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思索,回头的时候却发现杜素看着谢默,突然,唇上便泛起了笑来。
这回不是讥讽,假如他不是看错,倒有几分激赏。
激赏?!
难以置信,薛开远又仔细看了看杜素的神色,还是如故,冷冷的漠然的,定是自己看错,心里嘀咕。
还未从那两位的异常中回神,耳畔又听清音冷然。
“修渠之事,待本相上奏陛下后再议,中书省事务繁忙,谢默先行回本省处理公务,告辞了。”
真真是拂袖而去。
悄然无声,薛开远发现他的侍从换了,依旧是以前跟在他身边的黑发内侍,地位仅次于跟在天子身边的银发内侍高世宁。
内里众人呆若木鸡,似乎对眼前的一切的感到不可置信。
好半晌,才有人轻笑出声。
“修渠,确实是不错的提议……事已至此,列位还有何意见?若没有,就各回本部处理公务吧。”
呐呐,一堆人垂头丧气,除了还在笑的杜素。
想不到收拾残局的人是杜素,更没想到他竟然没有落井下石。而当他经过的时候,薛开远听到他的喃喃。
“好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装怒倒也挺象的……”
装的,那样的恼怒,是装的吗?
薛开远不解。
想了半天,推敲了半天,还是觉得,那样的怒,是真的。
恰巧,这日值夜他和谢相又碰到了一块。
心里好奇甚浓,可看到青年宰相如旧微笑的面庞,似乎上午那样的怒火犹如梦一场,薛开远又觉得自己问不出话。
为何今日他会生气?为何他今日如此盛气凌人?
不象平时的他啊,虽然人总有性子,可这样的他,实在不象他。
憋着闷着想着,还是得不出个结论。
郁闷地薛开远看着书,眼神却不由自主瞄向在院子里闲庭信步的人,看着看着,他越来越郁闷。
值夜关门也是常事,可今日他吩咐关门的时辰却特别早,看上去也不是要睡下的样子,里面可有什么因由?
无知无解偏偏要想,这样的自己呀,也算是自找罪受吧!
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书,薛开远无声叹气。
这时忽有敲门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什么人说什么话,发呆半晌也没注意。
这时候还会有什么事,想了想这些天也没什么紧急公文,有些慵懒,薛开远有些不想理睬,宰相门人七品官。
虽不是流内官,却摆得起架子,半晌过去,他也只是懒懒一句。
“门已经关了,有事明日再说。”
正欲接着看书,耳畔却有不紧不慢的尖锐声音响起。
“陛下亲临,内里何人敢不开门?”
立时吓得魂不附体,匆匆开了门,本以为下刻便会让人拖下去,而发话的银发内侍似乎也有这意思,汗湿衣袖的等待时刻,一场风波却消弭于无形。
“罢了,朕此来也是由着自己性子,也不符宫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倘若处罚了他,而不罚朕,他可会服气?这次就罢了吧。”
尚未从惊吓中回神,已见明黄身影撇了身后众人远去。
他为谢相而来。
虽不敢完全肯定,却有八分确实,皇帝亲临政事堂不多,夜间前来更少,来的因由大多为了庭院里发呆的青年男子。
听中书省的同僚说,谢相值夜的时候,陛下会来,只是来匆匆去也匆匆,仅仅喝一杯茶,或是下一盘棋,便离去。
“假若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你会以为他们只是君臣。”
有人这么说。
他们之间很平淡,其实看不出多少情爱的痕迹,也或许,是自己看得太少。
谢相此时并未发现陛下到来。
晚夜风凉,偌大的院子里只他一人。
大多时候,谢相喜欢独自一人,在值夜的时候,他不需要别人侍侯。
以为陛下会唤他,但不是,中略的君王抽出藏在袖中的笛子,倾唇,吹起。
悠扬的乐音盈盈而来。
勾得那人回头,露出浅笑微微。
没出声,雪白宽袖翩摆,银色身影踩着奇异的步伐,回旋。
傩……
祭神之舞……
薛开远震惊地说不出话,瞪大了眼,在已然久远的记忆中,湮没的祭者舞姿就这样浮现出来。
差别只是,他并未戴着面具,月光洒在俊秀娴雅的面容上,似真非真,嫣红的唇多了一抹属于月色的流润,湛蓝的瞳多了一线莹然精亮。
飘忽的身形,袖幅半遮面,随着面光背光而明灭起伏的雪色,手之舞,足之蹈,在古远的乐声中如幻似魅。
就如同已经古远了的记忆,就如同那样记忆里的舞者,一半为天人之姿,一半为妖魅之色。
那样矛盾,那样和谐的糅合在一起。
以凡人之身,祈求神鬼的垂顾。
可即使在薛开远的幼年,听里长说这支传说中由周礼传承而来的傩舞也近失传,他们村里也只有一位老者知晓,谢相,他怎么知道?
