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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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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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匠对他不远万里来到巴黎,从根本上来了个釜底抽薪,全盘否定。武院长虽然没有听懂,但还是像万能胶粘在脚底似地站在门口,坚持要巨匠看看他的画。巨匠这就有点不耐烦了,又用极快的速度讲了一串法国话。据好事者考证,其大意是:“看画么?看画要有心情和时间。我现在是既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我奉劝你一句,年轻人,走正路!”
  巨匠说的“走正路”,就是让武院长堂堂正正去办画展,不要歪歪邪邪走门路。最后,巨匠说了一句“Ne cest pas? Mon cher monsieur?”(是不是呢?我亲爱的先生?),就进了自己的房子。而且,当着他的面皮“砰”地关上了大门。
  武院长也的确同卢浮博物院的专门人员“讨论”过米罗,一点不假。那是他在巴黎的最后几天。他再次去卢浮宫。他先是对着米罗维纳斯的乳房出神,接着又对着米罗出神。不是因为绘画本身,而是画的保护装置把他搞糊涂了。画面上看似有一层玻璃罩着,又好似没有,若有若无,似真似假。武院长实在克制不住自己汹涌澎湃的好奇心,就像吃鸦片的克制不住排山倒海的大烟瘾一样。于是,他就弯着右手的食指去敲打了一下。哪里晓得,旁边的专门管理人员立刻就看到了,立马上前来,很不客气地对他又说了一连串法国话。后来经过某些人的暗中考证,专门管理员跟他“讨论”的,原来是如下的警告词语:“Monsieur; ne touchez pas  ce tableau; cest pas du gⅲ鹴eau; cest du Miro。 ”(先生,请不要去碰这幅画,这不是蛋糕,这是一幅米罗!)
  武院长觉得很荣幸,居然听懂了最后那个字是“米罗”!
  巴黎学画不成,他迅速改换策略,把“学绘画”改变为“参观世界各地绘画名作”。于是,又踅到了德国的美术中心德累斯顿。武院长也的确拜访过德累斯顿工艺美术学院的某某某大师,不过不是单独一个人,而是跟着许多中国留学生一起去的。那时,东德刚刚改换门庭,百废待举。某大师正为自己画室在转型期的经费发愁,接见中国留学生非常勉强,却又觉得不可失掉一群东方傻瓜送上门的机会。留学生照例献上自己的作品,作为见面礼。某大师的眼睛一亮再亮。原来,都是剪纸、漆画、石雕、印章之类的工艺品,上面爬满了中国风格,浇灌着中国气派。欧洲当时的美术买家们,正在对着凡·高画望洋兴叹,向着抽象画大打饱嗝。东方美术正像阿姆斯特丹鱼市场上的海鱼一般新鲜。某大师心想,将来开个什么东方工艺美术展览,这些送上门的货色就大可以作为卖品出售。等到瞅见未来院长的画,某大师顿时看穿,他的画属于好似商品而实无价值的物什。但出于礼貌,不好拒绝。于是,让秘书拿来一方印章,盖上了“momentan nicht zu verkaufen”(暂不出售)算数。武院长这些画后来的下落,研究家可能要向霉菌和蠹虫去打听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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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8(3)
武院长在美国也的确呆过几年。在纽约大学继续教育学院学习,听课根本不要钱。当然,也就没有教授指导。至于大都会博物馆,临摹世界顶级大师的实习学生多的是,他也混杂其中。在上述世界各地,他的确开过多得不知其数的个人画展,不过常常不是在美术馆,而是在马路边。原来,中国美术学生当时在巴黎、柏林、伦敦和维也纳留学,在马路边上摆地摊卖画儿的多得很。他的新作天天都层出不穷。一出,就博得了大马路上行人的一阵欷殻А
  好事者还有一问,院长在国外没有正当职业,怎么混得到他喜欢吃的牛奶面包?回答很简单。男男女女双方“食、色性也”的本能,在他的大嘴巴和洋面包之间牵了线、搭了桥。武院长当年精力充沛,被迫也愿意在生理资源上作某方面的付出,到底是饿极了嘛!西方世界,到哪儿都有那么几个喜欢中国文化,顺带也热爱中国男人的孤寡老太婆。她们皱纹遍布的手喜欢抚摩中国瓷器溜滑的表面,也喜欢抚摩中国男人滑溜的皮肤,毕竟也饿极了嘛!……这桩事情最终败露,罪在当年同武院长一起留学的某同学。此时,这位同学已是货真价实的名画家了。巧也真巧,有一次在某个宴会两人碰上了。武院长阅人多矣,又虚虚实实地贵人多忘事,偏偏还要在众人面前端出院长架子。某某心里想,你是什么东西!恰巧在席间有人说了一个英文词儿gigolo(男妓),说目前我们这儿大有人在。大多数吃客不晓得什么意思。某某就低声说:“诺!诺!诺!在场就有个活标本。”闲话没长腿却跑得飞快,就这样传开了……
  做了院长,武万若就什么也不怕了。中国没有弹劾一说,体制对于大人物的丑闻自备有强力漂白剂和消音器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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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9(1)
此时一见厚生来了,武院长赶忙把他让进办公室,一面忙不迭地说:“乔教授!难得来,难得来。稀客!稀客!请坐,请坐,喝茶,喝茶,会抽烟吗?最近忙不忙?有没有去参加什么画展?又有什么新作品?”
