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老太太就半天没说话,好半晌方喃喃道:“来日方长么?秋娘,若是让你在你哥哥嫂子这里住下,怕是不知道要有多少委屈受,只是……只是你若在,好歹我还有个主心骨,我年纪大了,不知道有几天好活,心里着实是盼着你在这里,偏偏又害怕你受委屈。”
蒋秋娘听老太太这样说,也不禁流泪,握着母亲的手哽咽道:“若说委屈,这些年什么都缺,唯一没缺过的,便是这些委屈了。娘放心,女儿什么苦没吃过?哥哥嫂子就是有些冷言冷语,生受了就是,有什么?又不是没听过,只要母亲在世一日,女儿便陪着你一日就是。”
罗莞本来都困极了,此时却让蒋秋娘一句话就说的清醒过来,她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心想纳尼?这就被策反了?我的天,娘倒是把我的话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这外祖母厉害啊,唔,该不会她老人家是受了儿子媳妇的指使吧?算了,那么大岁数,没有证据别胡乱冤枉人。也是怪可怜的,临到老摊上这么两个不孝的儿子媳妇,成天受气,如今好不容易闺女来了,能不盼着她留下吗?
想到此处,心中也是无奈之极,罗莞可是一点儿都不想受蒋明德和金氏的气。凭什么啊?当初罗海天还是她手下败将呢,如今却要在两个势利亲戚手下看白眼?
不过她要强没有用,只看元老太太的苍苍白发,只听蒋秋娘的声堵气噎,罗莞也意识到:自己和母亲是非要留下来不可了,蒋秋娘绝对不可能丢下元老太太自己在这样家里熬着的。
算了,留下就留下,反正之前那夫妻两个也上赶着来巴结,如今留下,想必她们也没脸颐指气使吧?
事到如今,罗莞只能尽量把事情往乐观的方向寻思,不过她心里也明镜儿似的:这是因为那两口子不知道什么地方需要用自己,或许就是之前谢青锋他们抬着野猪招摇过村惹下的祸,让这两口子以为自己三人有利可图,一旦将来明白了真相,怕是就没有如今的客气和笑脸了。
一念及此,不禁又叹了一口气,耳听得元老太太和蒋秋娘渐渐住了话头,于是房间内一时寂静下来。只有朦胧月光透过窗纸照射在墙壁上,映着凌乱花影摇曳,如同罗莞流转着千百种滋味的心一般。
第二天一大早,蒋秋娘因为和元老太太说话到后半夜,之后又辗转反侧直到四更天才睡,起的便有些迟了。刚刚爬出被窝穿好衣服,就听金氏的笑声在门外响起。接着门帘一挑,这刻薄妇人走进来,看见她们尚未梳洗,便一拍巴掌道:“我还以为妹妹和娘早起来了,所以赶着过来,却没料到原来竟是来得早,堵了你们的被窝了。”
蒋秋娘听出她话里微含的讽刺意思,只是对方故意这样直白,听上去倒像是因为不见外所以才玩笑的,还没办法反驳,不觉脸上就是一红。
元老太太显然也知道这儿媳妇是个什么德性,哼了一声没说话,忽听一旁罗莞笑道:“别说舅妈惊讶,我也惊讶呢,舅妈昨夜经历了那样的事,今儿一大早还是这么神清气爽的,我只担心舅妈心里上火,如今看来,这竟是白担心,舅妈比我想的要心宽很多啊。”
一句话说的金氏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脸都憋绿了,想起那一个半大草垛,心里就疼得直抽抽。转头看向罗莞,却见这女孩儿笑盈盈的,目中半点儿不见嘲笑之意,若非金氏知道自己此前把这母女得罪的狠了,还真会以为对方是夸赞自己呢。
被罗莞这里不动声色顶了一句,金氏脸上就有些讪讪的,心里也再不敢小瞧这女孩儿,尤其是自己家还要借助人家的力量呢,因忙满面笑容的殷勤道:“早饭都预备好了,妹妹快和外甥外甥女儿收拾收拾,稍后饭就送过来,我也过来一起吃,你哥哥有事儿出去了。”
蒋秋娘点点头,一时间梳洗完毕,早饭就送了上来,罗莞冷眼看着,也不过是萝卜条儿豆子儿等小菜,知道对于金氏来说,这就算是丰盛了,再看对方吃的津津有味儿,她不由哭笑不得,暗道虽说这家里不比从前那会儿,可二三百亩地,倒也不至于就过成这样吧?村民们也无非就是如此了,有钱人若是像她这般,还有个什么趣味儿。
正想着,忽听金氏开口道:“从外甥生出来,还没回过这相国村,外甥女儿虽说是在这里住到三四岁,只怕也没什么印象了,倒不如吃过饭,我带她们出去走一走的好。”
蒋秋娘淡淡道:“不用劳烦嫂子,何况天气也冷,我们就在屋里和母亲说话。实在她们想出去,我带着去就行了。”
金氏一听,这怎么行?若是不能由自己带着姐弟两个出去,先前和丈夫商量的那如意算盘岂不是全要落空了?因忙又殷勤请命,那幅热络模样倒是让蒋秋娘生疑,知道这嫂子绝不是如此好客善良的人,有心要挤兑几句,终究性格使然,也说不出话来。
罗莞眼看蒋秋娘被金氏说的无语,因便放下碗,笑吟吟道:“舅妈这样热情起来,倒真是让人吃不消,您就直说了吧,到底要我姐弟两个效什么力?没得这样遮遮掩掩的让我娘担心,别再是舅妈家生活拮据,想着把我们姐弟两个卖了吧?”
