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君位的流血政变开始了,便不顾一切地命御人驾车,飞奔回城。那马四蹄腾空,快如流星,遍身淋湿,但子路仍嫌太慢,一把将御人推下车去,自己执辔掌鞭,恨不能瞬息奔回相府,救丞相脱险。
高柴出了城门,直向西奔,他要去告诉子路,城里发生了政变,需暂避一时,不要归来。东方泛白,山川、田野、村舍渐渐显现出它那模糊的轮廓,高柴加快了速度赶路。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和滚动的车轮声由远而近,从那高速的频率中,高柴判断来者定是子路。他放慢了脚步,来到大路中央,准备挡驾。大路尽头出现了一个黑点,这黑点渐渐扩大,扩大,转瞬之间扑面而来。晨曦中,子路站在车辕上,拼命地挥鞭抽打那辕马。数九的晨风像刀子一样厉害,子路却袒露着前胸,满脸淌汗,这与其说是热的,倒不如说急的。高柴看清来者正是子路,便伸出双手,拦住了马头。子路一心急于赶路,没认出拦路的竟是高柴,暴怒道:“何人狗胆包天,竟敢无故拦驾!”
“子路兄莫非急糊涂了不成,竟连柴也认不出来了。”高柴埋怨说。
子路一个高跳下马车,紧紧地抓住高柴的双手,急火火地说:“原来是子羔弟,由确是急懵了。快说说,城里情况若何?”
高柴言简意赅地介绍了政变的经过。子路问:“出公现在何处?”
“昨夜逃出都城,听说已奔鲁国去了。”
“丞相情况怎样?”
“已被蒯瞆劫持,正在逼迫歃血订盟,岌岌可危矣!”
“快随我同车回城,救丞相,挽残局!……”子路说着就要上车。
高柴一把拽住他说:“柴正为拦阻子路兄进城而来。国君出逃,丞相被劫,群臣四散,守城将士虽也剑拔弩张,却不知为谁而战。此时进城,无异于自投罗网,何言救丞相,挽残局!”
子路愤愤地说:“夫子常教导我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丞相一向待我等不薄,如今正处水火之中,我等岂能坐视不救!”
高柴说:“父子争权,犹两狗相斗,我等何必卷入漩涡,自蹈死地呢?”
“原来如此!”子路将高柴推了一个趔趄,跳上马车,用鞭杆指指高柴说:“怕死鬼,逃命去吧!”说着,挽鞭打了一个脆响,马车直奔都城而去。
高柴深深地叹了一口粗气,双目盯着那辆远去的马车消逝在晨霭中。
高柴趁旷野无人,易服潜入京郊,直至子路的下场水落石出之后,才奔往曲阜。
城中内乱,日上三竿仍城门紧闭,子路来到城下,高声呼喊:“快开城门!”并拼命地用一粗大的圆木去撞那城门,无奈城门太厚,连撞三次都无济于事。恰在这时,公孙疾奉蒯瞆的命令率五十辆兵车出城追赶卫出公,子路趁机入城。为了方便起见,他舍弃车骑,独身一人提剑奔上前去。守门的军卒正要拦阻,被子路飞脚踢倒。
进了城,子路径奔相府而来,守卫相府大门的家臣公孙敢好心劝阻,他却奚落人家说:“汝,公孙敢,谋利而避害者;吾,孔门弟子仲由,君子食人之禄,必除其患,岂能见义而无为也!”
公孙敢羞红了脸,低垂了头。子路昂首阔步地进了相府孔宅,直扑正厅高台之下,大吼一声:“丞相休得惊慌,仲由归来也!”这吼声震得檩栋颤抖,尘灰下落。
高台上,孔姬、浑良夫与五六员猛将把孔悝围在核心,逼他订盟,旁边躺着一头流血的、呻吟的公猪。子路本想跳上台去厮杀,救出孔悝,可是,这样以来,孔悝的安全就难保了,因此,必须将蒯瞆引下台来斩杀。
孔姬素知子路骁勇,石乞、孟黡恐不是他的对手,真的厮杀起来,吉凶难卜,便开口劝道:“此系孔宅家务,请将军不必干预,以免招惹祸端。”
“好一个淫妇!”子路骂道,”“孔大夫尸骨未寒,你就与家臣私通,如今又与逆子狼狈为奸,欲窃取政权,有何脸面与我说话!还有浑良夫,你这个衣冠禽兽,身为家臣,奸主之妇,凌主之子,真乃死有余辜,快快走下台来,由用宝剑成全你们这对肮脏的姻缘!”
