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27(2)
巴黎蒙马特
也不知怎么搞的,多少年来,在冥冥之中,乔恒棠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从那遥远的年代,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丁香花一般的姑娘还在等待着他……
乔恒棠考取公费留学、刚到法国时,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不久,普天欢庆的气浪还没有消散。人们心情好,做人行事就随便豁达。加上是文化大国,再加上是华都巴黎,每一条大街小巷,地下铺着的是浪漫,空气里弥漫着的也是浪漫。不过,那时的巴黎,电梯还很少。当时还看不到电梯门一打开,里面有一对男女正在拥抱接吻,火热的气流往外直冲。所以,乔恒棠一心学艺,没有什么风流逸事。有时实在寂寞苦闷,就读法国小说。他喜欢莫泊桑,像《羊脂球》《漂亮朋友》等小说里许多段落,都背得出。在苦闷中,一位法国姑娘救了他,也害了他。
这桩浪漫起源于某一天。他到学长胡荫途家里去,在座还有几个留法的中国同学,有学画的,也有学文的、学理的、学工的和学医的。一谈,就少不了要谈到艺术、科学和爱情。在座的好些都是青梅竹马,只有乔恒棠形只影单。
他们大部分是抗战以后公费出国的,自有一份新鲜和骄傲。来到巴黎后,大家都有个共同认识,自以为这下子投入了自由、平等、博爱三位一体的硕大女人——那位玛丽安娜(Marianne,象征法国的女人)的怀抱。巴黎的游行###多得数不清,真好像是这座华都的特色调味酱,每人都得尝尝鲜: 五一节要游行,巴士底纪念日要游行,巴黎解放日要游行,诺曼底登陆要游行……他们参加每次游行,热情高涨,兴味盎然。他们在香榭大街那家熟悉的咖啡馆门口集合,一起去寻找游行队伍,找到了就加入进去。他们兴奋地去抢夺游行标语旗帜;他们跟身旁穿灰色制服的小女工轻声讲话;他们兴高采烈地呼喊着自己也不懂的口号;他们也对路旁的法国妙龄女郎挤眉弄眼,虽然还有点陌生胆怯。他们之中,有的父辈二十多年前就来过这里,带回去的思想火种正在燃遍那块东方大地。现在,他们自己又来了。他们那些东方面孔在游行队伍里显得很突出,他们因此而觉得无比骄傲。他们毕竟是“中、美、英、苏”四个强大国家之首。他们就是从那里来的,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家,为了打赢一场正义之战,贡献了自己三千万儿女的英灵啊!想着,喊着,喊着,想着,游行队伍常常一直走到圣日耳曼大街,在那富人阔佬聚集居住的区域,一声解散,就向四方散去。他们都很欣赏一个心照不宣的隐喻: 壮观的游行队伍是一支箭头,直插资产者的心脏!他们这些年轻人都反对资本至上,反对剥削和压迫,崇尚精神自由,崇尚民主和进步。尽管他们的出身、思想、阅历等等并不相同。但是,虽然他们如此热烈积极,这里隐藏的一个巨大悖论他们却是搞不懂的。倡导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兰西把火种播撒出去了,照亮了世界的东方,那儿为争取平等自由博爱的热潮正如火如荼。可是,La Belle France(美丽的法兰西)自己却异常平静。好像一个人给邻居家放了一把燎原大火,却事不关己、冷眼旁观。大腹便便的资产者照旧居住在圣日耳曼高大昂贵的公寓里,吸着雪茄,乘着跑车,挽着情妇……
胡荫途是一位前额亮堂、天庭饱满的俊美青年。他出身于教授家庭。父亲早年勤工俭学留法,获得国家科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国立北京大学任教。胡荫途是二战末期来的,目前学哲学,学问修养人品都属上乘,同乔恒棠很谈得来。荫途见恒棠到巴黎已经一年多了,就问道:“巴黎该去的那些地方都去过啦?”
“差不多都去了。”
两个人正在谈着,进来一位个子高高、气宇轩昂的人。他一进门就大声说道:“原来恒棠也在,喂,荫途兄,你觉得萨特这个人怎么样?”
“就是那个矮个子?总是同一位比他还高的女人在一起的?”
“那女的叫波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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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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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叫做陈廉溪,也是学艺术的,最近却也常到索尔本去听哲学课。对于他们俩所谈论的一对男女,恒棠一概不晓得,心里不觉感到自己无知。后来,当了解到萨特和波伏娃的子丑寅卯后,就更觉得自己落伍。廉溪喜欢开玩笑,进门时听到两人谈话的余音,就笑着说:“恒棠,你说巴黎差不多的地方你都去过了?我看不见得吧。有个去处,你肯定还没有到过: 蒙马特高地!”