一句话又把滔滔不绝的金氏给噎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别提多难看,只把元老太太和蒋秋娘看的,都是心里称意,不过面上,蒋秋娘仍是假意对罗莞道:“你这孩子,怎么和舅妈说话呢?”
金氏心里怒火高涨,却还不得不忍着,赔笑将话题岔开过去。用完早饭后,她这里正踌躇着怎么想办法能领着姐弟两个出去,实在是罗莞的嘴皮子太厉害,让她有些怕了,不知道该怎么说。却不料罗莞倒是主动提起道:“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罢了,舅妈既是一番好心,我和弟弟还真是没在外面怎么逛过,那咱们就出去逛逛吧,就是怕舅妈到时候嫌累得慌。”
“不嫌不嫌,怎么会嫌累得慌?素日里我们出门赶集,一走就是一个时辰呢。”金氏一听罗莞肯跟她出去,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站起身,罗莞于是和罗孚换了一套干净的布衣裳,便和她一起出门了。
蒋秋娘本也要跟着去,却被罗莞微微摇头示意不让她跟着,因只好留下来。待到那几个人出了门,元老太太便笑道:“我看着莞儿这孩子很不简单,连你都听她的,她说她舅妈那几句话,笑吟吟的却是暗藏锋芒,你看没看见你嫂子那脸色?哈哈哈真是痛快,这么多年了,我就没有这么痛快的时候儿。”
蒋秋娘叹了口气,苦笑道:“娘说的没错,这孩子原本不是这样儿的,性子像我,软弱老实,自从韩姨娘进门后,她又敏感,越发不爱说话了。我只说等到她将来嫁出去,若能有个好人家,许还能活泼些。却不料天降横祸,不但亲没结成,反而让我们娘儿几个受了这样侮辱,也就是从那天开始,这孩子就变了,比从前厉害,又聪明,如今连我都是指望着她呢,不然真是没法活了。”
第二十六章:算计
元老太太也收起了脸上笑容,叹气道:“可不是?常听说有的人骤遭大变的时候,性情就会改变,可终究这么多年也没见着一个。如今这句话却是应在我外孙女儿身上,可知这孩子当日心中是有多悲苦愤怒了。”说到这里,见蒋秋娘默默流下泪来,她就拍了拍女儿的手,安慰道:“好歹变成这样,倒是更好些,做你的主心骨和帮手,不然你们三个没了活路,我老婆子不是也要和你们一起死?唉!这日子,有时候想想还真是活够了。”
且不说母女两个在这里唏嘘,只说金氏,此时领着罗莞和罗孚姐弟两个,脚下生风般往前走着,但凡看见人,就要笑着打招呼,那样子似是恨不得向所有人宣告两家关系厚密一般。罗孚就有些疑惑,他虽小,这些日子经历太多,也早已有了远超同龄孩子的心智,因便悄悄问罗莞道:“姐姐,舅妈这是做什么呢?”
“谁知道?我只知道必定是有个缘故的。”罗莞笑眯眯道,见罗孚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小声道:“那……那姐姐还跟着她出来?让她如愿?姐姐不是和我说过吗?似这种人,绝不要有慈悲心的。”
“没关系,我也正好看看她这样上赶着是为了什么。更何况,她想利用咱们,咱们也正好利用利用她。”说到这里,罗莞嘴角边不由浮起笑容,扯着罗孚的小手道:“弟弟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话音刚落,就见金氏回过头来,笑着道:“哎呀莞丫头,你也快着点儿,咱们还要……”说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差点儿说漏了嘴,连忙住口不往下说,只一个劲儿催促罗莞和罗孚。
罗莞一笑,慢悠悠道:“舅妈说带我们姐弟两个出来逛逛,可您这健步如飞的,哪里是逛?分明是去抢馒头呢。刚刚舅妈说的半截儿话是什么?莫非你还要带着我们去砍柴不成?”
金氏差点儿咬碎了牙,这罗莞说话当真是不带半点客气的,偏偏还是绵里藏针,让她想拿个错儿借题发挥都不成。因只好强笑道:“我哪里敢劳动你们?不过你们也要快些,不然什么时候才能逛完村子?”
“多大点儿地方?看把舅妈急得。”罗莞掩口一笑,接着又放下手笑道:“这会儿我却是不想逛村子了,也没什么好逛的,听说那刘家庄上出产果子是最好最便宜的,我们有心去看一看,本来还担忧不认识路,没想到舅妈这样热心,既如此,索性好人送到底,带我们姐弟过去见见世面呗?”
