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宁从跟着他来那一刻,就知道今日的事再瞒不下去了。
她在严恪面前,行事虽有大胆之处,可不论是拟治水策也好,还是坚持要疏散江南三省沿河八州居民也好,她都是有理有据地与严恪交涉,从不信口雌黄。
像今日这样,无凭无据,就倚着从惠州府衙借出的几卷旧日资料,就贸贸然在一省巡抚面前,直言对方辖下水利工事出了问题,这绝不是她的行事作风。
严恪不可能不怀疑。
展宁心头暗叹了口气,和过于敏锐的人共事,有时候真是一件头疼的事情。
“请准许下官先回房一趟,取件东西,下官会给世子一个合理的解释。”
既然不能隐瞒,展宁就只有坦白从宽。
她回到自己房中,将昨日从堤坝决口处捡到的那个寒铁盒取了来,交给了严恪。
饶是严恪那边波澜不惊的脾气,见了盒子里的东西,也怔了片刻。
“这个盒子,是你前日落水时捡到的?”
展宁点点头,“下官当日捡到这个盒子,见了里面的东西,觉得干系太大,想稍微查出些眉目,再向世子禀报。下官并非有意欺瞒,还请世子恕罪。”
展宁这一席话,倒是实打实的真心话。这事干系太大,她一个人绝对捂不住,最后必定要跟严恪坦白。只不过今日若非马文正找上门来,她坦白的时间不会这么早。
展宁心里这点盘算,严恪略略一想就明白过来。
他看着她,嘴角稍稍挑起,勾出一点浅笑来。只是展宁与他视线相对,却能明显感觉得出,对方有点不大高兴。
果然,严恪出口的下一句话印证了她的感觉。
“我是不是该谢谢展大人,这么替我考虑。只是你随随便便一捡,就能给我捡出这么个大麻烦,这运气会不会太好了些?”
“世子说笑了。”
严恪这话,暗里倒有些讽刺展宁是个倒霉添乱的,展宁听得郁闷,却没脸反驳,只能在心头暗想,她以前怎么没发觉,这位世子爷说话噎人的功力,简直太炉火纯青了!
不过严恪讽刺归讽刺,待展宁将自己的怀疑,以及马文正今日来询问她借阅资料一事告知严恪后,严恪对她“顶撞”马文正一事便没再追究。
她当时也是迫于无奈,与其让马文正探知更要紧的事,把自己放在极度危险的境地,倒不如在马文正心目中留下一个莽撞不知深浅的印象。
“这件事你暂时别插手,也不可声张,我会让连安暗地里去查。”
严恪将展宁抄录的那几名工匠的信息看了看,最终将事情揽了过去。
展宁虽然好奇,倒没和他争什么。
如果马文正真与诅咒温陵一事有关,那么今日自己的反应不一定会让对方满意,马文正没准还会让人盯着她。她与严恪如今都在马文正的地盘上,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凡事都该小心些为好。
而且这位世子爷显然也没打算让她有心里管别的。
他将事情安排给连安之后,竟然转过头来看着她,提醒她道:“展大人的三日之期,可别忘了。”
关于严恪要的疏散三省八州居民的方案,展宁早有准备,拟起来并不碍事。
不过第二日上头,她便将东西准备好了。
不过她隐约觉得,这几日的严恪似乎不太见得她顺心,这么快将东西交给严恪,太过惊人不说,没准严恪还会给她找点麻烦,索性便等到三日之期到了再说。
这日趁着严恪不在,连安又去追查那几名工匠的情况,展宁便独自出了门。
江南山灵水秀,风景别致之处不在少数。展宁对游山玩水倒没有多少兴致,只是想要往惠州城外的云隐寺走一趟。
六月初一庙会那日,她在街头偶然撞见的那个身影,与展臻几乎一模一样,她虽然也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看差了,可有时心里又忍不住暗暗祈祷,当日的她并不曾看差,大哥真的还在世上。
上一世的她,其实并不信神佛。
可重生以来,她却有些相信,这世间冥冥中自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力量,在操纵一切。神佛之说,应当也有它的道理。
云隐寺在江南一带颇为出名,据说寺内如来十分灵验,她大概是病急乱投医,心里空闹闹的没有着落,明知是虚妄,仍想要求一求神佛垂怜,让她能与兄长再见。
待去到云隐寺,寺中香火果然鼎盛。
展宁将香油钱交给引路小僧,小僧暗暗垫了垫手中银两,对展宁态度立马十分恭顺。
待展宁在如来面前许了愿后,又对展宁道:“施主与佛有缘,今日主持刚巧在寺中,施主若有事,不妨前去求一支签,住持解签很是灵验。”
小僧说得似模似样,展宁想着来也是来了,便点点头,说了句劳烦师傅领路,然后随那小僧去了求签之处。
展宁闭目摇了一支签,再睁眼之时,小僧已捡了签送到她面前。
签上签文是这样写的“人望中秋月正圆,谁知条被黑云绳,幸有狂风吹散去,满天星斗却如前”。
那倒是只吉签,尚不用住持解签,展宁也基本明了其中意思,无非是柳暗花明、去凶逢吉之说。
“我替施主将签文送予住持,还请施主稍候。”
