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央竖起眉。
“我拒绝了,但不知怎么,心里挺得意。你也说了,他可是名满都城的美玉公子啊。”她笑嘻嘻着拍一下央的肩膀,“回吧,太阳下山前来接我。如果入不了内城,就在之前进来的城门外等。”
央的眉毛成了一边高一边低,“虚荣。”
“我知道,可就是忍不住。”她笑得眉飞色舞,清冷冷变成桃花艳艳,“我这一辈子或许也就碰上今天这么一遭,虚荣不过分吧。”
“说得好象你自己嫁不出去似的。放心,我老大比那个美玉公子好了不知多少,有你可以更得意的时候。”央走了。
说出来,采蘩的心情才终于平静下来。待到走进纸官署,那份从魂底里挖出来的虚荣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看了一眼,她想,这才是一辈子的头一遭,令她深深呼吸都不够。春城的飞花在这里苍白无力,三月的新柳比不过那般多姿。广阔的一片晒场,架高的纵横挂绳犹如乱飞却不互扰的风筝线,白纸,青纸,黄纸,桃纸,赤纸,在风中婀娜轻盈,却又整齐洁净。每一张仿佛都拥有自己的生命,在一起又如湖海之浪同进同退。
满目生色,满腔生香,她身处在其中,想要流连。
“分量如羽毛般轻,却能承载千钧之力。”有人朝她走来,左腿瘸,左手不自然弯缩在袖口,“瞧你的表情,虽然看过纸,却没看过这么多纸吧?”
采蘩摇头。
“看着很壮观很激动?”
采蘩点头。
“就觉得原来纸那么美?”
采蘩再点头。
“我说实话吧,这是充场面用的,专门让学匠们迷花眼,然后一头热扎进来。”
呃??
…
今天第一更。
第122章 只会纸上谈兵的非凡
云魄。
这是纸官署前园的名字,也就是左拐说的,充场面用的那片纸海。
于良说,他也是这么被迷进来的。他本来想当玉匠,成就稀世珍宝之类的,结果目前成就了窗纸和伞纸,心里特别郁闷,但又不甘从纸官署抽身。他说,他就是犟脾气,不做成一件事,就绝不往别的事上去看。
采蘩没打算和于良有过多交情,满打满算就一个月,但她记性好,听进去便忘不掉。
从云魄穿过入中庭,却是一圈的高屋高门。
“这几间是大匠的工坊,纸官署所出各种名纸就出自这些门里。”左拐看看采蘩那身衣,“今日便算了,明日起换上署里统制的匠衣,你这一身没法活动得开。”
采蘩还觉得挺利落的,心想他们上回的蓝袍比她这身累赘多了,潇洒如流风青空,彻底颠覆她爹留在她心中造纸时苦俭的样子。
“左大人的工坊是哪间?”采蘩见左拐都快走出中庭了,不由问道。
半晌后,左拐说道,“一个残废要什么工坊?我虽然挂着大匠的头衔,但这里属我官阶最低,只带学匠,不做别的。”
采蘩知道自己开错口,不再多说。跟着左拐走到后面,却又是让她大吃一惊。长久以来,在自家穷院里看她爹一人造纸,很小的院子,很小的石臼,很小的砖窑,一切都小小的,纸却一张张出来了。但这里,上百个纸槽,已有两三百人在开工的广地,竖立着一排排整齐的贴纸墙,冲着日光湿白絮正在烘晒。
“他们已经开工一个多时辰了,小姑娘,你知道自己有多迟了吧?我差点以为你反悔,想亲自去府上逮你呢。”已知她是童氏女。但左拐的态度仍大剌。
“今日祖父母回杭州,我要送他们上船。再说,左大人也没跟我说什么时候该到。”采蘩不怕他指责。
“明日起,日出那刻你要进署。”没关系,规矩说法一条条来。看似他态度不变,对她其实算照顾了,毕竟是姑娘家,他怕过分严厉把她吓跑。
“是。”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最好,采蘩是那种决定方向一往直前的个性。
左拐走到一台纸槽前,让两个抄纸的槽工让开,对采蘩招手,“小姑娘,那就开始吧,我先看看你基础功。”
采蘩表情刹那空白,说话有些慢,“开始什么?”
