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与邹氏的提议,虽然都是为了陈氏好,但均是从陈氏要为章敞守一辈子寡的前提出发,从没想过她还能改嫁。这是观念的问题,也不能说她们不对。不提别人,就连章寂,也未必乐意看着儿媳改嫁他人吧?
明鸾纠结地看着陈宏,抿了抿嘴:“我有些明白五舅舅的意思了……”
陈宏微微笑了笑:“哪怕是家里人都为你母亲着想呢,外头总少不了爱挑刺的人。比如这回的流言,其实有许多都是有心人杜撰的,又已事过境迁,就算是你母亲想要辩解,别人也未必会信。难不成为了这个,她就不过日子了不成?可如今你们守着孝还好,日后出了孝,你又嫁了人,她难免有走亲访友的时候,谁能担保她不会遇上个好事之人呢?”
明鸾迷惑地问:“舅舅您究意想说什么?”
陈宏道:“我想说的倒也简单,你只瞧你们侯府这情形,就该知道,你母亲再留在这里,是不可能真过上清静日子的。”
明鸾吃了一惊:“哪有这么夸张?等这阵风波过去了就好,要是担心城里人多嘴杂,大不了我陪母亲到庄子上住些天。如果有人来招惹我们,我就骂回去又怎样?!我如今也不必为名声什么的战战兢兢行事了。”
陈宏笑了:“有一个人说嘴,你就带你母亲避一回,那等你回来了,又有个人说嘴,你还要再避出去不成?再说,你母女俩走了,丢下这府里老的老,小的小,心里过意得去?若是不陪着你母亲避居庄子,你母亲又难免寂寞。我说句难听的话,她只要看见你们家里的情形,就放不下你们了,这改嫁之说,别说两三年,就算是二三十年,她也不会同意的!”
明鸾想想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真是这样。现在她还能帮着管一管家,可等她出嫁了,两个弟弟又未长成,祖父年纪又越发老迈了,陈氏那样的性格,能丢下他们改嫁吗?这几年里,他们这几个长年同甘共苦的家人,情份原比旁人深厚些。
明鸾苦着脸看陈宏,陈宏便叹道:“我这主意,你未必会喜欢,因此我也就是一说,你若不肯,只当我不曾提起。”
“舅舅请说。”
“如果……”陈宏顿了顿,“如果你母亲能回吉庆老家住些日子就好了。正巧,部里有个外放的机会,京官始终不大适合我,我正盘算着要谋了这个缺,若是顺利,还能顺便回老家一趟,正好送了你母亲回去。”
明鸾吃了一惊,但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冷静地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也有些道理。
陈宏道:“一来,你外祖父母久不见你母亲,想念得紧,若让她回娘家住这一两年,也是尽孝道的意思,你母亲不会反对;二来,京中流言厉害,即便你们断了源头,话已经传开,怎堵得住人家的嘴?你母亲在京中,人家就会时时想着,说着,那就更没完没了了。不瞒你说,我方才告诉你母亲的话,多是劝慰的,部里并非没有流言,只是我不想她知道罢了。”
明鸾皱眉:“这么厉害吗?后宅的婆娘嚼舌头就算了,那些做官的男人怎么也这样嘴碎?!”
陈宏苦笑:“你道男人就不嘴碎了?我告诉你,官场上的男人才更嘴碎呢,而且啐得更可怕些,流言杀人,可不是靠后宅几个女子就能做到的。再说,你那门婚事极好,难免有人眼红,越发助长了流言了。你能拦下一个沈昭容,难道还能挡得住那么多人?”
明鸾恨恨地呸了一句,又换了可怜兮兮的表情:“舅舅的话有道理,我也想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的,只是祖父身边离不得人。母亲若能回娘家住上些时日,自然是好事,只是我有些舍不得她。”
陈宏便笑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只要是对你母亲有好处的事,想必你再舍不得,也知道怎么选择吧?”
明鸾想了想:“如果母亲乐意,我自然没说的。其实,家里的事我已经可以料理了,反而母亲一直在房里闷着,迟早会闷出病来。她这是心病,兴许回了娘家,跟家人团聚了,有外祖父母劝她,她会改了主意也说不定。”她望向陈宏,诚恳地道:“我会找机会去看望母亲的,如果母亲真的改了主意,愿意嫁人,也不必回来,只要捎个信给我就好,她就直接在吉庆嫁了吧,还请外祖父、外祖母与舅舅们多多为她筹谋。”
陈宏笑着点头。舅甥俩达成了共识,又折好了一大枝盛开的红梅花,欢欢喜喜地相扶着往回走了。他们离去后,梅林里转出一个人影来,却是章寂。
他拄着拐仗,望着陈宏与明鸾二人的背影远离,转头望望四周盛开的梅花,长叹一声:“难不成我真错了么……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说完,良久没有回音,他只有转身往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亭子方向走去。
☆、第七十九章 赌气
明鸾与陈宏回到院中时,言氏正与陈氏在说话,明鸾听得言氏道:“……不为别的,只当是慰籍二老,你也该回去瞧瞧,况且又能避开京中的纷扰……”只是看见他们舅甥二人回来,就住了嘴,笑说:“哟,好俊的梅花,果然开得极好!”