  院长一迭声说个不停,眼睛直冒热气望着厚生。他脸上的笑意一个接一个,前面那个还没完全散去,下边的已经火急上场,各不相同,千姿百态。院长的嗓音上长着森森的牙齿,配着软软的尾巴,要看来人是谁,才随时决定作不同调用——是摇,还是咬。
  厚生在真皮沙发上坐下,保持风度,尽量不作出特别激动的样子。
  “有了新作品,不要忘了让我先睹为快啊!Let me have a look fresh from the oven。 OK?(一出炉子就给我看看,同意吗?)哈哈!一定啊!让我好观摩学习嘛!OK?一定啊!哈哈!”
  他这句英语倒还算讲得道地。因为,当年他出国前,曾经在国内某个“突击班”补习英文。老师反复讲“新鲜”叫做“刚出炉子的(面包)”,他一下子就记住了。他真心诚意喜欢吃洋面包。
  院长很急切地要想看他的新作品,而不是很着急地告诉他什么新佳音。迟钝得像厚生这样的人,也听出点了什么,但还吃不准。
  厚生在皮沙发上往下陷了一点,心也随着下陷了一点。一时不知道脸上装出什么表情,口里说点什么话语。鲁迅当年谆谆教导,同大人物谈话要特别小心谨慎,既不好这样,又不能那样,这时都到眼前来了。院长的房间很大,分给他们系,足够新开五六个画室的。桌子尤其广阔,油漆漆得锃光瓦亮,还包着皮垫子,好让院长闲来没事尽情挥洒。桌上文房四宝俱全,那锭墨一定是在老胡开文订制的,简直像一根柱子,柱面上边盘盘焉,囷囷焉,盘着一条蛟龙。可是,墨锭没有磨掉多少,龙也如困浅滩。笔架大得像京戏《辕门斩子》里的辕门,上面挂着大小十号不同的毛笔,刀枪剑戟锤斧挝一应俱全。只是,笔尖全都像秋天的茅草那么干燥。房间当中还放置着一张会议桌,估摸足有半个足球场地那么大,肯定是供院长豪情万丈,挥毫千里时派用场。果真,墙上就挂着一幅巨型国画。看那落款,却不是院长的作品,而出自一位非常有名而并不高明的书画家。
  “你的艺术成就,这个,是有目共睹的。不讲别的,几次在全国画展获奖,就不容易。这个,呃,大不容易。这是谁也不能抹杀的!是吧?”
  对于厚生的艺术成就,院长大人如数家珍,叫人感动。尤其让厚生激动万分的是,院长右手还捏紧拳头,狠狠地捶在左手掌上面。好像做好了充分准备,如果有谁胆敢要抹杀厚生的艺术,院长就要重拳出击似的。
  “你看,我们是老相识,老朋友了,你是本校一创办就调来的,好像是从画院特聘来的吧。这个,这个,我晓得,我晓得。可见,我们对你是很器重的啊!对于您的水平,这些,这些我们领导都是一致承认的,全校也是有目共睹的……”
  讲到“我们领导”四字的时候,院长把右手放在胸前,好像代表全院上下几百名大小干部,眼看得出正要掏出鲜血淋漓的心窝窝;讲到“全校”二字的时候,院长更用左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像是那五根手指根根都有巨大的数量相伴随着,能够代表得了全校五个系,千百号人。院长讲了厚生好多好话,比前面那些教师们说的,要扼要、得体、全面、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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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他那点儿可怜而有限的经验,厚生更加感到有点坐立不安了。
  院长最后眼睛定定地望着厚生,说道:“所以,这次升正教授的名单里面,呃,没有你,我本人也非常非常非常惋惜,特别特别特别地难过。这不公平,我也觉得太不公平,shit!(混账!)我们大家都晓得,你绝对不再是一位‘脚跟不稳的画家’,就是说不是位struggling artist(正在奋斗中的画家),像美国人讲的那样。大家已经发现了你,就是说Youve been discovered! Grab the public eyes!(你已经被发现了!你已经吸引了公众的眼球!)可是你知道,我们的体制是有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不过,要改革,也不是一天的事情。再加我院长的权限有限,我作过努力,作过很大努力,作过极大努力,Ive done my best; my very best!(作了最大努力)请你相信……积重难返,积重难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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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9(2)
院长感慨万分,吐沫四溅。很明显,院长在同那无形无状的“太不公平”作殊死斗争;同时,院长也在与狡猾隐藏的“积重难返”作浴血奋战。为此,如果他面前有一堆价值连城的金银财宝,他也一锤子砸得下去。
  厚生的心不禁怦怦大跳起来,一时感到这世界正在走向尽头。不过,逻辑上他还是搞不懂,他一个区区小画家,他升还是不升,同整个庞大的体制,究竟有什么必然联系?厚生一时说不出话,脑袋更好像是空荡荡的。
  瞅准了时机,院长转为心平气和,和颜悦色地说:“论理,你早该是教授了,我都为你不平。不过,还要请你谅解!请你务必要谅解喔!OK? I wish you the best of luck(我祝你好运)!”