“抄纸啊。你应该知道朝廷文书纸用什么主料,洗。切,浆。煮,漂,捣,这些都是基础中的基础,想你也熟悉,我今天就先不看了。抄纸很讲究手功,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抄法。我瞧瞧你会的。今日抄完二十枚不同的纸,基本能符合我的要求,你就能回家去。我也不想你第一天来便累得不愿再来。”左拐说教。一箩筐的话。
洗,切,浆,煮,漂,捣,基础中的基础?想她也熟悉?基本能符合他的要求?她来错地方了!纸官署是个真正造纸的地方,她连斧头也弄不动,更别说是一群鲁班门前了。
采蘩僵笑,“左大人,我没造过纸。”
左拐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没造过纸。你说得那个基础中的基础,我还是头一回听说那六个字。”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她爹的动作而已。
“你没造过纸?”怎么可能?“你评纸的时候,绝不可能是那些自以为见多了些纸的人能说出来的话。”没造过纸的人是评说不出来的。
“我真没造过。”采蘩看到左拐的大胡子成了如临大敌的刺猬。
“你没造过?”重复第二遍,左拐显然承受不太住,再说第三遍,“你没造过纸。从来没有?”
“没有,但是――”看着左拐吃惊的神情,采蘩第一次后悔她前辈子没好好学习。
“那你怎么能说得出那么多名堂,用词也十分精准?”左拐没办法接受这件事。
他想过她未必是能工巧匠,但至少眼力高于常人,手上触感敏锐,应该已经是棵好苗子了。只要他稍加点功夫,她的进步可以一日千里。别人以为他残了,废手废脚,所以能豁出去说离开纸官署的话。恰恰相反,他自认赢面很大,才会选她与西骋比试。西骋有天赋,他所教的学匠中没有人可与这种天赋相匹敌,采蘩是他发现的意外之喜。是不是宝,他还不能断定,所以上来就想看她抄纸的能力。料不到,她完全不会造纸。
怎么可能完全不会呢?!
“但是什么?”他没有漏过采蘩所说的每个字。
“呃?哦,那个――”害她心虚内疚到有点结巴,“我爹会造纸,是他教我识纸的……其实还算不上教。我爹挺沉默寡言的一个人,喜欢读书写字。不知道他是嫌纸太贵,还是挑剔纸质,家里的纸都是他亲手造的。我从小没娘,爹做什么事都不得不带上我,若是纸成,他一定会问我这纸如何,久而久之我就会评了。至于造纸,毕竟那时候年纪小,我爹不会让我动手,等他想教我时,我又大了,没兴趣学。”
“也就是说你昨日纯粹纸上谈兵。”左拐明白了前因后果,敢情她看她爹造纸多了,所以能侃侃而谈。他上了大当!
“纸上谈兵,还真是。”采蘩却见左拐的脸色一点没好转,“不过不是有句话,看都看会了。我觉得造纸不难,一个月就算从头开始学,也来得及。左大人先别着急,您把官位都押上了,我不会不尽全力。”
“造纸不难?一个月也来得及?”左拐面色铁青,大叫于良。
于良正在不远处榨纸,连忙跑过来,“师傅。”
“跟这位姑娘说说,你进来学造纸多久了?”左拐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今年是第三年。”于良见师傅神色难看,不由瞧向采蘩,“怎么啦?”
采蘩老实说,“大人要看我抄纸,可我跟他说以前没造过纸,他急得上火了。”
“你没造过纸?”于良也完全没料到,“可你――”
“看见了没有?没人会觉得这是正常的。”左拐咬牙切齿,磨得嘎吱响,好像这么磨,采蘩就突然会造纸了一样。
“没有人能在一个月里从不会造纸到击败骋公子。即便是骋公子具有不同一般的天赋,也学一年多了。”造纸不容易,于良自己学两年才从今年正式入门。
左拐指着于良,“他算是勤奋好学的,今年年底能考纸匠。多数人在署里一辈子也只能当普通的抄纸工,永远称不上纸匠,更遑论大匠了。小姑娘,造纸没有捷径,天份只能帮你如虎添翼。”
“那――我还是回去?”复杂困难的事情有一个简单的解决之道――放弃。“以我的名义向西大公子发封信,说明我根本不会造纸,也根本不能在一个月里学到他那样的水准,而左大人则以为我有基础。如此明显的误会,我想大家不至于为难他人吧?”造纸真得很难么?为何她看爹那么轻松?
“不!”左拐下意识挡住去路,“事到如今,谁也不能反悔,哪怕误会,也得继续误会下去。你不会造纸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听你说来,你爹是个巧匠,也许真让你看会了不少也说不定。本来我想根据你抄纸的能力来决定如何教你,现在就当你什么都不懂,从头学吧。”
于良仍不能想象,“师傅,还是照童姑娘的说法放弃得好,一个月从头学,能打出像样的浆来就不错了。这回比的是文书纸,虽然是普通藤角纸,但纸质要求极高,即便是我,还常常让您骂呢。”
“童采蘩,我能教,你能学吗?”左拐双眉深锁,目光却不再动摇,“我想你爹不过让你认纸,就把你教得这么好,你一定跟他一样有造纸的才能。如你所说,说不定还真得看都看会了。”
她可以对自己没信心,但不可以对爹没信心,采蘩重重点头,“大人肯教,我就肯学。”
“很好!跟我来吧,咱们从第一步开始。”左拐走了两步,回头问,“你看造纸看了多久?”
