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等他了,他却不忍不见他。
痴痴如幽魂,跟在他们身后。
和他们一起进了空山,闲庭信步。
见那二人在亭中闲坐,小声说话,小声谈笑。他见陛下捧着那人的脸,双唇印上了那人的唇,那人只是红了脸,却没有一点拒绝。
只是吻后把头,深深埋进陛下的怀里。
他见陛下吹笛子给他听,他见陛下含笑教他吹笛子,他见陛下舞剑给他看,他见他连剑都拿不动,羞红了脸,陛下却在此时恰巧撇过头,装做自己没有看到。
这样的事他也做过,不愿看到那人窘。
于是知道,陛下待那人,真的很好。
正在感伤间。
他见他突然走近陛下,抱起陛下的脸,掂高脚吻了上去,又跑到一边去,面红耳赤。
他知道谢默感激人的时候,对熟人会胡乱吻的。
陛下似乎才知道他这个习惯,怔怔地,面上却浮起笑意。又过去把他连拖带抱得带回自己身边。
见那人跺脚打算逃跑的样子,陛下不依他,又捧起他的脸,细细密密缠缠绵绵吻他。
一举一动都象在割他的心。
不忍再看,他艰难的回头望天。
却不料,雨停了,天边此时,竟凌空架起了一道彩虹。
传说能看到过雨虹的有情人,能够得到幸福。
陛下也与他一样希望,那个人能够幸福吗?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
如那人真能够幸福,他又有什么不能弃。
话是这么说,做何其艰难。
崔宜又闭上了眼睛。
****
空山人静,正宜情人絮语。
步行小道上,看山里山外花开正好,那人就在丛中笑。
知晓他腿不便,走路慢,总是停下等他,也不觉得烦。
也许这就是人常说的,比喜欢更多一点的喜欢。
可谢默究竟是否喜欢着自己?
他总是没有底,又不敢问。
纵然身为天子,也还是有放不下的东西,比如面子。
其实他也很不容易对那人说喜欢。
怕脸红。
皮厚者如他,也是会脸红的。
其实说喜欢,需要很多的勇气。
于是总是不敢说。
就象方才,只是低声一句。
“喜欢你。”
没有用“朕”这帝王自称,他只想说他的心情,可是音很轻很轻……
飘在空气里,淡淡如若没有说过。
他不知道他是否听到。
在等着那人贪看四围春景的时候,那人却握住了他的手。
摊开了他的手心,一笔一划。
认真又专注。
手心上的感觉轻轻的,酥酥的,费力方才认得清。
“喜——欢——你。”
惊讶的看着他的脸,只见羞涩的微笑在那人脸上荡漾着,宛如一池春水浮起了微波,心间又象春风拂过……
眼一热,独孤炫突然有些感动。
第一次有人对他说喜欢,说得这样真诚。
抬头望向天际,看到一道彩虹。
传说中看到彩虹的人能够得到幸福……
低头回指给他看,见谢默脸上欢喜的笑意。
握着那人的手,他淡淡地笑开。
天放晴了!
(完)
渠荷
我是司命星君,为了寻找失散的爱人,在世间流浪。
千百年过去,我已记不清青莲的模样,只是依稀,感觉到他身上有着青色莲花的芬芳。
青莲为花神,执掌莲花,他身上自然有着莲荷的气息。
他离开我的时光已经太久,传说中上了诛仙台的神祗,一半精魂留存天界,一半精魂飘摇人间。
天庭瑶池中的青莲本体已黯无生气,而我在人间寻觅,却找不到青莲。
无人能有,天界青色莲花的气息。
可我也曾经有所希望,有所憧憬……
而那个人不是青莲。
我曾经以为他是。
****
那时谢默还很年轻,面对众人脸上总是有着满满的笑意,就像以前的青莲,以和善之名称道于天界。
我与他错身而过,让我错愕的并非他淡雅俊秀的容颜,而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样熟悉的气息。
莲花的淡淡芬芳……
如莲一样的魂。
干净的一如瑶池里清澈透明的天水。
但,他不是青莲。
只一瞬,我便已知晓,他并非我的青莲。
