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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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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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贵的头颈,又让人看不见他没有喉结。一旦介绍了现在时,过去时顿时自行蔫了下去。他原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大庙,香火已经荡然无存,只是还保留着庙宇的那片门窗,愈加显得苍苍凉凉。
  现在时主席这才向大家微笑,点头,招手,示意。一笑一颦,都经过数学的精确计算,很合乎内部礼仪规定的。最后,他掏出一块黄得鲜艳的大手帕,哼哧哼哧擤了擤鼻子。在乱纷纷喧嚷嚷之中,大汉大声宣布,请拿到金色请柬的贵宾入席。所有在场的人马上反复翻看起自己手上的请柬来。厚生觉得没有自己什么事,拔脚就想挤出门去,却冷不防给大汉一把拉住,大汉喊道:“乔教授,请入席!请入席!”
  厚生一看手里已经捏皱了的纸头,那张不识相的请柬偏偏作俗艳的金色。这时,大群怏怏退席的人正恋恋不舍地挪动步子,一面嘟嘟囔囔。厚生正要作战略撤退,大汉却在百忙之中来了个围追堵截。同时给大汉截住的还有一个人。厚生一瞧,原来是那位面目不清的朋友。他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他正向着厚生会心地点头微笑。
  此时此刻,饭桌旁正在进行一场真正的鏖战。为了哪个居主位而请上座,谁个居客位而占下座,正战斗得难解难分。有关人士足足僵持了二十分钟有余,其间大力配合着肉搏等级的推、拉、搡、拽动作。这证实着目前世界流行的一套政治伦理,即使好意相待有时候也得武力相随。那位面目不清的同事紧紧拉着厚生,一起在两张没有定义高低贵贱的位子上坐下。
  丰盛的酒席一道道开始上菜。大汉豪情大发,说今天的薄酌别有情趣,从附近的酒楼叫来,而不到酒馆去吃,为的是吃饭也有艺术氛围。周围全是艺术品,正好做下酒好菜。大伙一致欢声应和,声浪此起彼伏,震动得本来就不牢靠的屋顶咯吱咯吱响,纷纷而下的灰尘给酒席菜肴撒着胡椒面,热烈地呼应着人们的好心情。
  接下来,大汉毕恭毕敬请现任艺协主席即兴讲话。
  主席的饭桌报告作得很长,颇有考验大家定着力和耐饿性的领导意图。他讲话的内容极大丰富,思想博大精深,以至于需要别人替他把大致思路整理出来,像世界名著往往有简写本或摘要本一样。把主席的谈话概括掉百分之九十九,其精义如下: 他从目前美术界的现状谈起,谈到西方的影响,批判了西洋美术的本质,最后特别颂扬自己的作品。他有一句话叫大家一致张大了嘴巴,却不是为了吃东西。那就是说,西方绘画对于女人的裸体感兴趣,也就是对性感兴趣,难道美术就只是性吗?接着,摩擦系数为零地转移到自己的作品,就是多次参加画展而全是同一张的那幅画。他不惜重复第一千次地强调,我这是西洋油画,但表现的是中国古装美女。我用宽袍大袖遮住了性感,绘画的含蓄就要这样,达到余韵无穷。我的模特儿就是当年大都会选美的冠军。所以,我,不!她就是这座城市所有女性的代表。于是,我这幅绘画也就成了表现这几十年来,这座大都会女性命运的一个缩影。他还强调,他这实际上是隐含着留白,而又并非明显的留白,云云,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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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饭喝酒也要有艺术氛围这话大有道理。对现任艺协主席的一番即兴美术演讲,食客立刻呼应得震天响,再一次考验了本来就不牢靠的屋顶和楼板,连带着考核了大伙胃袋的耐久力,从而使得大家食欲大增。
  艺协主席最后说:“你们不必记录,我这只是即兴讲话。这个,这个也不必报道,呃,这个,这个不必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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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6(1)
这几句话,他是对几个正在记录的男女记者们讲的。其中有一位戴眼镜,是刚来报社实习的女大学生,香汗淋淋的,用香波洗过的秀发湿润得发光,手笔却记录得飞快如梭。
  有位从来同领导保持一致的急先锋说,中国画的留白是高超的艺术,隐含着留白而又并非留白实要高手。主席这句话实在精辟,应该写进###统编的全国美术院校教材。
  接着杀出一位女将,浓化妆和花衣服两两帮衬得过头。她五十五岁朝外模样,岌岌可危的年龄。她也讲了几句:“不能盲目学习西方,我早就有这种感觉。现在也太过头了,我们的优良传统还要不要?今天艺协主席对大家提了个大大的醒,真是振聋子、发溃疡!”