“三岁开始――十四年。”说出这个数字,采蘩自己都怔了怔,原来看了这么多年。
左拐也有些诧异,“三岁的事你还能记得?”
“我两岁开始记事。”过目不忘就不说了,免得他们以为自己说大话。
非凡的目力,非凡的敏锐,非凡的记忆。左拐看了她好一会儿,好像要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回过身去领路。他希望自己没看错,而如果这姑娘没有撒谎,她的天赋可能比西骋高得多。只要再多一样非凡,就能跟自己的先祖媲美。
采蘩没多么多想法,直到她跟着左拐停在几座小山一般高的青藤前。这就是第一步?
“我给你一个时辰,挑出适合造纸的藤枝来。如果通不过,就没午饭吃,继续挑下一堆。一直通不过,晚饭也没有,你可能要留在这里看明天早上的日出。”没办法,一天得当成十天来用。
“怎么可能一个时辰?”有她两个那么高的藤堆,“而且左大人,您不教我怎么挑吗?”
“先瞧瞧你从你爹那儿学了多少,如果这堆没通过,于良会教你的。”这还需要他亲授?
左拐走了,太阳将他的影子晒贴在脚下,离午膳不过也就一个时辰。
于良奉令盯着,端来一张板凳,提了一壶茶,就差瓜子了。
今天第二更。
周末了,亲们愉快!
第123章 藤要新,旧债要还
“快点。”山不见低,挑出来的青藤没几根,于良看了看,撞巧还怎么,居然还都是新藤,“你这么慢,天黑也挑不完。”
“我的一只手伤刚好,另一只手还包着,这么慢也是为了一个月后这两只手能抄帘。”采蘩边说着边抽出两根青藤来,有老有新,拿刀砍去老藤,“送藤来的时候就应该挑好了,这种活还得你们做么?”干活的她不冷不孤,爱抱怨。
“这是给新进学徒考核用的。不会选料,第一轮就淘汰了。”于良盯着她的手瞧,“你不是童家大小姐吗?怎么会弄伤手?我越看越不明白师傅为何选你比试。不会造纸,看着也没力气,还伤了手,到时候一定我们输了。还不如我去呢,藤角纸我很拿手的,虽然也未必比得过骋公子。”
“你们老说骋公子如何如何,可昨日他的纸连去除本料束都没做到,是不是太高看他了?”她给了中品,可不是客气的。
“师傅说那是骋公子连赢了几回,小看了我们纸官署,故意造出那样有瑕疵的纸。如果如此也赢了,我们颜面无存。我看得出来,师傅这回挺生气,不然也不会答应再比一场了。”于良哀叹一声,“是我没用,让师傅丢脸。”
“你是左大人的亲传弟子?”采蘩又挑了三根出来。
“不是。师傅不收徒弟,只负责教新进学徒基础技能。和我一同进来的人,要么没通过考核,要么已经拜到署里别的大匠之下。我愚笨。没大匠肯收我,所以暂时还跟着师傅。不过,我觉得挺好的,你别看师傅手脚不便。但懂得可多了,也从不说我这样的人不行。大伙儿都笑我的时候,他还肯让我的新纸去评级。如果可以,我很希望能拜他为真正的师父。”于良端碗茶给她,“姑娘不知道,师傅说要教你,我很羡慕。”
“他教我不过一个月,而你都跟他学两年了,有什么好羡慕?”她现在连饭都没得吃。
“因为我从来没看到师傅这么认真过。而且你不会造纸。一个月后却要和骋公子比试,师傅定然倾囊相授。我没有正式拜师,只能学基础功,年底要和其他人一起考匠,通不过的话。我也得离开纸官署了。”于良羡慕这个。
“那就求左大人收你为徒啊,横竖也没人要拜他当师父,有你这么诚心诚意的弟子,那是他的福气。”采蘩不以为然。
“师傅入纸官署十多年以来,只收过一个徒弟。他的名字虽然是署里的禁忌,但也是公认的天生能匠。跟他相比,我算什么?”于良苦笑叹气,这些话他从不跟别人说,今日不知不觉讲出来了。
“你说的是乌睿?”禁忌啊——
于良跳起来。连连向后看,又摆手道,“不可以说!”
“人都死了,有什么不能说的。”采蘩百无禁忌,“左大人遇到乌睿,乌睿进了御纸坊。苍天冥冥注定各自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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