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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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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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的种种经历,历历在目。画事物之间的差别?谈何容易!人之间的差别有多大,事物之间的差别就有多大!大学时代走走形式,他也选修过“西洋文学选读”什么的。教授在课堂上大讲英国女小说家奥斯丁,还介绍过一句女作家的原话:“One half of the world cannot understand the pleasure of the other。”——世上这一半人不能理解那一半人的欢乐。可按照厚生来看,奥斯丁这话应该修改一下,说成“世上这一半人不能理解那一半人的痛苦”。
  试问有谁能够理解他厚生的痛苦?
  厚生是个孤独的人,永远茕茕独立。平常,有时能够见个面、谈句话的,就是那位在学校里经常碰到的怪人。这人不但职业单位年龄一概模糊,连面孔长相也不清不楚的。尽管这样,也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思想交流。厚生曾经拿自己对奥斯丁语录的看法去问这人。他也回答不出,但说可以去问一位饱学之士,就是老乔教授。乔恒棠这个名字厚生当然是如雷贯耳,而且喜欢他的画,可惜一直无缘拜识。本来可以乘机就和这位怪人一起去拜访,但转念一想,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给人看成攀龙附凤。这不是我乔厚生的作风。所以,还是打消了念头。也巧,过了几天,厚生又碰上那个怪人了,也带来了答案。他告诉厚生说,老教授认为他的“翻版”不及奥斯丁“原版”深刻。因为,连欢乐都不能理解,还谈什么痛苦?中国的孔夫子不是也说过“未知生,焉知死”,意思就差不多嘛!
  厚生不禁大为拜服。那人还说,老教授还问起是什么人问的。等晓得了厚生也姓乔,就赞叹道: 现在,搞美术的还读读奥斯丁,是绝无仅有的了。而且,又开玩笑说: 姓乔的从三国时代的乔阁老开始,果然能人辈出。不过,老教授现在正忙着作画,没有时间详谈。厚生告诉那位朋友,自己观摩乔老教授的绘画时,也早有一个心得,乔教授常常借用音乐上的“对位法”,就是两个旋律互相调和,共同前进。厚生还进一步认为,这也就是一种“双螺旋结构”,正是马蒂斯的绘画特色。但一进入真正的艺术讨论,那位朋友就很难插嘴了,只是开玩笑说:“看来,一个是‘小乔’一个是‘老乔’,两颗心真是心心相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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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18(2)
姓乔的能人辈出么?那么,他乔厚生自己,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没有人晓得。连厚生自己都讲不清楚。他也像大部分中国人一样,不大反思自己。中国人的哲学是实用的哲学,而不是思辨的哲学。中国最好的哲学,也无非就是教会你如何把空杯子倒满,又教唆你怎么把满杯子倒空;教导你哪儿痒痒,就抓哪儿……
  厚生此刻的实用问题在西装上。他带上西服出了门。一个江南初秋的阴雨天气,人行道既潮湿又肮脏,行人也同样猥琐丧气。厚生的鞋底沾上了一小块口香糖,从一位妙龄女郎樱桃小口里面喷洒出来的剩余物资,可他丝毫没有察觉。
  厚生同洗衣店女郎讨价还价。女店员是外地人,刚刚嫁了个本地丈夫,心情很好。她接受了这件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不过,她收费很高。而且,她还说,不能保证洗涤得像原先一样,就是洗坏了也不能照价赔偿。这些不平等条约,戏称“霸王条款”的,厚生都接受了。反正,对不平等条约嘛,厚生多年来已经习惯了。
  厚生出了洗衣店门,悠闲地走着,尽管秋雨绵绵,他的心情似乎有些好转。
  忽然,他瞧见一个熟悉但是模糊的身影。细看一看,原来正是那位怪人,在迎面走来。这人常常神龙见尾不见首,没想到今天下雨,倒给厚生在马路上碰到了。于是相互打招呼。两人就站在人行道上交谈,还是关于厚生学校武万若院长拉帮结派、营私舞弊的事。
  周围是上海西部住宅区的街头景致,房屋鳞次栉比,街道整洁宜人。上班时间,除了匆匆赶路的外乡人外,行人都打着雨伞,远远望过去,像长满了黑压压的蘑菇的山冈。
  突然,厚生想起了美国诗人庞德的一首诗《地铁车站》: 人群里这些颜面时隐时现
  潮湿的黑树枝上落着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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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德甚至还会绘画。厚生见过他绘的一个小幅,厚生很喜欢,认为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此时,厚生耳朵里只听得那人在说话,却始终看不清楚他的面孔。那人絮絮叨叨说:“你不要把升教授看得太重。现在教授和总经理一样,不稀罕了。你看看,马路那边有个大排档,吃得汗流浃背的人里头,你吆喝一声,凡有总经理和教授头衔的,就可以上来领奖券。马上就会站起来四个总经理外加三个教授,在你跟前报到。你也别太当真!教授嘛,真才实学的有几个?”
