忍受残暴蹂躏,发起暴动,企图出逃,终因人生地疏,暴动失败,后遭血腥镇压,二百七十一人惨遭屠杀。这就是有名的花岗暴动。
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我走进房间移动鼠标按下暂停。“这个该死的大麻烦啊!” 在心里不住叫起苦。我微微皱了皱眉,无耐地转向坚守阵地般在我床上瘫坐了整个晚上的美女,自己最无法抵挡的强悍血亲…司徒静。如果是平时,她这种胡乱霸占别人床铺的恶习必定会遭到我的严厉“打击”,因为没有人会在回家后突然发现一个和自己长着同一张脸的裸女躺在自己床上还能笑得出来的。但是今天例外,不过短短一个月,我唯一的胞姐,台北卫视第一美女主播的高贵风采竟荡然无存,此刻的司徒静随意披散着有些凌乱的长发,原本在工作时间以外从不化妆的白净皮肤显得有些黯淡,刻意扑上的淡粉没能遮住浮肿的眼睛,憔悴得让人揪心。
“阿静,花岗暴动距现在已经有五十年,一审败诉是必然的。你也是有律师证,日本的除斥期间你不是不知道,更何况???” 抬头看了看电脑屏幕上的老人,我冷冷地继续说:“当事人都死了,上诉还有什么意义?”
“是啊!而且还是我害死的?”提到死去的老人,司徒静的声音突然变了调。纤细的十指又一次插进头发:“我,一直以为不过是个记实片”她哽咽的声音有强忍的哭调,末了竟整个人趴在腿上大声哭了起来。
我默默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用手按住她颤动的肩:“那一定不是,你的,错啊!”
四月以来,东京的雨就没有停过,在这个好不容易放晴的日子,我却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些我所无法掌握的事情。我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花岗暴动索赔案的主角…电脑屏幕上的老人。他为什么会有那样淡漠的眼神?释怀地坦然面对剑拔弩张的被告席时,他用一种怎样的心太去保持镇定?在这一桩牵动两个民族敏感神经的案件中,他为的,究竟是什么?不是说想要忘记的么?为什么还是要来,并且客死在四十多年前自己搭上双腿逃离的地方?
2005年4月17日,秋田县地方法院公开受理了花岗暴动索赔案。八十七岁高龄的当事人秦非用流利的日语当庭指证,身后是由三十名日本律师组成的豪华律师团和包括大陆,台湾在内的多家新闻媒体。而被告SONTOY科技,则是日本最有权势的司城财阀的直属企业。司城家族是日本极富盛名的贵族世家,战时掌控着日本军事工业而战后却奇迹般地没有被贬为平民的四大宫家之一。和行事低调的日本皇族不同,昭和天皇连襟的司城家在战后依仗皇室权威和外国援助顺利实现产业漂白,用不到20年的功夫就转变成了冠冕堂皇的日制IT巨头,济身世界500强,其产业运作也大大超过了宫内厅所能控制的范围。二战残留下的皇族,拥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黑白两道都不得不卖的面子,本身就是一种不言而喻的权威,站在同一个平台上都明显差别过大,败诉是必然,更是必须。秋田县地方法院甚至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就作出了公正的判决被告所提请求超过了有效除斥期间,且在名义上,SONTOY科技的前身司城财阀的战前产业,已于1945年被接管皇族产业的美军拍卖,早已不复存在了。
要说正义感,我不是没有,但律师的本职不是维护正义,而是尽最大可能通过公众认可的道德司法指标达成委托人的愿望。要说民族自觉,我则是在东京打拼了近十年却依旧没拿日本国籍的华人。但是,在这样的混乱局面下接手一个死了原告的无头案,缺的就不只是信心和勇气了。
当事人秦非隐瞒了太多的秘密,而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在花岗暴动索赔案一审败诉的第三天他竟血溅SONTOY科技东京总部的社长办公室,让一个原本就悬疑重重的跨国民事争端掀起了更大的风波。死去的人或许找到了想要的安宁,但主流媒体上铺天盖地的巨幅照片却赫赫然牵动起更大的麻烦。久未露面的SONTOY前任社长,福布斯排名第七的日本金融大鳄,天皇连襟的高贵外戚…司城正敏赫赫然抱着腹部连续中枪的秦非,跪坐在散落一地照片的办公室中央,浑身是血地咆哮着拒绝所有想要靠近的人,背景是倒在地上的轮椅和宽大的办公桌,一片狼籍的现场和大幅落地窗外隐约可见的祥和富士山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他的身边依门而立,坦然举着手枪挡住人群的,居然是这位金融大王的年轻继承人…司城浈一郎。拍照的记者是个高手,取景角度可媲美高投资大制作的电影剧照,轰动的事件,重量级的人物浓缩为动感的瞬间,还点缀了精彩的冲突和戏剧化的人物表情,其背后的故事可谓不言而喻的精彩。只因为掌控着日本金融命脉司城正敏就是五十多年前司城财阀众多战时军事原料基地的主人…花岗暴动索赔案第一被告企业法人代表。再加上他那位日本最富魅力的俊美继承人,司城浈一郎,时政要闻竟创下了该报八卦档的高峰。而死去的秦非却俨然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配角。
在这个咨询发达的时代,媒体不会过多考虑一个事件的社会承载力。丑闻,噱头来得非常简单。八十一岁的司城宫正敏亲王在最不恰当的时候,最大限度地满足了普通公众的猎奇心理,也以其特殊而显赫的身份挑断了中日民间索赔案的脆弱神经。事态发展快得让人吃惊,短短几天就疾风骤雨般牵连了许多人,甚至包括,对索赔案进行全程跟踪报道的司徒静。
“是我提议去SONTOY的,我只想在二审前以我们的抗挣能激发公众更多的认同感,至少要输得不平。我早该看出来的,秦叔很害怕去面对那人!从找到他开始,他就一直在和自己的恐惧抗争,是我把他逼到死路上去了啊!”