恒棠听了,就背诵似地说了一通:“不就是蒙马特吗?我听说过,从前艺术家聚会的地方。不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艺术家就聚集到蒙巴纳斯去了……”
廉溪不等恒棠讲完,就抢着说道:“不见得!不见得!你来看。”
他笑着随手从书架取出一本书来,翻到一页,指着下面的文字:
蒙马特公墓是专门为艺术伟人建造的,其中包括音乐家(如裴辽士和奥芬巴赫),作家(如龚古尔、海涅和左拉)和画家(如德加)。从艺术眼光来看,公墓中有几座坟墓值得一观。
《花妖》28(1)
荫途也插进来,热情地讲出了一连串名字,几乎是一部现代美术史:“恒棠兄,德加墓难道不值得一观么?莫奈、马内、雷诺阿、凡·高、毕加索、毕萨罗、莫第里亚尼、劳特累克、布勒东这些人,都在那里住过,活动过,难道不值得一游?你再看看这段文字。”
说着,又指着下面一段文字: 这里乃是自然之角。
蒙马特公墓像座公园,也种植了许多不同种类的植物,是亲切也是永恒的象征。
廉溪接着说,带着新近学来的美学思想:“蒙马特有一种没有审美目的之美,这就把它同欧洲其他的风景胜地区分开来了。”
他似乎害怕恒棠不懂,就又补充道:“蒙马特不像凡尔赛,也不像巴黎圣母院,这两个地方都先有审美目的,也就是建筑计划的产品。在规划图上,美就已经一览无余。蒙马特却不是这样,起先并没有一个整体设计。蒙马特是把这一片美再加上那一片美,这样镶嵌起来的!喏!喏!喏!就像这一片马赛克!”
说着,廉溪拿起桌子上一块茶杯垫子,是用不同色彩的小木头块拼起来的。恒棠把茶杯垫接过来,仔细看着,好像考察一件艺术品似的,心中似有所悟。
本来嘛,巴黎的一切都是艺术品,包括女人。
恒棠在国内的大学同学中有个钱介甫,深受居里夫人和巴斯特的影响,来法国朝拜科学。介甫个子壮硕,脑袋聪明,知识面极广,又生性豁达。因为家里是上海的资本家,他出手非常大方,很受这里的男女中国同学欢迎。这时,介甫也来了。一进门,他就把一大包牛角包、曲奇饼和水果等等小吃全放在茶几上,说声:“大家吃!大家吃!真怪,我就喜欢吃这牛角包。我还给起了一个名儿,‘夸赏’(croissant)包!”
恒棠不禁觉得这名字起得好,音义兼美。接着,介甫也加入讨论说:“还有,学艺术的要突破,就须得引进别的东西,例如,科学!恒棠兄的画里头如果能够引入这个‘自然科学角’,那一定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啦!”
乔恒棠想了一想,说:“这恐怕不大容易。我在中学数理化成绩就不大好!”
介甫一听,就笑了。他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我又不是让你到索尔本去选修数学。重要的是思想!思想你总会吧。”
廉溪对哲学感兴趣,这在巴黎的中国美术学生中是珍稀动物。他说:“笛卡儿讲过,Cogito; ergo sum,就是说,我思,故我存在。我想说的是: Arto; ergo sum,我艺术,故我存在。”这个Arto是他临时造的一个即兴词,他的意思是“搞艺术”;他目前正在学拉丁文。
荫途新近也正猛读美学、哲学和思想史,听了后就大叫起来:“我艺术,故我存在!讲得好!讲得好!同‘我思,故我存在’这句话异曲同工,互为表里。不思想,这是中国传统美术家的大敌,我们这一辈人应该记取教训。举个例子,恒棠兄,如果你能够把‘结构主义’什么的运用到美术创作,那一定会大获成功!”