  本来嘛,“谅解”,原是老百姓对权势者的例行孝敬。他们一犯错误,老百姓就应该火速把“谅解”什么的进贡上去。其实,威势强大而身心孱弱,这才会要求别人谅解。强者不需要谅解,正像狮子定会拒绝怜悯。
  “你看,你还有什么意见、什么想法?都可以提,都可以提出来。”
  院长最后眼睛定定地望着厚生,心中在运筹最后的冲刺,接着又随口说道:“不过,要把心胸放开一点。还年轻嘛,来!喝茶!喝茶!再说现在时代不同了,机会和挑战一起来,你机会多的是,多的是!下次肯定有你,肯定有你!我给你担保!喝茶!喝茶!Its guaranteed!(给你担保!)呃,我担保!你看,好不好?来!来!来!喝茶!喝茶!”
  他这几句话,形式上和内涵上,都亦步亦趋地模仿前清官场习惯。把茶杯拿起,并不表示请喝茶,而是宣布送客。几声“来!来!来!”,实际上应该读作“去!去!去!”。
  厚生不得不讲话了。可是,他的话语早已给怒火烧干了。末了儿,他文绉绉、结巴巴地说:“你们那一套我早应该知道。什么提升名单?早在填写表格之前,甚至,在向大家发布要提升的消息之前,就已经成为白纸黑字了。”
  厚生本来讲话就咬文嚼字,一急,就更加文绉绉了。
  文绉绉是没有战斗力的。院长大人最喜欢的对手就是文绉绉,你如果来真的,他就怕了蔫了。这有先例。有一次学校分配房子,造价高昂的、被称为“白公馆”的一大排,全给校部的副校长、处长什么的抢先占了。他们心想,反正搬也搬进来了,你奈我何?可是,当初这些房子,名义上却是为“教学第一线”的教师们修建的。于是,全校群情大哗,众人义愤填膺。不管是不是教授、副教授、讲师、教师,全都开骂了。其中也颇杀出来几个人来,以文绉绉的文具去同校部讲道理。人家才不怕你文具哪。他们个个手里都拿有“理论武器”。他们义正词严地说,他们也是“战斗在第一线”,他们是学校管理人员,也拿得出“教授”“副教授”头衔,你又奈他们何?不平者当中,却出了一位真正的豪杰之士。其人身为讲师,夫人是当年乡下插队的“插姐”一名。“插姐”的火眼金睛看得清,同这帮子文教机关中的虎狼之辈,不能拿什么文具、讲什么道理。她把家当全搬到办公楼前,吃喝拉撒睡全在那里。平时把老实人欺负惯了的校长、处长之流,对这一招是绝对想不到的,只好屈服。那一次,大概是大学教师为了自身利益和自身价值,所打的第一回胜仗,很值得宣付校史馆的。
  可这一次,面对着厚生的文绉绉,院长根本不放在眼里,摆弄得好像三只手指捏田螺。不过,院长内心深处却也小吃一惊。心想在提升之前他那些密室策划、金钱授受、暗箱操作,你厚生们怎么会知道?不禁又后悔当时太大意和太得意,太看轻了世道险恶,人心不古。但马上又转念一想,此人顶多不过是瞎猜猜而已,他们哪有“克格勃”的本事?比如,武院长那位只在美术培训班混过一纸文凭的太太,这次也荣升了教授。你乔厚生们就不晓得其中隐秘嘛!于是,院长又为自己的后悔而后悔起来,后悔自己还不够老辣,今后必须再到太上老君的炉子来回几次炉。于是,院长心里先头的一小片灰暗的吃惊,也就迅速转化出一大块火红的胜利,比预想的还要凯旋得多了。他耐着最后的性子,讪笑两声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乔教授一向正派嘛,就不要去听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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