展宁点点头,任小僧离去,她独自在求签之处坐了小一会,便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她只当那小僧来去得如此之快,不由往门口看了过去,这一看,她却有如遭了电掣一样,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出现在的门口的,并不是那个引路小僧,而是个少年男子,对方年龄与她差不多,身量却比她高一些,穿一袭褚色衣袍,肩袖和腰处都做得紧窄,看起来精神奕奕。
而最让人吃惊的是对方的相貌,若有人在此,一定会惊奇地发现,对方与展宁的脸,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果硬要说差别,大概一者肤色白一些,显得更加灵秀,一者肤色深一些,眉目硬朗一些,更显英气。
展宁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
空白之后,却又涌起了无数的念头。她心中似乎有前言无语,可一张口,却化作了哽咽。
眼泪似开了闸一样,有些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大哥……”
☆、第六十二章
“大哥?”
相较于展宁的激动与欣喜;对方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刚开始,乍然见到一个与自己一般容貌的人;他显得很是吃惊,但吃惊过后;他面上并没有多少激动与欣喜;而是露出深深的疑惑。
“你认识我?”
展宁被对方问得一愣,只觉兜头一盆浇下来,浇得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面前这个人;瞧身量、容貌、神态;甚至说话的声音,分明就是记忆中的兄长展臻。
她可能认错任何人;可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孪生兄长,她怎么可能认错?
脑子里乱得厉害;闪现的念头太多,她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徒劳无功。最后,她只听着自己哽哽咽咽地问道:“你不认识我?我是阿宁啊!”
“阿宁?”对方英气的眉头深深皱起,那副与她相似的容颜熟悉万分,可面上的陌生与怀疑,却与记忆中兄长面对她时完全不同。而且对方努力想了一阵,终究没想到什么,只歉意与她笑一笑,“很抱歉,我想不起你。你大概是认错人了。”
展宁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但立马又有些不甘心。
之前抽到的签文,道她会柳暗花明、去凶逢急,她开始还不以为然,结果这一转眼,就撞见这么个人。
他应当就是哥哥的,怎么可能不是!
似濒死之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展宁有些着急地扑了过去,抓住对方的右臂,猛地将对方的衣袖往上一捋,“不会认错的。你胳膊上有一道上,是小时候练剑伤到的,伤口很深,一直都在……”
就刚刚见面的人而言,展宁的动作是非常冒昧的。
对方似乎也是不喜欢与人接触过密之人,加诸他的衣裳本就是箭袖削肩的样式,展宁还未将他的衣袖全部捋起,对方便挣开她的手,猛退了一步,面上也露出些不悦来。大概是脾气使然,他没有与展宁生气,只是面色微沉,说话的语气也略略有点生硬。
“我手臂上没有伤,你应当是认错人了。”
展宁不肯相信,“怎么会,你分明……”
“师兄,怎么了?”
不过没等她的话说完,一道属于女子的清冽嗓音便插了进来。
门外接着转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形高瘦,穿一身深色衣衫,衣服上没有多少女儿家的繁复花饰,简洁到几乎辨不出主人的性别。她的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还算秀丽的五官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灵动,且眉目间自有一股勃然英气,尤其是她那双眼,眼中有着不属于她那个年龄的成熟与复杂。
展宁只看了两眼,就能够断定,这样一个姑娘,绝不可能是大家闺秀,也不会是小家碧玉。
再瞧她的穿着打扮,虽然衣饰并不寒酸,但也绝不精致。且她唤面前这男子叫师兄,那她的身份,估计是凭着一身技艺讨生活的人。
那姑娘一进屋,立马就察觉出屋里的气氛不对劲。
而她再一看展宁,也吃了一惊,一双眼在展宁与那男子面上转了又转,最终问道:“师兄,这位是?”