明鸾心知定是言氏也在劝说陈氏回娘家暂住,笑了笑,由丫头服侍着脱了外篷,才道:“到底是五舅舅出马,眼光比人强,要是我去折,舅母一定要笑话我是个俗人了!”
言氏掩口笑说:“哪里呀,你别听你母亲埋汰你的话,那是她谦虚呢,方才你们出去了,她还告诉我,这屋子是你带着人收拾的,又整齐又清雅,没一处违礼,却又叫人看了舒服,哪里是俗人能做出来的?”
明鸾笑眯眯地去看陈氏,却见她眼圈儿发红,眼皮微微有些红肿,正低了头拿帕子拭眼,闻言也不过勉强笑了笑罢了。明鸾也不问她为何哭了,转身去叫细竹从多宝格上拿了那只细白瓷的梅瓶来,灌上水,将红梅插上去,摆在窗台下的条案上,印着窗外的雪光,并屋里略偏昏黄的烛光,红花在素窗纱上映出黑色的影儿,分外美丽雅致。
陈宏与言氏见了,都赞叹了一回,又与明鸾母女二人吃些果酒菜肴糕点,然后穿了大斗篷,到院子里赏了一会儿月色。明鸾还叫萱草拿了只素纱扎的灯笼过来,上头四面都用簪花小楷写了灯谜,倒也有些难度。明鸾提了灯笼挂在檐下,笑说:“这个是我亲自用竹篾子扎的,叫人罩了素纱,又亲笔写了几个谜语在上头。母亲与舅舅、舅母也猜一猜,权当应节了。”
陈氏皱眉细看了看那灯笼,叹道:“你又弄这些没头没脑的事,如今不比从前了。你何必非得亲自动手?若你要弄出什么花样来,指点着匠人照你的吩咐做就是了,若是叫竹刺儿扎了手,大节下的见了血。有什么好?”
明鸾不以为然:“外头到处是灯笼,家里也叫人了去扎,我如果只是需要一盏灯,还用得着亲自动手?不过是想弄点玩意儿讨您喜欢。扎手有什么可怕的?我从前学这东西时,哪一天不被扎两下?后来练熟了,我扎得比这府里的下人还好呢!”
陈氏听了又发起愁来,言氏忙劝她:“孩子一片孝心。哪里是旁人之力可比的?这不是一盏灯的事,你只管受了,何必念叨她?她又不是天天顽儿这个的。”陈氏只得不再说了。
言氏忙又拉着陈宏将话题转移到灯谜上来,一会儿猜这个,一会儿猜哪个,都说难猜,又觉得比别家的更新鲜有趣。不一会儿陈宏猜出了一个极难的,笑得双眼都眯成了缝。脸上透着得意,言氏忍笑恭维了他一番,又亲自给他倒了杯酒。他高高兴兴地喝了。接着陈氏也猜中了一个,明鸾忙叫细竹从里屋捧出一个托盘来,里头却是她亲手做的一件袄儿,道:“先前做的那件,因赶得紧,做得不够细致,您穿了这么久,也有些旧了。这件是我近来细细做的,还绣了几处花,虽然不大好看。但这本来是穿在里头的衣服,也不怕别人看到了笑话。还请母亲笑纳了吧!”