蒯瞆插言说:“子路既为俊杰,就该识时务才是。只要将军肯助我一臂之力,日后必将封为卿相。”
子路骂道:“好一个杀母的逆子,请下来与我决一死战,倘若由败于你的手下,便第一个拜倒称臣,奉你为君。”
台上台下就这样僵持着,台下的不肯上去,台上的不敢下来。
孔姬与浑良夫早已声名狼藉,为众人所唾弃。平日里大家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孔宅上下,无不佩服子路仗义勇为的英雄气概,纷纷跑进厅堂来呐喊助威。子路一声令下,刹那间,众人抱来了一堆堆柴草,将高台围住,点起火来。顿时,火焰缭绕,浓烟滚滚,眼看高台上的一切就要化为灰烬。
火光映着子路的脸膛,泛着红通通的光泽。他看着台上那些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丑类,仰天大笑,他笑得是那样舒坦,那样自豪,这是无畏者的笑,胜利者的笑。子路高喊:“逆子,待台子烧到一半仍不下台,我便尊你为万世人君……”
蒯瞆与孔姬见就要葬身火海,狗急跳墙,命孟黡等三名武士手持长矛、画戟、大刀跳下台来与子路厮斗。子路力战三敌,左突右挡,勇力不亚当年,战了三十多个会合,一直占上风,处主动。可是,猛虎难抵一群狼,子路毕竟是年过花甲的人了,又以宝剑敌对方的长武器,很不得力,因此,渐渐的力不能支,招式紊乱,最后竟至于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突然,台上的孔悝断喝一声:“子路当心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子路只听“噌”的一声,孟黡的大刀自上而下劈来。子路闻声,急忙蹲下身去,帽子跌落在地,左臂断裂,血流如注。……
子路弹身而起,伸手制止住了敌方同时杀来的三件明晃晃的兵器:“慢!孔夫子教导说,君子死不免冠,待由将冠戴好再杀不迟!”
子路的话音不高,但却字字千钧,三员敌将被镇慑得倒退了几步。子路躬身弯腰,将帽子捡起,弹去上边的泥土和尘灰,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帽带已断,他不慌不忙地,泰然自若地将帽带结好,又正了正。可惜眼前没有镜子,不然的话,他准会对着镜子照一照。
这一举动使得台上台下的人都呆愣了。
此时的子路像个出嫁上轿的姑娘,在悉心地梳妆打扮,待一切修饰就绪之后,他出其不意地挥剑自刎了……
子路倒下去了,他安详地躺在血泊里,脸上挂着永恒的微笑。
蒯瞆与武士们一同跳下台来,台上台下合作一处,将子路乱刀剁成肉酱……
高柴叙完,弟子们纷纷劝慰孔子说:“夫子切莫伤心,保重身体要紧!……”
“丘不伤心,丘何曾伤心!”过度的哀伤已经使孔子失去了泪水,失却了一切表情和表达感情的语言,半天,才自语般地说:“君子杀身以成仁,由死不免冠,丘不悲伤,丘何以要悲伤呢?……
正在这时,卫使者求见,他向孔子深施一礼说:“寡君新立,敬慕夫子,敢献奇味。”说着,拱手将一个陶罐交给了孔子。
孔子接罐在手,打开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原来里边装的是一罐肉酱。孔子涕泪交流地说:“莫非是吾弟子仲由之肉吗?”
卫使者惊异地问道:“夫子何以知之?”
孔子泣不成声地说:“非此,卫君必不献诸我也。”
孔子眼含热泪将陶罐重新封盖好,命弟子在颜回的墓旁掘一新的墓穴,择吉日安葬,像安葬棺椁一样隆重。孔子在弟子们搀扶下,磕磕绊绊地来到墓地,捶胸顿足,泪流不止地说:“丘尝恐由不得好死,今果然也!……”说着一头栽倒在墓穴旁。
从子路的墓地回来,孔子病倒了,整整一个冬天,他一直卧床不起,弟子们轮流照看,请医熬药,喂水喂饭。有时精神稍好一些,弟子们就陪他说说话,聊聊天,回忆往事,展望未来。虽说在病疼的残酷折磨下度日如年,倒也不知不觉地度过了三两个月,新年过后,天气渐渐变暖,动物出蛰,植物复萌,山峦变青,河水变绿,鸟筑新巢,蜂飞蝶舞——一元复始,万物开始了新的生机。孔子的病也渐渐好起来了,精神振奋,食欲大增,半月之后,竟能拄着拐杖到庭院里走走了。弟子们陪夫子来到杏坛,他像来到了一个新奇陌生的地方,一会让弟子搀扶他登上讲坛,在自己每天讲课那几案后的蒲团上正襟危坐;一会又来到银杏树林,抚摸着一棵棵树干,仰望着一簇簇树冠,还伸臂量量那棵最早的银杏树的围粗,不时地自语着:“春天来了,银杏树就要枝叶繁茂,开花结果了,何等美好的春天啊!……”
