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这下终于回过了神,立刻也听出了萧琅这两句话里的歧义,见他自己匆忙打住,神情里似也浮出丝尴尬,忽然觉得十分好笑,看向了他,正遇到他望过来的目光,两人眼中的笑意都是隐隐可见,一下便似火花引爆,竟齐齐笑了出来。
这一笑,方才的所有不安和尴尬立刻烟消云散,气氛也跟着松弛了下来。
绣春吁出口气,趁机再次恳切道歉:“殿下,实在是我当时糊涂了,情急之下拿殿下做了护身符。恳请殿下大人大量,勿与我计较。往后我再不会这般莽撞了。”
萧琅收了笑,略微摇了下头。
“此事你不必挂怀了。其实事发次日,我便从长缨那里得知了。我已经痛斥了他,想来他往后再不敢惹你。万一他要是劣行不改再寻你的事,你叫我知道便是。我定会处置的。”
绣春这下是真的傻了。搞了半天,原来被蒙在鼓里的人竟是自己!
他既然早就知道了这事,这两回相见,面上竟表现得若无其事滴水不漏。一方面,应是他出于善意,不想让自己看出来尴尬,但另一方面,也足可见此人的深沉……倘若不是今晚上她主动向他坦白认罪,以后回回见面,他岂不是一直不动声色,像看猴戏般地看自己在他跟前演戏?
绣春脸色一下败坏了下去,立在他跟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从头到脚没一处舒坦的地方。正难受着,身后门忽然被推开,方姑姑进来了,看见俩人一个坐,一个立,都是一动不动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之色,随即笑道:“有些晚了,董先生在此等了一晚上,我叫人替你备了宵夜。等下好了,过去吃了再走。”
绣春忙婉拒了,道:“这里快好了。等好了,我就走。殿下,烦请你再躺回去,仰躺。”
萧琅瞟她一眼,照她话躺了下去。绣春握住他一腿,作屈膝摇法,配合膝关节的伸屈、旋内、旋外,最后在膝关节周围擦热。再换另腿。一整套下来,这晚上的活儿,总算是干完了。因长久没这样,手臂酸痛不已。却忍着没表露,只站起身,对着萧琅道:“殿下白日里若坐久了,得空自己也可锻炼一下。法子很简单,在压痛点处用大指按揉半刻钟。若关节活动不利,可坐着,将膝关节作主动伸屈与旋转,注意勿要用力过猛,以自己感觉舒适为度。每日一到二次,一是缓解疲劳,二是促进关节血液流动,有一定的防治作用。”
萧琅坐起了身,试着照她话动了下腿,随即笑道:“多谢。我记住了。”
绣春微微点头,俯身到盆里洗手。擦净手后,再次婉拒方姑姑的挽留,告辞而去。快出门时,忽然听见身后萧琅道:“最近朝中事一直繁忙,我估计回来都早不了。下回起,你不必那么早便来等,戌时末到此便可。”
绣春回头,见他从榻上起身了,一边接过侍女递来的衣服在穿,一边说着话,眼睛并未看向自己。便微微笑道:“多谢殿□恤,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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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姑姑不顾绣春的推辞,定要亲自送她出大门。路上,绣春听她问自己:“小先生,你年纪轻轻,听说医术十分了得,连林大人对你也是赞不绝口。你是哪里人,可有家室了?”
绣春看向她,借了前头引路侍女手中灯盏的火,见她正笑吟吟望着自己,便照先前陈振替自己编的来历应答了一遍。方姑姑哦了声,再次打量了下她,没再问话了,一直送到大门,这才进去了。
绣春敏感地觉到这位方姑姑似乎对她的身份有些怀疑。这其实并不奇怪。就像陈振,他第一次听到绣春的声音时,因了目不能视,第一印象并未将她定位为男子,故而听到她偏于中性略带阴柔的语声时,会生出她到底是男是女的疑虑。而眼前的这位方姑姑,从前在后宫服侍了多年,倘若练就了一双厉害的眼,凭了第一感觉怀疑她的身份,也属正常。事实上,这一点倒并不怎么困扰绣春。即便她怀疑自己,自己作为萧琅的康复医生,又没有别的任何利益冲突,她至少还要对她保持礼节,绝不可能进行什么过分的试探举动。自己只要多加小心就是。等过些时日林奇回来,把事情还给他,便再无交集了。
比起方姑姑,这两次因了毫不知情而在萧琅跟前出的丑,更让绣春耿耿于怀。回了陈家,绣春闭门后,解开胸前捆绑了自己一天的束缚,长长舒出一口气。洗了个澡,躺在榻上,抚揉略微发胀的胸口,迟迟还是无法入睡,心情沮丧无比。忽然深深觉得,这次自己答应林奇接手这事,或许极有可能将会被证明,这其实是一件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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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数日,绣春过得很是规律。白天里大部分时间,仍是忙着写那本医书,隔两天去一趟王府。原本绣春还有些别扭,去了两趟后,发觉萧琅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事,态度落落,自己替他推拿时,他仍照旧,躺那里看书。让他曲腿他曲腿,让他翻身他翻身,很是听话,但此外别无一句多话。倒显得是自己多心了。这才自在了些,渐渐也将那件倒霉事给抛开了。
