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禁猜测,答案却不愿意去想。
那日到了春光明媚的曲江池,谢相却只是盯着一个年轻男子出神看,陛下见他如此,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的目光里,有一丝的心痛。
而远方的那人我不认识,陛下说他叫做“谢旭”,是谢相的侄子。
“也是好多年不见了。”陛下的话中有一丝感慨。
谢旭没有做官,据说他这次上京来只是为了探视亲戚,后日他便要回云阳去了。
云阳,是谢旭的家乡,也是谢相的故乡。
谢相却是数年未回。
“就是现在回去,只怕我也会被认作为异乡人。”
一次问谢相想不想云阳,谢相自嘲。
他却不知道,他的口音还是带有吴音痕迹的洛下书生咏。
有些字词,谢相怎么念也不如京里的人地道。
陛下说那是谢相固执,他固执的和熟人说他的洛下书生咏,连陛下都学会了好些洛下、云阳方言。
“这个人性子就这样顽强,别看他外表这般弱不禁风。”
有时陛下也抱怨,但是抱怨的时候他脸上还带着笑,也不是真心实意的埋怨。
谢相听到却会不好意思,会红了脸。
但他的为人处事,始终不变。
我不知道我怎么想到这些,但我心里,始终希望谢相可以快乐一些。
虽然他总是这样平静,好像什么事都如过水无痕。
他们目光相对的时候,谢相瞧着他的面容微笑,而那人见到谢相,却是楞楞的,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喜悦,还有放心。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放心,我不知道谢相是否为了让他放心,才特地走这一趟。虽然谢相出来的理由,说是曲江的风景美好,他很喜欢。
而在见谢旭之前,谢相拍拍自己的脸,才拍出了点血色,那时他看起来,才象个健康的人。
那天谢庭也来了,谢相支开陛下,仅仅带了谢寻见了他一面。
回来的时候谢相脸色苍白,象是受了什么刺激,谢寻一言不发,看着谢庭,隐约的浮现出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谢寻什么话也不说,谢相看着我们,微笑着说自己累了。
他说想回去。
陛下这时回来了,陛下担忧的看着他,我也是,从来没有见到过谢相这样疲惫的眼神,象是连最后的精力都被抽空的样子。
谢相以前就算是在硬撑,也不会这样笑,他的微笑总是很温暖。
每一天谢相都硬撑着。
只是为了让陛下放心,他才努力的让自己表现的好一些,可是陛下不在的时候,谢相病重,他却无力再遮掩自己的痛苦。
谢相常常看着窗外,脸色迷惘,不住的叹息。而当我们担心地看着他的时候,回过头来,他却总是微笑。
而当陛下在的时候,谢相也总是笑着面对着他。
夜晚陛下睡得熟了,谢相半夜却总是不眠,大多是因为疼得睡不着。这些年,对他来说,连好眠一觉都成了奢侈,这样的时候,谢相静静地看着陛下,微小的烛火之光映照着他唇边一丝淡淡的笑意,而他凝视陛下的目光,温柔的让人醉。
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样的身体出行,太勉强,从曲江池回宫当天晚上,谢相就病了。
谢相得风寒之症我们也已习惯,可这次他的病情却急转直下。
高烧反反复复,谢相病得连神智都不清醒。陛下照旧守在他的身边,沉默地看着太医们,徒劳无功的努力。陛下的手总是握着谢相的手,而在恍惚的时候,我总觉得,其实是谢相,在握着陛下的手。
而烧退之后,谢相却变了。虽然依然是平常那样微笑的面容,却已经谁也不认得,谁也不记得,成日在他身边服侍的我也不认识,也不认得陛下。
微蓝色的温暖光华在那双如春水一般的眼瞳里,流转着。
其实,谁他也不认得了。
那段时间,陛下为谢相的病想尽了一切的办法。
太医们成日提心吊胆,而陛下日日咆哮,但他从来不在谢相的卧房里怒吼。而后谢寻来了,谢庭来了,太子也来了,可谢相谁都不认识,即便那是他最亲的人,即使那是他的儿子,他的学生,可他依然谁也不认识。
虽然那张为大家所熟悉的面庞上,依然有着淡淡而从容的笑意,但他的眼神却没有焦距,也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
谢庭显得很失落,在他的脸上,我甚至看到心痛,可谢寻看着他,隐约的带着讥讽的神色。
谢相谁也不认识,陛下也唯有叹息,让他们回去。
于是那时候谢相的世界,就只剩下陛下一个人。
其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退烧之后的谢相,总是迷迷糊糊的,什么也记不得,对他说话他也记不住,总是微笑着,象个孩子一样天真的看着你。
但就是已经谁也不记得的他,嘴里总喃喃地念着一个名字。
玄昱!