  有不少人面面相觑,却不做声。两位呼应者的发言完成了历史使命,使得艺协主席颈子上的丝巾更加光彩,后来吃得酒酣耳热时他也没有解下来。面目模糊的朋友碰了碰厚生的肘子,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这女人刚从文化管理机关的正科级退下,当上了什么“副处级调研员”之类。她在机关里有很多广为传诵的逸话名言,其中一条是不晓得胡适为何人,而又说梅兰芳是女人。厚生听了这些,想了又想,要不要讲点反对意见?正好大汉讪讪地要大家也讲两句。厚生看见,那个面目不清的朋友也在作逆向思考状,就坚定了说话的信心。
  厚生鼓起勇气讲了几句,大意有三: 一是现在政策英明,风气宽松,是发展艺术的大好时机。但是,觉得总有人把政策和风气挪作别用。二是西方画裸体从文艺复兴开始,是对于人和人性的歌颂,是对于神学禁锢的反抗,根本同性无关。三是艺术批评必须实事求是,不能只讲自己好。如今有些人虽然学西方学过了头,但还没有学到精髓,不能因噎废食,还是应该真正放眼世界,取长补短。看西方绘画要看本质和精神。难道毕加索、马蒂斯就用一个性能概括么?
  “再说留白,据我所知,像南宋马远这样的画家,在画上故意留下一大片空白,那才叫留白。画上没有空白怎么叫留白?”
  厚生讲话的时候,面目模糊的朋友不断狠狠地捏他的大腿,其他人士大多故意装着没在听。有几位跃跃欲试,摆出要同厚生誓死辩论的架势。但不知怎的,终于没有发出声音。现任艺协主席则同旁边的卸任艺协主席窃窃私语,一边作出讨论家国大事之态,一边作不屑一顾之状。不过,他又掏出了那块黄得鲜艳的大手帕,哼哧哼哧擤了擤鼻子。大汉忙不迭宣布精神结束,物质开始。于是,大家一阵轰隆,放下务虚的虚拟画笔,拿起务实的实物筷子……
  现任艺协主席感到颈子上的丝巾太热,就做了一个解下来的假动作,但没有真正解开。丝巾好像也觉得自己有点狼狈,狼犺碍事,一时光彩就暗淡下来。
  接下来就是劝酒,自有一套特殊话语系统,关键是用词要有轰动效果而又不露痕迹。大汉转着半生不熟的硬性词句说:“主席大人真是画酒风流,嘿嘿!画酒风流!来来来!请请请!今天主席大人光临,演讲精彩至极。主席大人,您应该多喝几杯,多喝几杯啊!”
  厚生想道:“只晓得元好问有‘田园活计浑闲在,诗酒风流属老成’的句子,大汉硬造出了个‘画酒风流’,也真亏得他了!”这边大汉又问主席喝什么酒,给酒厂作义务促销似的。没人劝厚生喝酒,好像他这个人压根儿就不存在。有几个人看了厚生一眼,又烫得心急火燎地把眼光缩回。有几个人想给主席敬酒,又自觉还没有达到那个档次。旁边那位面目不清的朋友则保持低调,自斟自酌……
  饭后,大汉马上拉着两位艺协主席作机密交谈,还把日本人介绍给他们俩。面目模糊的朋友把厚生拉到一边,问厚生是真不懂世道还是假不懂。须知凡是协会主席等等都是一级官员,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威,绝对不能顶撞。厚生反唇相讥,我就是看不惯他西方美术一点不懂,反倒来胡乱批评,其实是老吹嘘自己怎么怎么好。那朋友道,他要吹嘘自己好你就让他去吹,他不懂西方美术你就让他不懂,反正一来不会减你的工资数额,二来说了也扳不倒他的主席位置,你何苦来?他最后对厚生说:“你大概不知道,院长还要请美协主席到学院担任客座教授哩!”
  
《花妖》26(2)
“他自己一天美术学院也没进过,居然当教授?凭什么?难道他自己也好意思答应吗?”
  “他?当然求之不得。这有什么稀奇?文协的主席,不是给请去做某大学文学院院长么?这些人有个圈子,像《红楼梦》里讲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刚刚说,现在政策英明,风气宽松,是发展艺术的大好时机。但是,觉得总有人把政策挪作己用,以达到自己卑劣的目的。这些人清夜扪心,应当羞愧!”
  “你的话有那么点儿道理。可惜,这却又是无奈的规律,规律!你懂不懂?你根本奈何规律不得!”
  “讲,总比不讲好!人嘛!不能低下高贵的头颅!”
  “这话,好像是高尔础先生讲的吧!哈哈!哈哈!”
  两个人相视大笑。面目模糊的朋友说道:“要是从前,我看你肯定挨整。你首先得感谢的,就是你自己讲的政策英明,风气宽松!好,就此告别!”
  厚生走出门时,大汉眼睛似看非看,只远远扬了扬小手,因为他只有一只小手得空。另一只大手紧紧抓住日本人,好像抓住了大把金钱。一旁的艺协主席狠狠地盯了厚生一眼: 等我腾出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不让你加入协会!我不准你开画展!这位贵人耳听交谈,眼睛却有空闲观看四方。他随即问了大汉一句什么,大汉朝厚生望了望,心里想道:“这家伙,又惹是生非了。真后悔请他来!谁叫他以前帮过我的忙?”