  “你这明摆着不就是要宽我的心么?”
  “正是如此!我就是要宽宽你的心!你看,现在有几个正儿八经的美术学生?还有几个正儿八经的美术先生?况且,你还有个老乔教授很欣赏你,这比十个教授头衔都有价值!”
  他还是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奇怪的是,他却又不觉得奇怪。两个人的雨伞也面对面对峙着,各自把雨水大方地流泻到对方那里,他们俩也浑然不觉。那人总结一句:“所以,我觉得你应该自得其乐,画画你的马蒂斯,坚持下去,未必不会一朝成名!”
  厚生哑口无言,临了,只好结结巴巴地说:“我只会画画,教给学生的也是怎么画画。像外国一位小说家说的,生活里每一桩事情,从早晨的牙刷到饭桌上的朋友,都值得努力去表现。我就信奉这个。”
  “当然,信念什么的,还是有必要的。我也有我的信念嘛!不过,这年头,除了绘画,你不能老是迂腐!迂腐只可爱,只有审美价值,但你不能靠审美吃饭。”
  厚生激愤地说:“目前的社会就不要审美么?”
  面目不清的人只管说着:“不是不要,而是已经审美疲劳!你看看周围,‘美’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哩!”
  他滔滔不绝讲下去:“从文化上讲,的确是多到已经美丑不分了。不过,真正美的还是有人赏识的,比如老乔就赏识你小乔,你也可以满足了。他武万若之流,像老乔教授这样真正的大师,就听都不要听。我听他斥责过武万若这些人,说他们是一帮‘骗权骗钱骗名骗国家的江湖骗子’!”
  
《花妖》18(3)
“这么说,我倒真想拜会一下老乔教授哩!”
  面目不清的人马上说:“这我倒可以牵线搭桥,等有合适的时机吧!刚刚讲话讲到了武万若之流,老乔教授给我说了个笑话。他说,年轻时在法国留学,同学们让他对姓武的人躲着点儿。没有想到,这事情倒是应在你这个也姓乔的人身上了!哈哈!莫非,这里头包含着什么天机么?哈哈!”
  这时忽而雨过天晴。不知道哪里踱过来一条小狗,嗅闻着厚生皮鞋上的东西,开始啃咬。接着又来了一条,两条狗终于由相互嗅闻、相互啃咬而相互厮打起来。
  看着相互撕咬的狗辈,厚生举起雨伞假装威吓小狗。小狗却是上海话里所谓“三吓头”(孬种),拔腿落荒而逃,还呜呜叫着。这便引起了狗主人的激烈反应。狗主人是一位穿着已经进入二十三四世纪的老女人,马上恶言相对,说厚生“对宠物没有一眼眼爱心”。
  “其实,人,不就是动物么?你说得对,人啊人!有时候,动物性比其它动物还要强。”
  始终没有露出庐山真面目的人这么说。厚生接着说道:“就是这话嘛——其实,我的内心有深切的悲哀,老朋友,只不过,我想用绘画来掩饰而已。”
  厚生留下了这句话,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说的,算是和那位怪人告别。
  那人始终没有露出庐山真面目。厚生倒又想起了,这位朋友还转述过老乔教授的一个观点。法国的大画家都在小人物里寻找模特儿。因为,正是这些不起眼的底层女性,才能够把人的本质的东西贡献出来,不加任何修饰或者伪装。
  厚生在心里留下了这句话。
  
《花妖》19(1)
天公也扭捏作态,刚才还作梗,现在却作美了。碧蓝碧蓝的天,上面胡乱铺着几大块白云,每块云都给镶着金边。太阳却没有爽快地露出一整个来,只躲藏在云朵暗处散发好心情,普施给贪婪无边的人间。上班时间过了,马路幽静了一会儿,现在又变得热闹起来。厚生往回走,望着马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特别注意年轻女郎,一边在想象着裸体人像,想着最好有个中意的模特儿……
  心里揣着这些东西,厚生的心情开始进一步好转。
  他念念不忘那个画展,又回到了马蒂斯的时空。
  其实,盯着看马路美女的,并不止厚生一个。有位男士骑着自行车,车背后还坐着太座大人,正在笃悠悠慢吞吞地行进。打旁边走过一位时髦女郎,香风阵阵,先是吸引了男士的鼻子,马上就勾住了他的目光。俗人的目光这玩意儿,大有锲而不舍、执著黏滞的性格。男士就这么一直盯着,等时髦女郎走远了,男士的眼光还紧紧跟过去。前头的道路他都忽略不计了,终于连人带车撞到了电线杆子上。太座的玉体给撞了下来,她上去就给驯服的交通工具一记耳光:“看什么看!回去老娘给你看个够!”