金氏险些没吐血三升,两只眼睛瞪得几乎都要鼓出来,如同金鱼一般,尖声叫道:“果子?刘家庄?莞丫头,这……这是怎么说?如今你们都这样了,还想着吃果子?我身上可是没带钱。”
罗莞眉毛一挑,淡然道:“哦?是吗?这样啊,那算了,我们也不想逛了,舅妈,咱们就回去吧,恰好有些儿腿酸了呢。”说完就要拉着罗孚往回走。
“哎,这怎么行?”
金氏吓得一下子就冲了过来,伸出胳膊拦住了,焦急道:“莞丫头,这可不是你任性的时候儿,都走到这里了……”
不等说完,就见罗莞面色一寒,冷冷道:“走到这里又如何?难道我们累了不想走还不成?真是笑话一样,舅妈,我和弟弟又没卖给你,想不想逛你管得着我们么?”
金氏不仅是个势利眼,脾气更是暴躁,听罗莞这话句句带刺,当下就要发火,却听对面那小丫头又悠然道:“呵呵,舅妈脸色这么难看,怎么?还想打骂我们不成?如今这不过在你家里住了一夜,便要把我们当做奴婢待么?既如此,算了,我们仍搬回小厦子去,强似在你这里受气。只是有句话要和舅妈说,别人都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我们母子几个倒也不是什么神,所以送我们出去容易,再想让我们回去住着,可不能够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金氏猛然便醒悟过来:低声下气的把她们母子三个请回来是干什么的呢?几个果子,难道还比一万斤粮食重要?因想到这里,虽然心中气恨不已,却仍不得不忍气赔笑道:“瞧瞧你这气性,我不过那么一说,怎么就认真起来了?不就是刘家庄吗?罢了,反正冬日里也是该预备些果子的,咱们就去买,去买还不成么?”
罗莞这才笑道:“这就对了,舅妈也该知道行了春风才能得秋雨的道理,是不是?“
金氏有心标榜一下自己的“高尚品格”,辩驳说我们不是为了什么得秋雨才行的春风。只不过想想自己一直以来的作为,还有这外甥女儿的厉害,这话说出来大概也只是自取其辱,因到底将那些分辩都给吞了回去。
虽说答应去买果子,但金氏心里,还是盼着能把自己的目的也一起实现了,她真是受够了被人钳制的滋味儿,尤其钳制她的又是这个她从心眼里瞧不起的外甥女儿,之前明明就跟叫花子也似,如今却对自己颐指气使,说话夹枪带棒的,这怎么能忍受住?
因此心中一面思量,就带罗莞姐弟往北边走去,却听罗莞笑道:“舅妈打量我不认识路吗?刘家庄明明是在南边,之前我和别人都打听好了,怎么今儿咱们却往北边走?”
金氏心中一凛,连忙陪笑道:“莞丫头你不知道,从这边走也是一样的,不过多绕几步路,还能看许多景致……”
不等说完,就听罗莞嗤笑一声道:“景致?不是我说句狂话,舅妈趁早别费这个事,一个村子的景致,难道比得上咱们在土地庙里看那些山峦起伏秋草斜阳还好?”
金氏心里这个气啊,暗道这究竟是随了谁的性子?听听听听,住土地庙是很光彩的事儿吗?瞧瞧把她自豪的,还山峦起伏秋草斜阳?我呸!根本就是寒风刺骨冻饿不堪吧?
第二十七章:路遇
一边腹诽,脸色就微微沉了下来,淡然道:“莞丫头,舅妈还能骗你们不成?要吃果子,就多走几步路又如何?难道竟是连这点儿小事,都不听我的?我好歹也是你们的长辈。”
“听说刘家庄不近呢,自然是能少走几步路就少走几步了,舅妈若是嫌累得慌,不去就是,我和弟弟过去看看,没钱大不了不买果子,他们总不会连看看都不让吧?”
罗莞却是不为所动,如今她算是看出来了:这金氏带她们出来,定然是有目的,而且这目的就在这条路线上。虽然不知是什么目的,但她哪里肯让对方如此轻易就得偿所愿?哼!难得的机会,不好好宰这势利妇人两刀,老天都会不答应的。
金氏气得脸都黄了,然而罗莞就是这样油盐不进,她着实是无可奈何,眼看对方已经和罗孚转身,悠悠往南行去,还一边笑着对罗孚道:“以后做事记住了,千万沉住气,别浮躁,例如去拜佛烧香,不能指望佛祖明儿就保佑你家财万贯连升三级,这总要让佛祖考验考验你的诚心吧?就是行了春风,那要等到下秋雨,还得度过一个夏天呢。俗语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含沙射影的一番话,差点儿就把金氏气得晕厥在地,只是一想到那一万斤粮食,却也是无可奈何。知道自己这一次不割点肉是不成了,当下只把她心疼的,脸上肥肉都直哆嗦。
说起来也是奇怪,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