谢相总是自语,玄昱玄昱怎么样了,玄昱玄昱在哪里,听到这两个字的陛下总是微笑地把谢相搂在怀里,额头对着额头,轻轻说着。
“我在这里啊!君阳。”
陛下在谢相面前总是忘了身为君王的自称,他总不说“朕”,而称“我”。谢相幽蓝色的眼睛看了他半晌,也有时,会对陛下泛出一抹笑,象个天真的孩子,怯生生地对陛下笑。
陛下名“炫”,字“玄昱”。
可是谢相虽然唤着陛下的名字,即便是这样,他也并不认识陛下。就算陛下站在他的身旁,可谢相看着陛下的时候,依然认不出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
谢相经常叫着陛下的字,象无知的稚子,即使不认得人,也总是寻找着陛下的踪影。陛下身为皇帝,总有许多政务要处理,而他上朝的时候,不在的时候,我就推着轮椅,和谢相一起满宫寻找陛下的身影,虽然,谢相并不认识他一心念着的人是谁。
因为不认得任何人,所以谢相也找不着陛下,渐渐的谢相开始有些明白,他说陛下有很多事要做,所以自己要等待。
玄昱是皇帝,有很多事很多事要做,一定很忙。所以阿默等着他就好!
有一天,谢相这么对我说,大而深幽的眼睛里有光华闪烁,象个孩子,似乎在等着我的夸奖,又似乎在等我赞同他的意见。
我能说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说,只是点头微笑而已。
于是谢相便总是缠着我,让我带他到南熏殿外的石阶上坐着等,等陛下下朝,或是回宫,从早上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晚上。
日复一日,每日皆是如此。
可是他并不知道,每天陪在他身边的人,有时不是我,而是陛下。陛下回来看到谢相的时候,往往就陪在神智不清的谢相的身边,一边让人读大臣们上的奏章,一边处理国事,也和谢相一起,等待着一个虚幻的身影。
而陛下看向谢相的眼神,没有过一次不耐烦。
不认识人了的谢相,现在很爱说话,不若以前,那样平静地沉默。
他总爱说些以前的事,他说陛下很爱亲他,老是害得他羞红脸;他说陛下奸诈狡猾,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糕点,陛下怎么也不肯吃一口,浪费他的心意;他说陛下其实很温柔,每次他生病的时候,陛下总在他的身边陪他,给他说故事,虽然那些故事一点也不好听……
听到这样的话语,陛下总是笑,有时苦笑,有时微笑,也有时会叹气,喃喃说道,怎么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君阳你也记得那么清楚,还老是说我小心眼……
说是这么说,但陛下每次听完,都会拍拍谢相的肩,笑容很和煦。而那样的时候,谢相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谢相说的,其实都是宫闱中的秘密,泄露该是有罪的,而这样的时候陛下总是叫宫人们下去,只有我与梁公公在殿内服侍。这时,我总见陛下抱起象个孩子般笑得开怀的谢相,只是微笑着,一语不发。
有时,我见他们的双手交握在一切,见到他们脸上的笑容,象春风一般,淡淡的笑颜。我虽然不解情的滋味,对这样的情愫却淡淡的有种心动。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也许,这就是世人所传诵的爱情。
日子久了,慢慢地谢相开始认识陛下了,于是他不再缠着我。陛下在宫里的时候,他总爱呆在陛下身边,不见陛下时就喊陛下的名字。而陛下说什么,谢相都会听,很努力地去做,很认真的去做,就仿佛一个刚懂事的孩子。
当陛下要走的时候,谢相总是很不舍,也不说什么,就是拉着陛下的衣角,静静地看着他。幽蓝色的眼睛里看上去好象有着可疑的亮光浮动,细看又什么也没有。陛下那时总是很无奈,拍拍谢相的肩膀,小声在谢相耳边哄着,到最后谢相就乖乖地低下头。
小小声的,小小声的,谢相那时很认真的竖起小指头,对陛下说道。
“今天一定要早些回来!”
陛下的笑容,很是温柔,在他和谢相用小指头打勾的时候,陛下看着谢相,其实黯然神伤,但他不让谢相发觉。当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谢相会发现,虽然他什么人都不认得,对人的反应却很敏感。
尤其是陛下的心情,一丝的变化,都逃不过谢相的眼睛。
但陛下还是有伤感的时候。
一次陛下着了风寒,太医严密叮嘱我们,定时为陛下更换额上降热的冰枕。而当夜里我们要为陛下换冰枕的时候,谢相却不肯让我们换。他紧紧地抱着陛下,蓝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们,似乎怕我们对陛下不利。
我们又怎么会对陛下不利呢?