那男子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但他显然认错人了,以为我是他哥哥。”
那姑娘闻言,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便与展宁微微一笑,解释道:“若公子在找兄长,就公子与我师兄的相貌来看,的确可能误会。不过我与我师兄一道长大,他自小便拜我爹为师,如果公子的兄长不是自小失散的话,理应就是认错人了。”
对方说的如此肯定,展宁直觉一颗心像被不知名的手揉碎了似的,痛的话都快说不出来。
人就是这样,一直处在绝望之中,或许还能够承受。
但某一日,有人将你拽出了绝境,给了希望,最后再亲手把希望打散,那心里的痛苦远胜过于之前。
在外人面前,展宁的眼泪流不出来,可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以及白得可怕的脸色,全都在显示着她此刻的痛苦。她带着些执拗与乞求望着那男子,哑着声音慢慢道:“大概我真是认错人了,刚刚我太过激动,有所冒犯之处,还请见谅。不过相识是缘分,不知公子能否告知你的身份与住所,我改日好登门致歉。”
展宁这般讲,其实还是怀着些侥幸,想要再确定一下。
却不料对方与她摇摇头,“我与师妹即日便会离开惠州,登门致歉,就不比了。”
展宁忙问:“那你们打算去往何处?”
对方抿了抿唇,显得有些困恼,展臻烦恼之时,也会有这样的小动作。
但对方出口的话,却明显带着抵触,“请恕在下不便告知。”
展宁还想追问,对方却径自转身,扶了他那位师妹到佛前软垫上跪下,取了签筒问签,不再理会展宁。
恰巧此时,前去解签的引路小僧也折身回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陌生男子,大概也是来求签的。
人多眼杂,屋中已不适合再多追问,展宁魂不守舍地自小僧手中接过住持的批注,却连小僧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她直直望着那男子的背影,正想着怎么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展臻,对方却似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头来,彼此视线相对,对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只手却在身体右侧与展宁比了个手势。
展宁一见,暗地里手指指甲狠狠掐住掌心,才将胸口涌上来的狂喜,以及快要再度掉下来的眼泪压了回去。
那个手势,分明……分明是她与展臻小时候的小秘密。
她和展臻小时候多在舅舅身边,她个性要骄纵淘气一些,舅舅严厉,一旦她犯了错,必定会责罚,有时候甚至会禁足。展臻替她求饶不行,便会与她做这个手势。
意思是阿宁乖乖的,我会偷偷来找你。
对方不肯相认,却又与她做了这只有展臻才知道的小动作。
展宁已经能够肯定,他就是展臻。
可她心头也由此生出无数疑惑,去年夏末那场意外,展臻从那么高的悬崖掉下去,到底是怎么逃过一劫的?而他之后为什么不回来?甚至于在她一世是之时,已是出事后的五年之后,那么长的时间里,为什么他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是她上一世没有往江南走这一趟,无缘与展臻相见?
还是这一世老天垂怜,不仅让她重活一世,也让展臻的命运改写?
不过即便心中疑惑,展宁这会心头的激动与欣喜渐渐褪去,理智也一点一点回来。展臻眼下这么做,必定是有所防备,她就算再心急,也只能够压着性子离去。
她一路心绪复杂地回到驿馆,严恪与连安早已回来。
便是之前兵分几路带人前往西宁省和肃方省的另外六州的方陌和晏均,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十五日之期尚未到,两省六州的路程并不短,观两人的形容,比去之前憔悴了不少,再瞧他们的神态,都显得过于凝重。
只怕西宁省和肃方省的情况也很不妙。
果然,见到展宁,严恪招呼她坐下,遣了闲杂人等出去后,便关了门和她说了说情况。
就方陌和晏均此次前去暗查的情况来看,西宁省与肃方省的另外六州,水利工事的修缮、水情的监测情况虽然要比惠、安两州稍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若真遇上了展宁口中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水,必然会酿成大祸。
方陌和晏均往年也曾来过江南,只是往年工部巡水,少有如今年严恪这般,暗中查访的,并没有瞧出这些问题。
如今一见,两人也有些心惊,赶紧加快了行程,马不停蹄赶了回来。
方陌的年龄大些,处事老成些,顾虑也多,他斟酌着道:“世子,如今这种状态,若如实禀报圣上,只怕江南三省巡抚都会受一些苛责。眼下江南正是梅雨季节,我观渭河的水势也益发迅猛,是不是该就此事与江南道总督交涉一番,令江南三省先自行整顿?”
方陌这般考虑,无疑是想两全齐美,既履了自己的职责,又不会得罪江南三省官员。
严恪闻言未知可否,晏均年纪轻些,却有些沉不住气,小声嘟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