除了那边的事渐渐顺手,这些天,她与祖父似乎也有些缓和的迹象。每次她去魏王府,回来不管多晚,陈振屋里的灯必定还亮着。只在自己回来后,他那边的灯火才会灭。绣春不是瞎子,看在眼里,自然也有些感动。
作为女儿,不管父母有什么错,她依然深*。对于祖父,她其实也完全能理解他的举动和心思。只是有时候,或许两人的脾气太像,一言不合,反倒顶了起来互不相让。老人家本习惯早睡的,见他等自己的次数多了,绣春渐渐过意不去,这天回来后,干脆亲自到了他屋外,隔着窗对着里头道:“我回来了!阿秋很细心,人也好,有他在,不会有事的。你眼睛刚好没多久,不能久熬,往后按时早些睡才好。”
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说完,竖着耳朵听,半晌没动静。无奈正要转身离去时,忽然听见里头传出一声:“谁跟你说的我在等你回!”噗地一下,屋里黑了。
绣春朝黑漆漆的窗户丢了个白眼,转身去了。
屋里头,已经闷了好些天的老头子心情终于略有些快活了,忍不住起身在黑暗里转了两圈。只是快活没多久,忽然又不满了。
叫一声爷爷,怎么就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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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两天,又到了绣春去王府上工的时辰。这几次,确实像萧琅自己说过的那样,他没次回来都在戌时末后。绣春却不好真的踩着点去,一般会提前半个小时到。等一会儿,他也就回来了。
许鉴秋照旧套好了车停在陈家侧门边的巷口,绣春出去时,正与外头回来的陈立仁迎面相遇。
对于这个人,她心里恨不得抓住了狠狠咬他一口肉下来,面上却始终不冷不热,既不亲近,也没表现出敌意。只是这些天,她也觉察到了,陈家这两父子见了自己,态度明显比一开始热络许多,和自己姑姑差不多,仿佛也是想笼络的意思。此刻见陈立仁朝自己招呼,压下心中的厌恨之意,朝他略微点头,笑了下,便从侧旁而过。
陈立仁望着她背影消失,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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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的车停在了王府门前,绣春进去,照例在禊赏堂等。过了戌时末,萧琅却没回。绣春耐心再等,一直等到将近亥时末了,她坐在燃了暖炉的屋里,人已经开始犯困打瞌睡,迷迷糊糊时,听到外头起了脚步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看见萧琅挟裹了一身寒气匆匆进来了,赶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过去相迎。
萧琅看了眼她还略带惺忪的模样,一边解自己外氅,一边道:“今天实在是回不来,累你久等。太晚了,这次就算了。你回去吧。下次倘若我过了戌时还没回,你不用等,自管回去便是。”
绣春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赶紧摇头:“殿下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我等等又何妨。”
还是这句话……见萧琅横自己一眼,绣春忙又补道:“这是其一。其二便是殿下的健疗不能停。一停,药物的功效缺乏连续作用,便达不到预期的最佳效果。”
萧琅见她坚持,点头道:“那你稍等。”说罢转身去更衣。
这一次,他动作似乎很快,几乎只是泡药浴的功夫过去,人便回来了。往那张榻上一躺,道:“有劳你了。”
两人经过这么几次配合,已经颇熟了。绣春也不用边上侍女动手,自己替他卷了裤管至大腿上部,然后从头开始那一套动作。做完林奇规定的那部分,也未抬头,只道:“殿下,好翻身了。”说了一声,没见他动。抬眼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已睡了过去。那本他常看的书仍紧紧握在他左手上,却一道搭垂在他胸前。他的脸庞微微侧着,双眼闭合,已然沉沉睡了过去。
绣春一怔。
如果说,第一次她对他说“殿下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这话,完全只是应付之辞,那么今晚方才那句,其实已经有些出于真心实意了。越与她的这个病人接触频繁,她便愈发感觉到此人是个工作狂。早出晚归不用说了,就拿他最近一直在看的那本书为例,她原先还以为是什么消遣之类的玩意儿,后来有一次出于好奇,趁他不在时偷偷去翻了下,才发现是本水利农书,随意翻了两下,没什么兴趣便放了回去。