怎么劝谢相他都不听,只是固执地抱着陛下,后来高翁和梁翁没有办法,只能让内侍们架开坐在陛下身边的谢相,一直守在陛下身边的谢相。
给陛下重新换了冰枕,回头的时候我看到谢相死死的抱着怀里那块滴水的冰枕,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陛下。
而他不能动,他没有办法走路,谢相的足已经废了,而他的身体已经衰弱到,即使连爬都没有力气的地步。他只是看着陛下昏迷的身影,又看看自己怀里的冰枕,无奈地看着又看着,幽蓝色的眼里,那时真有水光浮动,却没有落。
他小声的小声的对自己说。
“阿默不要哭,要哭玄昱会担心,阿默不要玄昱担心。”
突然我很心酸,看到谢相只能用渴望的眼神看着陛下,小声的小声的只能对自己说话,我很心酸。
而谢相的眼神很无助。
但我不知道谢相在想什么,他怀里那块冰枕已经没有用,也快化了,为什么谢相不肯让我拿下来,他的衣服都湿了……
我知道谢相想到陛下身边,可是我不能,别人也不能,陛下的安危干系太大。我不能让谢相妨碍太医为陛下治病,妨碍我们照料陛下。
夜深的时候陛下醒了,而他刚醒来就找谢相。那时谢相正坐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发呆,而他手上的冰枕已经被我们哄着劝着,最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拿走。
陛下自己披了外袍便下了床,他走到谢相的身边,问谢相在做什么。
面前的谢相没有抬头,他的声音低低的,充满着困惑与不解。
我明明就把那个东西抱在了怀里,为什么它会不见了呢?玄昱要用的,现在竟然不见了,竟然不见了……
见谢相如此,陛下疑惑的眼神瞟向我,我低声的告诉陛下发生的事情。陛下看看谢相湿了大半身的衣服,再看看谢相认真的脸庞,那怯生生的眼神,一脸做错事的神情,看着陛下很愧疚的神情,我看见陛下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
他抱起了谢相,那时陛下抱着谢相,无声的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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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过了一半,谢相的病依然毫无起色,除了陛下,他依然谁也不认识。
宫里的荷花这时也开了,只除了云阳来的墨荷。传闻中墨荷是极恋故土的花朵,在异地,难开。
宫中的种着很多,经年累月不开花的墨荷。在盛开的荷花群中,它们其实不是很显眼。
陛下向来不信邪,即使很多人都说北地不宜种墨荷,陛下依然年复一年叫人种着。陛下总说,看到墨荷开花,谢相会很开怀,而谢相开怀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但这些年,宫中墨荷从未开过花。开的,是别种的荷花,也许世俗,但也很美丽。
行走在大如迷宫般的宫中走道上,有水的地方,我便能见到盛开的荷花。
谢相喜欢荷花,有空的时候,陛下便带神智不清的谢相去看荷花。
远远看去,谢相素白的衣摆在风中飘起,有种飘逸的气息。
面对开得正热闹的荷花,要是以往,谢相会很开心,总是微笑地看着那一池的花朵。而如今,他的神色没有一点点的反应,谢相的反应自高热后就变得很慢,待他就如待一个孩子,需要有很好的耐心。太医说连续不断的高热,对谢相的脑子有损伤,也许,他只能这样了。
看着荷花,如孩子一样迷惘的眼睛看着陛下,谢相态度怯生生的。而陛下脸上并无不耐,鼓励的对他点点头,手握着谢相的手,拨着水,摸着一朵又一朵盛开的荷花。瞧见谢相的脸上,有笑意露出的时候,陛下也是一脸的幸福。
宫里的人常常能看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在宫中龙池畔,面对满湖的荷花和天边淡淡的红霞,有两个人互相依偎的身影。
谢相变得很依赖陛下,如孩童般纯真的笑颜上,那双蓝色的眼瞳,只能看进陛下一个人。他也认得我,但有时也不认得,只有陛下,谢相没有错认过。
先前我以为比起陛下,谢相也许爱的要少些,后来才知道其实谢相只是把一切埋进心底。如果不是有着那样深刻的爱情,记忆不会这样长久,在忘记一切的时候,脑海中依然有着那个人的影子。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而谢相病情并无好转的迹象。谢相的身体一日比一日糟,替他遮掩的人换成了我,我想谢相不会希望,陛下见他如此。唯一改善的,是谢相的睡眠,夜晚有时,在止疼剂的作用下,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这种药剂副作用相当大,开药的太医说无异于饮鸩止渴,可也没有办法。
这世上已经没有法子延续谢相的性命,为何不能让他走得安宁一点?
你忍心看他这样痛苦吗?
在陛下得知此事大怒的时候,萧太医这么说。
那时陛下沉默了,整个夜晚他在床边坐了一夜,看着谢相平和的呼吸和平静的神色。
他闭了闭眼睛,终于同意太医们继续使用这种药。
而陛下不再对太医们怒吼,也不再面露忧愁,现在每日都是陛下为谢相把脉开方,而在谢相熟睡的时候--
他总是不眠,看着谢相沉眠的面孔,象从前的谢相一样。
陛下总是小声对熟睡的谢相说着话。
其实这样也挺好,不知道了,不记得了,便不会有忧愁,只要你不再忧伤,即使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