  男士一言不发,怏怏地收拾起车子,接着继续上路。
  太阳这才出来,懒洋洋地照着大地。今天的太阳爬过天穹特别吃力。不过,太阳光线难道不正是一排金黄的手指头么?能够掰开人们的钢铁心扉。厚生迎着阳光,把那大方倾泻的流动当做醇厚的黄酒喝下去。
  他想了一想,回家去拿上马蒂斯,索性走到衡山路上。衡山路上不但有色彩,还有声音。有时,厚生喜欢称之为“天籁”。衡山路上的色彩和天籁,厚生一向非常欣赏,而且也觉得大有心得。厚生一直有个看法,画家不但要注意色彩,也应该留意声音。画家如果能让画面发出声音,这才是上乘之作。声色之美,对于人们的精神是一种鼓舞。唯有大时代才需要大精神,唯有伟大的精神才能表现灿烂的时代。画家厚生其实感情很丰富。他认为,画家的任务,就是把这座城市的一切物理现象、生理现象、心理现象、精神现象,什么人籁、地籁和天籁,都来个转化,转化成画笔下的油彩,涂抹到画布上去。给人欣赏,让人陶醉,使人同感,叫人通感。
  一个时代总有一个时代的声音和色彩。


  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追求这种感觉,这片灵感。
  在衡山路和永嘉路交叉的地方,有一片开阔地带。站在当中,四条马路交叉汇聚,被迫交出了一块小小的空地。这儿可以向衡山路两头眺望,能使人心旷神怡。人们朝东北方向看过去,那绿荫浓密更浓密的这一块,是上海的旧时热闹地段,曾经演出许多或庄严、或壮烈、或绮丽、或伤感的场面。人们朝西南方向望过去,那建筑更空旷的那一边,是上海的新兴热闹地段,即将演出许多或庄严、或壮烈、或绮丽、或伤感的场面。
  这么看起来,城市的生长蔓延毫无规律,全跟着时代的感觉细胞走,跟着那细胞一起生殖着,分裂着,变异着,也克隆着……
  在这儿,就在这儿,厚生看到了时代细胞的一小块变异。
  在这挤出来的一块小小草地上,一位姑娘正在那儿给过路人画像。女画家身上还带着雨水潮湿的痕迹。城市刚刚给雨水清洗过,空气清新,风和日丽。雨,对于城市是少不了的空濛,是城市心灵最原始的打击乐,又是城市外表最大方的洗涤剂。刚刚还细雨霏霏,现在一下子放晴,街头女画家和围观者、被画者心情都不错。姑娘身边放着一只背包,鼓鼓的,也许是她的全部家产。
  厚生于是踱了过去,在她背后看起来。
  一看,就晓得不是美术科班出身;至少,也不是什么够格的美术学院出产。可是,街头女画家画得很认真,很敬业,甚至有点战战兢兢。临了,她把画像给那蹲在面前的男人看,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眼睛盯着顾客。顾客摇了摇头,街头女画家就又连忙改了几笔,顾客还是摇头,接着就做出想要站起身子的姿势。街头女画家急了,但是,还硬装出一派无所谓的样子。
  
《花妖》19(2)
这情景叫厚生心碎。
  厚生想了一想,走上前去。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一股子鲁莽劲。
  厚生不由分说一把将画稿拿过来,更不打话,马上取出自己的铅笔。旁边的看客一瞅,咳!光画笔就有十好多种,于是观众愈围愈多起来。街头女画家,那位瘦削的女孩子,一时不知所措。她不晓得今儿个遇到了福星,还是碰上了克星。
  厚生拿出了美术学院教师的架势,他仔细端详着蹲着的被画者,一边对街头女画家说:“这一笔这样就比较好,这个呢,要这样,就好了。有橡皮吗?好!”
  厚生改动了许多地方,橡皮擦得很见功夫,画儿画得也非常认真。
  随后,厚生把画稿移得远远的,自己先看,好!然后,他摆给街头女画家看,微微笑着。她不断点头,瘦削的身子骨在跟着微微抖动。她说: 好!好!最后,厚生拿着给顾客看。好!好!好!看客们不禁一起喝彩。一阵阵赞美声此起彼伏,和鸣着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小贩叫卖声,高楼上责骂孩子声,里弄里夫妻吵架声。
  那男人把纸头上的自己看了又看,用东北口音说:“像,很像!要多少钱?”
  男人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厚生拿过来,塞到姑娘手里。
  “谢谢!谢谢!”
  姑娘一面说,一面恭恭敬敬地向厚生一鞠躬。
  那姑娘衣衫朴素,面容憔悴,钢笔勾勒出来硬线条的身段,“硬边抽象画”(Hardedged painting)的样板,素净得不沾荤腥的长相。很明显,是常年没有吃饱饭留下的。她面容端正清秀,眼睛细而长,弯弯的,有一绺头发披在额头上,显露出点滴风致。
  厚生又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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