陈氏眼圈又红了,忙拿过来展开一瞧,果然瞧见袄儿袖口、领沿处都有深浅不一的丝线绣成的竹叶纹,素淡中透着雅致,瞧那针脚。就知道女儿的绣技有进步了,心中大感欣慰,只是忍不住又怪她:“我是什么身份?哪里能穿绣了花的衣裳?便是穿在里头,也不应该的,白糟蹋了。倒是你的女红比先前好了些,不过仍有不足,还得再好生练练才是。”
明鸾抿了抿嘴,有些沮丧。言氏忙推了陈氏一把:“妹妹真是欢喜得糊涂了,说这些话泼孩子的冷水。依我说,这就很好了,又有孝心,针线又佳。哪里找这么一个好女儿去?!”陈氏听了,又有几分惭愧,可怜巴巴地看向女儿。明鸾只是一笑:“母亲喜欢就好。”便叫了陈氏的丫头把袄儿收起来了。
四人又猜了一会儿灯谜,因夜深了,外头风冷,他们又进屋喝茶暖了一会儿,也就散了。因是在正月里,又是提前安排好了的,陈宏夫妻便在客院里住了一夜,次日吃了午饭方才回家去。
明鸾送走了舅舅舅母,又带着家人收拾昨日的狼籍,足足忙了两天,才有空去跟陈氏谈话。
陈氏大概是早被言氏说动了,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跟女儿说,又有些不好意思,便期期艾艾地:“那天听你舅舅舅母说起你外祖母在家,身体一年不比一年,我心里着实挂念。这些年为我之故,害你外祖父母担惊受怕,牵肠挂肚,如今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了,偏又远离父母,无法承欢膝下,我心里很是歉疚,想着……若是能回去看望看望二老,在吉安老家住些日子,就好了。”
明鸾早就心里有数,自然是赞同的:“母亲说得有理。要不是家里不能缺了人料理,我也要陪您回去的。只是如今四婶病着,您不在还好,要是连我也走了,家里就越发没人了。虽有张爷爷、王嬷嬷他们帮着,也有许多不方便之处。我看这样好了,等天气转暖和了,江水上头浮的冰也化了,您就回吉安去住些时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正该多陪陪外祖父外祖母呢。我就暂时留在京城看家,等什么时候方便了,再去瞧二老。母亲要多在外祖父外祖母跟前替我说些好话,赔个不是,不是我不想他们,实在是走不开。”
陈氏听了欢喜,但又有些犹豫:“你在家独自掌事,真能料理开么?我就怕你年纪小,从前又没学过这个……”
明鸾干脆地挥挥手:“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家里事事都有定例的,我有不懂的,问张爷爷他们往年的定例就好。再说这几个月我跟在您身边学习,也不是白学的,您只瞧正月里这些天,因您病着,四婶也病着。事事都是我打理的,不也还算妥当?虽然还有些忙乱,但请您放心,这是因为我头一回当家理事。很多事还不熟悉,又没有经验的缘故,以后多历练历练就好了。况且天气转暖后,四婶的身体好转,又能帮上忙了,您还担心没人管家不成?”
陈氏复又欢喜起来,想起终于有机会回娘家看一看父母。心情也变得有些急迫,忙道:“只是还要请老爷子示下,不知他老人家是个什么想法。”明鸾拍拍胸口:“交给我吧,我去说服祖父!”
她包票是打了,只是到了章寂面前,把来意说了,章寂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天不吭声。她心里有些毛毛的。疑心是什么时候说错了话,惹他不高兴了,便小心翼翼地道:“祖父放心。府里有我呢,这些天我不是做得挺好的吗?正好现在家里没什么人情往来方面的事,四婶的病情又快好了,想必还料理得过来……”
章寂叹了口气,只问她:“你母亲回娘家小住些日子,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你就不怕有人说她心虚逃走了?”
明鸾嗤笑道:“就算母亲留在京城,那些人也一样会说怪话,我管得过来吗?况且陈家对章家有恩。既然家里安顿下来了,让母亲去瞧瞧父母,安慰一下老人,也是应该的。不但母亲要回去,我还觉得,咱们家该重重地备上一份谢礼随行呢。虽然说自家人之间不必讲客套。陈家也不稀罕那点子东西,但毕竟是心意,也是一种态度,表示咱们家是知恩图报的,心里记着陈家的好呢!陈家一族的人受了几年委屈,得了咱们的心意,也会好过些,以后亲戚之间就更亲近了。”
章寂哑然,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竟不如你个孩子想得周到。确实……至今咱们家还不曾正经报答过陈家什么。你五舅是个有骨气的,非要自个儿去谋官,咱们不过就是私下托人打了个招呼,但若不是你五舅资历人品政绩都无可挑剔,也得不到那样的好职位。陈家在京城开的商行,俱是他们自个儿的本事,我们家也不过是帮着在官府那里打点一二。与陈家对章家的恩典相比,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别说外人看来不象话,便是我们自己心里,也要过意不去的。”
他想了想,便拿定了主意,叫了人去传老张过来。等候期间,他把屋里的下人都赶出去了,才问明鸾:“你是不是……一直盼着你娘这一去就不必再回来了?”
明鸾一惊,顾不上猜他是怎么知道的,却只含糊地道:“母亲在京城过的是什么日子?没一天清静的。与其叫她继续受流言之苦,倒不如让她回吉安去。至少,陈家上下都是真心待她的。”
章寂有些不是滋味:“你就不怕这事儿会影响你的婚事?皇上虽说有话在先,到底不曾下明旨。你父母虽说和离了,但只要你娘一直在咱们家,外头的流言传得再厉害,也没人正经当一回事,可若你娘回了娘家,这和离之说就落实了,岂不是越发助长了流言之势?”
明鸾却道:“什么流言不流言的?母亲与父亲和离,这是事实,我也不怕叫人知道。她行得正坐得正的,并没有错,我更没有错。既没有错,又何必怕人说?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也拦不住人家说什么,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至于婚事,朱翰之是知道内情的,也清楚我的为人,当初说要娶我的时候,我就跟他明说了的。他不在意这些。只要有了他这话,别人说什么,又与我什么相干?我嫁的是他,又不是别人!”
章寂皱眉:“若是皇上不许呢?他虽仁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