  大汉这么一边想着人情账,一边在算着金钱帐。厚生正想找面孔看不清楚的朋友,问一问究竟。可是一转眼,那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花妖》27(1)
厚生兜了一个圈子,瞅见每一座高楼上都是大幅广告。只有它们才是这城市里俯视一切的君王。空间开阔,却叫人窒息。
  “都是些什么人哟!这些人的家乡如果下雪,肯定不是六角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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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生慢慢走回家去。马路旁边的商店铺子多不胜数,而且全在活动着,吆喝着,好像火车行驶时窗外刷刷刷呼啸着飞过的景物。店铺大多摆着洋派头,吆喝着洋调子。Queen Bar(皇后酒吧)纯粹是皇家气派。进进出出的人,有没有相应的良好风度全无关系。“多拉”的洋文原来是tonight,京剧里唱的“今夜晚”,韵味无穷。取意是“多拉”客人么?还有一家不知什么店铺,名字居然是$$$。厚生听到了叮叮当当的一掷千金。一家咖啡馆唤做Chinese Vice(中国毒),夫子自道。唯独有那么一爿商店门户,刚刚新装饰就显得有点旧了。油漆簇新的大门门把手旁边,破碎的玻璃上歪歪斜斜贴着张字条,上写“已坏”二字。仔细一看,那店的门槛磨损得也够厉害的。原来是家“男性保健品”商店。商号“男性保健品”,厚生一直搞不清楚,这五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散步应该是一片闲情逸致,可老有什么黏黏糊糊的东西,顽强得挥之不去。可是,厚生又讲不出所以然来……
  又是华灯初上时分了。厚生走着走着,突然觉得,周围的世界逐渐变了。在厚生周围行走的红男绿女,全都成了一些变形虫、变态兽。一队男男女女走过,那男的长着一颗浓密的羊头,山羊胡子还在微风中飘拂着,山羊脸面倒是自得其乐的样子,一边低下头同女伴说话。一看女的,居然是水蛇的身子,狐狸的腿脚,在扭动着腰肢,也像狐狸那么样走着小小步子,也带着狐狸的狡猾媚笑。更远些,有的人是牛头人身,有的人是人面马身,更有些整个都是野兽,却直立行走,步态俨然。当然,也有少数整个是人,但是畸形变态。一只只手出奇地大,而且作鹰爪状,活像一头头小型的抓斗,随时准备抓住想要抓的什么东西……厚生惊呼起来,惊跑起来,左奔右突,都撞到这些怪物身上。厚生恍惚到了威尼斯狂欢节,可是他并没有去过那儿。那么,这些人都是戴着假面具、假道具的了。怪物们都朝厚生咯咯地笑,有的把巨大的脸盘——不管是人面或者是兽脸——突地一下子嘻到厚生跟前,还对厚生做鬼脸……
  不一会,厚生定睛一看,他们却又都恢复了正常。厚生自己却变成了变形虫、变态兽。厚生的脸自己看不见,只看见脚已经变成了山羊的脚,细细的,弯曲的,到根部还带着一双蹄子。回过头去,厚生看得见背后有条小尾巴在摆动。路上的行人见怪不怪,也没有人跟厚生打招呼,只管走自己的路,卿卿我我的还是卿卿我我,打打闹闹的仍旧打打闹闹,好似这世界根本没有发生过刚才的一幕……
  世界是什么?
  对喜欢思辨的人而言是喜剧,对擅长感受的人来说是悲剧,对无知无觉的人去讲就是正剧——正正好,大彻大悟,如鱼得水。
  可惜,画家凭的就是感觉。
  厚生感觉到是快到家了,周围黑压压的。借助昏黄的路灯,厚生突然看见了,一个曼妙的人影出现在篱笆旁。
  厚生远远地看着,非常好奇。
  弯着身子的,是一位身材曲线分明的姑娘,正在把剩下的菜帮子和米饭什么的拨给什么人,一边在嘟嘟哝哝地同看不清模样的对象说话。
  厚生走近了几步,想要看个究竟。
  厚生还是没有看见施舍的对象,却同那位姑娘打了一个照面,在昏黄的灯光下。
  仍旧是那个柔情曼态的影子,仍旧是那张凄凉得美丽而难忘的脸。
  厚生恍然大悟,认定她一定是一位卖菜姑娘。
  那么,她卖的菜花会是什么水色呢?厚生想道。
  也不知怎么搞的,多少年来,在冥冥之中,厚生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从那遥远的年代,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菜花一般的姑娘在等待着他……
  
《花妖》27(2)
巴黎蒙马特
  也不知怎么搞的,多少年来,在冥冥之中,乔恒棠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从那遥远的年代,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丁香花一般的姑娘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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