此刻,想必也是他太过疲累了,这才会这样便睡了过去。
方姑姑不在,边上的侍女刚也恰出去了。绣春停了手,屏住呼吸,悄悄看向这个睡梦中的年轻男人。他的面庞在跳跃的烛火下,如美玉光洁,额角下颌却又带了种说不出的英挺。发簪许是因了方才洗澡后没插紧,在枕上稍一滚,将将便松了出来,绾不牢他一头漆黑青丝,任它柔顺地覆在青玉素面的锦缎枕上……
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绣春所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绣春看了一会儿,咬了下唇,终于收回了目光。拿过放在边上的一张毯子,展开,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第25章
再过几日;十一月的二十八;是太皇太后吴氏的六十大寿。
按说,太皇太后的六十大寿;自该普天同庆,须得好生操办一番。只是不巧;恰赶上文宗新丧未满三月;虽说作为母辈,太皇太后无需替儿子服孝,但除了他,从太后和两位监国亲王开始;往下一应人等都尚未出服孝期,这个寿日自然无法大办了。最后折中一下,至晚间;只在宫中设小宴,以水代酒,不备戏乐,只让子孙后辈及亲近些的皇族中人和命妇们入宫列席,以贺大寿。
到了这日,虽说只是小宴,但场面自然也十分排场,巨烛煌煌中,小皇帝萧桓领了比他小一岁的堂弟萧羚儿、永平郡主等孙辈给祖母磕头贺寿后,分坐在她两侧,再是傅太后、大长公主、唐王、魏王等人拜贺,再下去旁的皇亲贵戚、公侯命妇……待冗长的拜贺过后,便是筵席。
萧琅不过略坐,便起身离去,往前头内阁日常议事的紫光阁而去。
小皇帝才八岁,几乎还什么都不懂。照先帝遗命,朝政暂由傅友德欧阳善两位顾命大臣和萧曜、萧琅两位监国王爷共同摄理。傅友德曾是萧琅幼时起在宫中的教授,欧阳善亦是内阁元老,这二人在朝中可谓德高望重,却又各成一派,原先还算和睦共事,只是最近,身为外戚的傅友德,渐渐似表露出隐隐揽势之态,自然遭到欧阳善的抵制。至于唐王萧曜,除了军政方面的事务,其余朝政,大多不插手。而每日,朝廷连同地方各地投来的数以百计的折子,其中十有七八却都是有关各地的农事水利民生,这些繁冗政务,几乎都需萧琅过目,最后与内阁商议拍板,他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方才过来之前,还有十来本奏折未完。傅友德与欧阳善此刻应还在那里等着自己过去。
出了永寿宫,萧琅加快脚步,抄近道经过晚间不大有人往来的云光阁,经过侧旁一道复廊时,前头忽然有个人影闪动,最后立在昏暗处不动,却恰挡住了他的去路。萧琅稍走近,看清来人之后,目光略微一沉,脚步便停了下来,朝那影子作了个揖,恭敬道:“太后怎的不在寿席就座?”
这人影微微晃动,髻侧斜插的凤钗衔珠随之颤动,反射不远处一盏宫灯灯火,光线掠过她的脸庞,照出一道明艳,正是当今傅太后傅宛平。
傅宛平朝萧琅微微走近一步,低声道:“我找你,有话说。”
萧琅未动,只道:“太后有事,明日递折至内阁便可。臣先告退。”转身之时,傅宛平却在他身后低声呵呵笑道:“三郎,多年不见,何以你竟无情至此等地步。就算不顾念少年时的青梅之谊,如今与我不过说两句话而已,也会这么难?”
萧琅并未回身,只是道:“太后若是有事,明日可至紫光阁。此处并不是说话的地方。臣告退。”说罢迈步,身后一阵细碎脚步声来,鼻端香风拂过,看见傅宛平竟拦在了自己身前。
“魏王殿下,倘若你不怕在这里说话被人撞见,我也不怕。”傅宛平冷笑道,“我寻你,确实是有事,关乎国家之大事。”
萧琅略微蹙眉,借了昏暗的夜光,看她一眼,终于道:“我还是那话,你来紫光阁吧。你父亲大人和欧阳大人正在那里。你是太后,桓儿年幼,你若有事,并非不容你说话。”说完转身,大步往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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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琅至紫金阁,与傅友德和欧阳善刚议完今日最后剩下的几件朝廷之事,外头宫人传话道:“太后到——”声音里带了丝掩饰不住的惊诧。
傅友德和欧阳善对望一眼,也是讶异不已。齐齐站起身,看见傅宛平已经进来了。朝她见礼后,傅友德便问道:“宫里正为太皇太后贺寿,太后不去那里,怎的到了这里?”
他虽是傅宛平的父亲,但君臣之礼,仍需恪守,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傅宛平道:“我过来,寻监国魏王有事商议,你们退下。”
傅友德欧阳善再次对望,不约而同皱了下眉,看了眼萧琅,终于勉强出去了。
傅宛平看着萧琅,冷冷道:“这下我可以说话了吧?”
萧琅有些无奈,摇摇头,望向她道:“太后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