如非自欺,心中的感觉骗不了人,也骗不了神。
但我还是与他接近,或许,这只是因为,他象青莲。
谢默年纪还只十四,对于凡人,这样的年岁显然还很小。谢默与他的老师顾震一起住在汉山上,他每天早上都拎着一个小小的桶来到山上的竹林,承接每日清晨,阳光初起那刻,浮现的露水。
“先生最喜欢用竹林里的露水泡茶……”
无忧的少年总是这么对我说。
我喜欢看他天真笑着的样子,这总是让我想起青莲,一样干净的笑脸……
这样的笑容,我已经很久不见。
谢默不知道我是神,我也不想告诉他,凡人对神总多敬畏,也多妄想。
我不想与他牵扯上太复杂的关系,他是人,有生老病死,几十年是他的一生,而我与天地同寿。
光阴于神祗或是与人,同样都很残酷。
我看不见时光的尽头,而他的未来,与我相比,不过沧海一粟。
我并没有想过测算他的命运,虽然我是执掌命运的神祗,只要看他一眼,定神看他一眼,就能知道他的命运。
可我不想,一直都不想,直到那一天。
那天雨后天晴,雨水将竹林里的竹子洗得分外清碧,我如同往常,靠在亭子里的柱子旁闭目养神。
我以为他的来意如同以往,用小桶盛接露水,顺便和我聊点家常。
凡人的事很琐碎,但有时,听上去也很有趣,有几许温馨的情趣。
象平素一样闭着眼睛,我静静地听。
谢默并非青莲,但有时,他们的气息很接近。只要我不看他,有时便可以伪装,青莲还在我的身边。
今日的谢默显然谈兴很浓。
“我要下山去了,皇帝下了圣旨,要父亲将谢家的嫡系子嗣送入国都应考科举……阿兄得继承家业,父亲要我直接从汉阳动身赴京。今天来和你道别,希望以后有一天能够再度相见。”
我颇有些讶然,不经意间回头定神看他一眼。
他的命运已尽收眼底。
极富极贵,与凡间的皇家有牵扯不完的联系,但永远也不得安宁……
即使死后也一样,而他的寿数,只有四十七。
那时我突然想起了青莲,想起失去一半精魂的他,在人间漂泊,也是同样得不到安宁。
一阵阵痛楚涌上心头,即使身为神灵的我,与天地同寿,不知道自己何时才会离开这个世界,我也避免不了这种痛楚的侵袭。
神和人,都有心。
我眼前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展现在我面前的,还是如同孩子一样的,天真的笑脸。
“你想不想随我修行?”
神祗不能随便插手干涉凡人的命运,但我有这样的权力。
我是司命星君,执掌天下众人的命运。
如他可以放弃原本的命运,我可以带领他修行入仙道。
“修行?无常信佛,还是崇道?”
澄清的蓝色眼睛望着我,有几许茫然,他失笑。
“我是司命星君。”
他吃惊地抬起头,看他的神情,我知道他不信。但这孩子当真象青莲,也只是微笑,不曾给人困窘。
“是吗?”
我也朝他笑笑,多年以前,从青莲身上学来的,淡淡地勾起唇角。
伸出手掌,念了一声咒。
有青色莲花在我掌中盛开,虽然从莲芽到花苞成长再到开放,不过是霎那的事。
他瞪圆了苍蓝色的眼,吃惊地看着我。
我点头,示意他伸手触摸。
这并非幻觉……
莲花凋零于他的掌心里,在他小心翼翼从我掌中捧起花朵的那刻。
他信了。
即使不是神仙,至少这个人也很不凡,年轻的脸上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你可愿随我一道修行?”
他迟疑了一会,摇头,还是摇头。
“为什么?”
我不懂,凡人不是都向往成仙,长生不老,虽然他们不知道,其实神仙也有寿数。
天命一到,谁也逃不了。
神与人,没什么两样。
听到我的问话,他微侧着头,目光之中微露向往。
“当神仙,也许是件好事……”
“那你为何拒绝?”
他看着我,突然垂下头。
“我不能,我不能丢下家里人不管。如果我修道,那家里人又将如何?谁也不能违抗圣旨……”
“家人?”