趴在我腿上的司徒静喃喃地说着:“所以我们必须坚持上诉,无论如何要了去秦叔生前的心愿!”
“那么,阿静。你要我怎么接这样的案呢?当事人死了,律师团闻风解散,今年不是我本命年,我没法穿上红内裤扮演你的超人。”我装出轻松的语气开始委婉拒绝我那侠义的姐姐,因为我不想勉强自己后让她失望。
阿静猛地扬起头瞪着我,不一会就挫败地低下头,轻声地说,“阿泾,我从来没求过你!”
“对啊!一但要我帮你干什么,你都是直接威胁的。”我微笑着反驳,一副百毒不侵的样子,这种时候可不能被她的可怜外表迷惑。
“我问你,阿静,谁去上诉?你?还是我?你知道,警事厅的调查报告,秦非是自杀,司城正敏和SONTOY不用负任何责任。我们都没有足够充分的上诉理由!”
“看,你对整个案子多了解!” 阿静狡黠地笑了一下,不愧是台北第一的主播,表演天赋堪称一绝,喜怒只在瞬间。我不由苦笑:
“这个案子不要说我一个律师,你就是随便到大街上拉一个人,他都能连过程带评论地跟你聊上半天!”
“秦老的外孙女,两天后就会来打点秦老的后事,同时接手这个案子。你是她的新任代理律师。我已经和她谈好了。”
“开玩笑!阿静,你别以为这样就有用!答应人家的是你,不是我!”我真的有点生气了,五年不见,胞姐对我的压榨还真是变本加厉了。
“房间给你用,我睡客房!”恨恨地拉开房门,我扬高声音说:“明天中午下班前你最好给我消失!”
“哎!亲爱的弟弟,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的姐姐呢!”可恶的笑容加上唏嘘的语气,我突然有种不安的恐怖。从没有如此痛恨过这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我迅速闪到门外。
“可心,后天到!”
“什么?”在带上房门的瞬间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由地停住,回过头楞楞地看向司徒静。
“我在圣地亚哥时遇上的朋友,陈可心,她是秦老的外孙女。”
“???????”无语,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有些超出了我的掌握范围,或许,我应该睡一会,明天上班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阿泾,这个案子你会接的吧?!”平静的语气,有些异样的笑容:“你拒绝得了我,但你不会拒绝可心。对吗?”
我没有回答,相信阿静也不需要回答,她提到圣地亚哥时我就已经预感到这一点,那美丽的安第斯山银冠埋葬过我唯一一次的情动和唯一一次的悔恨。
无法拒绝,我亏欠她的实在太多,我永远的爱人!可心,你终于来了么?即使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到来。我感谢你,上帝,即使我不信基督,我也愿意为能再次见到她的说一声:“阿门!”
2,
也许是因为阿静霸占了我的床铺,也可能是过了生物钟法定的睡眠时间,我裹着客房的毯子整夜无眠。我自认自己是个足够理智的人,不会被感情牵拌太多。当然,我也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每每有上品的佳丽主动结交,我也不会放弃扮演好情人的机会。毕竟正值壮年,外加流浪他乡,工作繁重,枕边寂寞的感觉我却也不愿多去体会。可惜,出于你情我愿不涉情感的肢体交流维持不了太长的时间,一但在女伴眼中看到不该有的情愫我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退出。不是我无情,只是亏欠不起太多。女人的真爱是蚌中的沙子,在受伤的时候她们会花漫长的时间把痛苦包裹成看不出本来面貌的珍珠;而男人的爱情就只是他们用来博取好感的玫瑰,不多不少刚够记载一个花期的浅笑。而不幸的是,我的玫瑰连一个浅笑都没有等到就已经枯萎了。
似睡非睡之间,我又回到了凉爽多雨的圣地亚哥,站在市区眺望远处白雪皑皑的安第斯山顶峰。从城边缓缓流过的马波乔河温玉般碧绿,古旧街道的橱窗里摆满精致的铜器。一双纤细洁白的手轻轻从天鹅绒的毯子上拾起一枚小巧的指环,举到挂着顽皮笑容的眼前仔细打量。
“那是雪山女神的魔戒,送给心爱的人就可以一辈子套牢她!”年轻得肆无忌惮的话语,是我说过的么?
“好啊!那就赐你送我这个该死的紧箍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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