有人解开了他的疑惑,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有的问题,由迷之主来解答再合适不过。
即使,那不是解释。
曲歇舞止好一会,明黄身影看着尚未褪去疲惫的怀中人喘息未定,他已悠然开口。
“这回居然这么老实,何故?”
“你来不就是为了看这个,传说中已经失传的周代古礼,傩--祭神之舞?”
不若平时的宽和文秀,语气里满满的讥讽,蓝色瞳子远远看去,燃烧着怒焰。
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吗?
突然薛开远有些担心。
“你不是拒绝了?怎么如今又改了主意?”
含笑,天子语气不愠不恼。
“既然是为祭雨大典,跳给你看也无妨……记住,这可不是为你。”
“我知道我知道……可这据说已失传的古礼,假如对礼法最有研究的端方先生都不知道,那就很难找得到知晓的人。而你,是端方先生的亲传弟子,他的嫡孙,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朕为何不抄近路走?”
“哼,难道你真相信这祭神之舞有用?”
从天子怀中起身,修长挺拔的身躯回转,语气虽属冷厉,可正对薛开远的面容上,即使因为距离的关系看得模糊不清,里面的笑意却也感觉得到。
“朕不信,可民众信啊,既然如此,这祭雨大典就非进行不可。南部四州三月无雨,为安民心,就算朕知道没什么用,也得举行劳命伤财的典礼做样子,周礼为古礼,异常神秘,民众对神秘的东西多有敬畏。这已失传的傩舞又来自端方先生的研究,就凭着云阳谢家以‘信’这一字传家的优良传统,百姓焉能不信……再说你不是也确实懂得周礼傩舞的舞步和姿势吗?”
半晌无言,远远地看去,俊秀的男子皱眉。
“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倒精……跟你来的舞师已经把步伐和身形记成舞谱了吧,我可不会再跳第二次……”
“朕早已让人记下,朕也不许别人再看你跳第二次。”
微笑,同样俊挺的男子微笑,瞧着谢相一脸不豫,又道。
“对了,听说你今天雷霆大怒啊?”
不悦,谢相回头。
“笑什么,这么好笑吗?难道我就生不得气?”
“不是这么说,原本朕以为你气朕利用你,后来想想又不对,就算迁怒,你也不会迁怒到他们身上去。除了朕和谢奇,对待他人你的脾气相当好,听内侍禀报你气恼一事,朕觉得奇怪,何故?”
“哦,那依你看,我到底生气了没有?”
银色月光映照下的面容似笑非笑,他对面的男子,将笛子又插回袖里,还是微笑。
“气,那不会没有,泥人也有土性子,你虽然极少发作,却并不代表会任人宰割,但以你的涵养,即便恼怒也绝不到这地步,你的性子做不出这样的事。依朕推断,你是借题发挥。阿默,你说呢?”
“老虎不发威,会让人当成病猫。”
不置可否,谢相如此作答。
“借此机会立威?倒是不错的主意,告诉别人你的底线,若是过了你的底线,你也不会客气……若朕没想错,你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借由修渠一事摊牌。你对修渠一事持赞同意见?”
“既然知道,还来问我做什么?”并未回首,他问。
“你想一次治本吗?这想法无错,可是,你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点……”
停了脚步,又回旋身,薛开远看不到谢默的神情,但从他的语气听来,他很惊讶。
“哪一点?”
“时间。”顿了顿,君王敛了笑容。“修渠确实是个好办法,但是需要很久的时间,还有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它不可能一蹴而就。就算朕同意,也得派人前去调查地形,编绘图纸,抽调资源,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完成需要时间,修渠同样需要时间,滟水纵贯中略,以人工运河的方式分流,这么大规模的工程就算朕有生之年也未必完成得了。但是水患年年有,即便治本也还是得治标,赈灾治水必得同时进行。你这次想法没错,行事却武断了些,冲动了些,也容易被人抓住话柄。”
委婉的批评,蓝眸男子闻言半晌不语。
“喂喂,该不是真恼了吧……做人不可这么小气,呐,平时自己说的话,不可不当一回事。”
忐忑的声音再度响起,来自九五至尊,突然薛开远发现,就算是九五至尊,至高无上,此时,也不过一个普通男子。
一个平凡男子。
另外一个男子呢,还是不声不响,静默着。
于是他便急了,往前紧走了几步,却被人制止着。
“别走太快,小心些,有花开着呢……”
后来想起来,在听着那温温润润的话语,似乎一点也不气恼的话语的时候,薛开远自己的表情,或许与这个国度的统治者一样的呆。
白衣宰相俯低了身子,他的手上托着一朵被踩断了茎叶的花朵,小小的,白白的,一瓣一瓣的花,就这样完好无损的亭亭开在那一双手上。
“啊,没注意到……”
尾音止在那人的微笑里,如月光清辉一般的微笑里。
“我确实有些欠考量,就行为而言。但是修渠和赈灾,这本就没有冲突,又何来被人置喙的余地?再说决定的人可是您呐,陛下,为臣的提出建议,该怎么决策是为上位者的事,所谓当其位者做其事,其理由解释,该不该做,这些都不是我的事。陛下教谢默的,为臣子的可不敢忘怀。剩下的,还需要我说吗?”