我茫然不懂。
自天地成形,我便存在于这世上,但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
他不知我的迷惑,微笑起来。
“虽然不知道未来怎么样,不过我想,只要努力下去,总会一天比一天好……谢谢你的关心。”
他拒绝了,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拒绝了。
“你知道吗?你的寿数只有四十七,不随我修道,三十多年过去,你将不存人世。”
这是我第一次,告诉一个凡人,他的寿数。
可奇怪的是,他并不吃惊。
“也许……”
他又淡淡的笑。
“寿数天定,四十七就四十七吧……无论时间长短,这也是我的人生,我不要长生,我只要我自己的一辈子。”
晶亮的蓝瞳那时有着耀眼的光芒,而他年纪还只十五。
他的眼神坚定地让我想起青莲,南极仙翁说青莲先前也是这样坚定……
他不放弃自己的爱恋,因此而上了诛仙台。
那时我的心突然一阵绞痛。
我没见过南极仙翁说的,那样的青莲,记忆里的青莲总是满满的笑容。
我没见过那样的青莲。
可今天我想我知道了那时,青莲可能会有的眼神。
潮水般的恐慌突然汹涌而至,青莲,我找不到青莲。
我在凡间寻觅,始终找不到青莲。
我突然怕见谢默的笑脸……
那让我想起青莲。
****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
这些年来我始终没去见谢默,虽然如果我想见他十分容易。
毕竟,我是神祗。
可是我不想去见他,我怕感觉到他身上那样如莲的气息,这会让我想起青莲。
我依然在世上寻觅,寻找我的青莲。
还是杳无音讯。
一日偶然路过城外,偶然见到一张皇榜。
无意间瞄过,发现那上面的内容竟然是为谢默寻找大夫……
文上说他已病入膏肓。
我皱眉,几乎无法想像少年陷入如此场景,他总是充满生气和活力。
但我突然忆起,距离那时,已经过了许久……
时光于我毫无意义,我也没特别地计算过,如今想起来,今年竟是他的大限。
我终于下定决心去见他,那是十月的一个夜晚。
宫廷的森严防守阻挡不了一个神。
但我还是止住了时光。
一片静悄悄地,今夜有着好月色。
他在床上沉眠,我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他。不若外边流言纷扰,这夜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宦官宫女们都守在殿外。
比起三十多年前的少年,岁月虽然待他不薄,但也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至少,他已有了白头发。
定定地看着他,我已经知道了他的情况。
油尽灯枯,他的生命快要停歇。
可他的灵魂依然干净,一如我的青莲。
又犹如天界瑶池里清澈透明的天水。
我伸手在他额上画了咒,如今他的病极重……
连脑子都已迷糊了,我无法改变他即将离开人世的命运,但我可以给他短暂的清醒。
他醒了,张开眼的那一瞬间,我又看到那双苍蓝色的眼睛。
“是你……好久不见,无常你还好吗?”
半撑起身,他淡淡地笑开。
他面上表情极为欢喜,还记得我,我吃惊地看着他,他微笑着指指我的脸。
我是神祗,神祗自成神的那刻,虽然可以变化无常,可本体依然是本体,永远也不会有改变。
对水映照,岁岁年年,我一如凡人少年。
他却是老了。
可我们毕竟三十年不见,在人间久了,我知道凡人的记忆力不是很好。他竟然一眼就认出了我,我突然有些愧疚。
这么多年来,我虽然有时想起他,却从未来见他。
突然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我唤醒他,而他不久就要死了。我不来,他即使死,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脑子不好了,这样过去也就过去了,我又何必让他清醒呢?
知道得越多,或许也越痛苦。
也许他看出了我的迟疑。
“我的大限到了?”
他试探地问着,我点头。
也不想这么直白,可是平素养成的习惯毕竟无法改变。
“还是到了这一天啊!”
他有霎时的失神,却又马上朝我微笑。
“你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很高兴。”
我又点头。
“我来想问你有什么愿望!”
“愿望?”
他看我,不解。
“你有什么愿望,我帮你完成……”
一如三十年前,他对我,还是摇头。
“没什么愿望……”
“你再努力想想,比如让你儿子来见你?”
我知道这些年来,谢默的儿子谢庭与他极为疏远,甚至,谢庭没对他说过一句话。
这是他的遗憾,我看得穿他的心事。
可他还是摇头。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你强迫他,又何必呢?父子无隔夜仇,有什么不愉快,我过世之后,也就都带走了。”
“那……”
他突然吃惊地看着我。
“你该不是想为我做点事,才跑过来的吧?”
“……”
我无言,突然觉得面颊有些发热。
陌生的不懂的情绪,可确实如此,我想为他做点事,似乎不为他做些事,我就不能安心。
他看看我,突然笑起来。
“那好,你能让宫里的墨荷开花吗?”
“咦?”
我吃惊地看着他。
“墨荷从云阳移植到宫里,从来没有开过,算起来,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再见过盛开的墨荷了。”
他的神色极温柔,微扬的眼角眉梢,淡色的月光凝注在他的脸上。
突然我意识到,他不是我的青莲。
其实他并不象青莲。
他是他,他就是他,我沉默地朝他点头。
我是神,很多凡人做不到的事我做的到,可很多事,连神也做不到。
比如让不开花的莲花开花。
但是我有青莲的笛子。
那上面有着青莲的气息,吹出的乐曲只有莲花和神仙听得到。
青莲是执掌莲花的花神,他的命令,莲花会服从。
我带着谢默半浮在空中,背后是他所住那所殿宇,他虽然惊讶,也只是微笑着。
似乎我做什么都不值得奇怪……
是的,我是个神祗……
我做什么都不奇怪。
我吹响了青莲留给我的笛子。
满湖的墨荷在瞬间长出了花苞,盛放在那个人面前。
如焰火一样的红莲,远处殿阁未暗的灯光映照,映红了半空中谢默的脸。
他一直微笑。
我看他看着满湖的红莲微笑。
现在的时光是停止的,偌大的皇城里,清醒的人只有我和他。
我看到他的微笑,我瞧他慢慢地闭上眼睛。
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突然我醒悟到一个事实,即使我是司命之神,可命运依然无法完全由我掌控。
我以为他不久以后就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