东一句,西一句,珠玉随风飘洒。恒棠觉得,他们比自己都行,不禁怨怪起自己不努力来。其实,同学中有位才女李如沁,那才真正叫聪明绝顶,今天正好没有来;如果如沁来了,恒棠还会更多领略一些饱含诙谐讥讽的大智慧,也会更感羞惭万分。例如,如沁听说介甫把croissant翻译成“夸赏”,就大不以为然。她说,叫做“新月酥”才好,那个法文字本来就是新月的意思,味道又酥。
于是,恒棠决定去蒙马特,多参观,多观摩,多思想。不过,什么结构主义等等,他后来也没有搞懂。
那天他非常有收获,回家后,在日记里面细致地记录下来。
蒙马特最高处海拔一百三十米,以圣心修道院建筑为地标,所以有高地之称。蒙马特对于恒棠来说,就像是穆斯林朝拜圣地麦加一般,有某种神圣感觉。长久以来,蒙马特就是波希米亚流浪艺术家的家园。这儿小街陋巷的,让人正好可以先隐蔽光辉,熔铸锐气,最适合正在成型中的艺术家聚居。他们在这里磨炼技巧,锻炼思想,锤炼本领,像小鸟儿在巢中先猛扑打翅膀,再跃跃欲试,展翅欲飞。最后,他们一个个冲天而去,只在蒙马特留下了他们早年的脚印,以及怀才不遇的喟叹。所以,蒙马特是永远年轻的,因为她有无限的培养欲和创造力;蒙马特又永远微笑着,因为她送出了许多天才的孩子,是他们后来染红了巴黎艺术的天穹。这里的一条台阶,德加可能就在那儿蹲着,正抓住一位走过的女人画他初期的素描;那边小街旁有一块石头,莫第里亚尼也许曾经在上面坐着,给匆匆忙忙的行人画速写,随后,以五分钱的低廉价格,就卖出了无比优美的杰作;劳特累克一定经常跛着腿打这儿走过,因为,“红磨房”也就在这里;凡·高还在这附近住过两年,勤奋,发狂,思索,作画,可命运比莫第里亚尼还糟糕。凡·高的作品秉性乖戾,要等他本人死后作品才会复活,一翻身就站起来,马上直冲云霄而去。这些画家呀!他们有时纠缠不休,有时却温顺婉柔,有时高歌狂放,得趁他们的性子和情绪。蒙马特有自己的禀赋,始终如一。不论是晴空万里,或者秋雨空濛,蒙马特都有自己特有的韵律,一以贯之。艺术、美、思想、情调和才能,是蒙马特顺手就发给游客的宣传册子。这一切一切,构成了蒙马特雄浑而奇崛的性格……
《花妖》28(2)
这天,恒棠乘公交车到高地东南角的“斯丹寇克路”下车,走在周围的碎石小路上。周围有卖三明治的,刚刚煮出来的浇头暖香扑鼻,他不禁也买了一个,边走边吃起来。这时,向正北望去,就是那平常洁白庄严秀媚的圣心修道院。今天恒棠心情好而舒放,所以,连圣心也积极配合,看起来就活像一尊巨型的大奶油蛋糕了。不过,恒棠今天却不同往日,不是向诱人馋涎欲滴的蛋糕走去,而是朝着西北方向爬坡。因为他的目的地蒙马特公墓,正是在那个方位。爬坡他并不感到吃力。抗战当中,全家逃难到重庆,跟这儿简直一模一样。正如山城重庆是建在群山上,蒙马特高地是在小丘上。在这种地方上坡下坡,叫人频频想到中国古人的诗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情画意在心头,他就像脚底下涂抹了润滑油。他顿时觉得,自己就是行进在二月花当中了。在蒙马特这里,还可以观赏到许多别处的植物品种,像威严典雅的皇家泡桐(Paulownia imprial),光从上面长着黑黑的蘑菇就可以辨认的白蜡树(Frêne),甚至还有日本槐(Sophora du Japon),更有一棵棵椴树,把巨大的阴影投向斑驳的路面。紫藤花尤其多,一团团的,悬挂在矮墙外边,巴黎少女一般那么笑靥迎人。小街两旁,都是住户人家,要么就是小商店、小食品店。屋门店门有的开在高处,游客爬上几级台阶,才到得了门口。这时,游客又比原先在街头高了点,视线又远了一点,就顿时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之感了。小店里的姑娘点头含笑,特别殷勤,一连声的“Merci! Merci beaucoup”(谢谢!多谢),感谢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来,光顾她的人和她的店。小街陋巷多的是石子路,分发给人一种古朴归真的感情。恒棠又忽然回到了大仲马小说的时代。剑客们坐骑的蹄子正在敲打着石子路面,而夜晚的斜光照射过来,石子一个个都有一片侧面发光。蒙马特就靠这些四通八达的石子路,建筑了她的联系网络,堆垒了她的社会关系,成就了她的往日光辉。因为这天是礼拜天,蒙马特日常生活的节拍舒缓得像蜗牛爬。有趣的是看那些小街道,恰好像蜗牛爬过一般,也就留下了磷光片片。今天居民有空到户外闲散,有人在玩猜牌游戏,喧闹的声音此起彼伏。街道旁边有小店,大都是出售明信片和小摆设的,趁着假日尽情展露陈年的风姿。恒棠禁不住诱惑,也买了几张,回去写给父母亲。事先带了一册旧的旅游手册,晓得他先得七弯八拐,寻找“女主持广场”,然后再绕到“故都广场”,蒙马特墓园就能遥遥在望了。
恒棠往西走,就到了地铁的昂凡站(Station Anvers)。他正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想好乘坐地铁,车站大门像一张巨兽的大嘴,正把乘客乱哄哄吐出来,恰像面包房倾倒出一炉新鲜的、热烘烘的面包一样。从地铁出来的行人,大都走上“何施耍林荫道”,恒棠也像给磁石吸引一样,随大流走过去。往北一拐是“莒郎广场”,旁边就是平民艺术家的实验剧院(Le Thⅲ鹴re de lAtelier)。年轻的工匠们在忙碌着,在悬挂下周开演新戏的海报。他们时不时同行人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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