无言地瞅了面前人笑得意味深长的模样好半晌,看着眼前人悠闲自得地看着手上那朵同样悠闲自得开着的,尚未觉察萎谢是何滋味的花。
明黄人影啼笑皆非。
“你还真吃定了朕?政事堂这晚关门如此早,拦的人可是我?”
谢默微微笑开来。
“哪里阻得住你呢?料定你必来,让人关门,原指望你望门折返,可你呀,哪回顺过我的意?”
说到末了,低低的声音里多了些埋怨。
当今天子凝视他半晌,忽然声音也低了下来。
“谁让有阵微风平白拂乱了春水,让朕担惊受怕,定要来这一遭?你说你,该不该罚?”
晶亮的眼瞧着他,蔚蓝如水,眸中神色若流光舞,似笑非笑。
“那,你要罚什么?”
“为朕奏一曲琵琶……”
轻描淡写,同样微笑的眼看着他,看着他渐渐烧红的面容,低首不再应声,那笑,越发的浓了。
薛开远记得那时院内突然扬起了一阵风来,吹的树叶落了,将开未开的花苞在风里颤着,也掩了原本他想听的话。
心里有一刹那,淡淡地埋怨起那不识相的风。
可也许,这话即使风不刮,他也听不见。
白衣男子那样轻声的,在明黄人影耳畔的低语,许是只允让一个人听见。
那人最后未弹琵琶,却听了好久的笛,夜深人静的时候,悠远的笛音宛转地荡漾在这样的夜里,有一个人,为另外一个人。
专心地吹笛。
该是吵人的,薛开远却不觉得烦,也许是那笛音实在很好听的关系。
不觉微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怎的,那夜对着两年前白衣宰相捧回来的那株牡丹,对着那样盛放的花朵,薛开远傻傻地微笑起来。
就象这时,他抄写完了卷宗,出来透透气,刚伸了个懒腰,看到廊下的牡丹,又忍不住微笑。
还是不知道什么原因。
可是,就觉得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浮起,即便被人说傻,也还是忍不住绽出笑来。
“今天发生了有趣的事吗?”
有人在他身边问,摇摇头,薛开远抬头看向来人,一怔。
“谢相,你……?”
前些时日因为查处科举舞弊一案,生生把谢默累出病来,昨个听说他病好了,但皇帝降旨让他多休息几日,怎么又来了。
苦笑着摇头,蓝色眼瞳里流露出一抹自嘲。
“没法子,劳碌命,不来看看总觉得不放心,我先进去了。”
拍拍薛开远的肩膀,那人此刻离他很近。
只是一瞬,他便已抽身走远。
人走了,薛开远闻到了荷花的味道,淡淡……
萦绕。
沉沉地绕在他的身畔。
抬头看着那个自己已经很熟悉的背影,却又见那人回头,微微,冲着他一笑。
合着沉香,淡淡的风流。
他又忍不住微笑起来,为着这样温暖的笑意。
(完)
情怀
最近独孤发现,谢默越来越爱发呆。
上一刻还和自己说着话,下刻已是神思游天外,问谢默,回独孤的也只是笑,如若以往的笑。
笑脸,总是柔若春风,却总是让独孤心里难过,而这样的难过,不能说。
今年谢默四十六岁了。
虽是一年过一年,流光飞逝他们年年老,除此之外也无不同。
可今年,独孤却觉得不一般。
新年刚过,谢默颜容渐清减,精神也不好,这已是常事,可不若今年这样,清癯不胜衣,精神也总是有些恍惚。
太医局的太医们把脉完毕,大多只是跪下叩首,不敢答。再三逼问,才说那人积劳成疾又操心过度,命不久矣。
独孤也没发火,其实他也知道,同样是医者,那样虚弱的脉象代表什么自己哪里不懂。
那样的身体,已是熬到头了。
过一天,也象是从老天那里争过来似的,这些日子炫夜里总是睡不好,翻来覆去,忍不住地便起身伸手探那人轻浅的呼吸。
甚至有时,惊了那人的浅眠也不惜。
独孤有些害怕,害怕那人,今夜睡去明晨不起。
常常忍不住拥住那人,上上下下打量,唯恐往后再不能看到他。
那人揉了揉困倦的眼,看着他的时候,依然是平素微笑的样子,明亮的蓝瞳笑意浅浅。
“怎么了,你?”
能说什么呢?
他只是默然。
“没什么,你还好吗?”
幽蓝的眼瞅了他半晌,微微笑开因这话而轻蹙的眉。
“嗯,有点不舒服,可是还好啊。你的眉别皱得这么紧,我今天心情很好,别摆这样的脸色给我看!”
捏捏他的脸,谢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又躺了下去。
好久,寂静无声。
他以为谢默又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