孔子感到疲劳了,走出银杏树林,坐在坛前的石级上喘息。他仰望空中,蓝天,白云,哪怕是一只飞鸟,都能引起他勃勃兴致……
早晨,他早早起床,伏到窗棂上,眺望东方的云霞,迎接红日的升腾。
傍晚,他扶杖依栏,目送夕阳西沉。
他令弟子到沂水河去汲一桶水喝,到泗水河畔去采一丛野花置于床头,到防山去捡几块精致的石子握在手心赏玩。
他比先前更加喜欢人了,他身边的人最好是愈聚愈多,聚而不散。他时常急三火四地令人将某几个弟子召来,但既来之后,也并没有什么事要做,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紧紧地握着他们的手不肯松开,或是拍拍他们的肩,抚抚他们的背,不住地点头微笑。
许多弟子都为夫子的病情大有转机而高兴,但也有人认为,这并不是好的朕兆,兴许是可怕的回光反照!……
一天,孔子突然下令让弟子们全都离去,只留下子贡一人守候在他的身边。
弟子们只好从命,但实际上谁也没有离去,只是隔在卧室之外徘徊。
孔子是有什么机密的事要办吗?还是他要授与子贡某种机宜呢?弟子们没有这样怀疑的,他们绝对相信自己的夫子。
一连七天,孔子静静地躺在病榻上,不说,不动,不饮,不食,像是在安静地睡眠和休息,但他大脑的机器却在飞速地旋转着,他在总结自己一生所走过的路程,他在分析自己的政治主张与理想,他在回首“礼崩乐坏”的社会现实,他在目睹亿万人民的悲惨遭遇——灾荒、饥饿、瘟疫、战争、血泊、头颅、尸骸、白骨、饿殍,他在回顾每一个亲朋故旧,每一个弟子——死去的和尚在人世的,他在展望未来的前景……
第八天一早,孔子令子贡去把住在曲阜城里的弟子全都召来。其实,哪里用召,子贡一开门他们便蜂拥而入了,将孔子的病榻围在中央。
孔子静静地躺着,面色红润,并不憔悴,形容丰腴,并不枯槁,神态安详,并无痛苦。他像刚从熟睡中醒来,睁开眼睛,脸上现出了一丝泰然的微笑。他声音微弱,但却字真句切地说:“夜得一梦,丘坐于两柱之间,受人祭奠。二三子知道吗?夏之人死后棺木停于东阶,周之人死后棺木停于西阶,殷之人死后棺木停于厅堂两柱之间。丘乃殷商之后,死后望二三子依古礼将棺木停于两柱之间……”
他说的是那样平静,那样坦然,无一丝哀怨和悲伤,更无一滴泪水,只是像在崎岖的、坎坷的、泥泞的道路上长途跋涉之后那样疲惫不堪,他需要休息,又闭上了双眼。
这一夜,弟子们谁也没有离去,全都守护在孔子身旁。孔子不时睁开眼睛,借着菜油灯闪耀的光亮,环顾左右的弟子,满意地笑笑,不再撵大家“早些回去休息”了。
夜空没有一丝浮云,一轮不太圆的明月悬窗而挂,月光如水泻进这间并不十分宽敞的卧室,照得室内亮如白昼。月光洒在孔子的脸上,孔子呼吸匀称,在滋滋润润地睡着……
第二天凌晨,先是晨曦照红了窗纱,继而是漫天彩霞,霞光透进室内,映得孔子的脸庞红扑扑的,犹如焕发了青春一般。孔子睡醒了,令弟子将他扶起,依衾被而坐,满面红光。弟子们端来了清水,给他洗过了手和脸,问他想吃点什么。他摇摇头,说:“赐啊,你的琴乃诸弟子中之佼佼者,给我们弹上一曲吧!”
子贡移过七弦琴,调正音调弹了起来,孔子和琴而歌:
泰山其颓乎,(巍峨的泰山啊,将要崩颓,)
梁木其坏乎,(粗壮的梁柱啊,将要坠毁,)
哲人其萎乎!(一代哲人啊,像草木一样枯萎!)
孔子的歌声愈来愈低弱,到后来,竟像似在窃窃私语了,突然,歌声终止了。他正襟危坐,闭上了眼睛——他又安详地睡着了,但却是永远地睡着了……
子贡的手指猛地抖动了一下,“咚”的一声,琴弦崩断了!公元前479年二月十一日,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人类历史上的文化巨人孔丘与世长辞了,终年七十三岁。
孔子丧礼的隆重程度,超过了任何一个诸侯。陪灵的,吊孝的,送殡的,有卿相大臣,有王孙贵族,有平民百姓,有生前友好,有各国使者。三千弟子,除了殁世的以外,几乎全都来了,大家在公西赤的主持之下,一律像丧严父慈母那样披麻戴孝。孔子的棺椁停放在正厅的两柱之间,灵堂前跪得雪白一片,齐声恸哭。单就这一点,便使世上的任何人都无法比拟。鲁哀公也来吊孝,他极为庄重地行三拜九叩大礼,宣读悼词:“旻天不吊,不*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
跪伏在地的子贡愤然挺身而起,向鲁哀公说道:“国君如此,岂不是要消失于鲁吗?吾夫子生前曾言:‘失礼则必无序,失名则必有过;失志谓惑,失所谓过。’夫子生前不能重用,以行其圣明之道,死后却来哀吊,此非礼也!以一人君身份而称一失意大夫为父,亦非礼也!”
子贡一言出口,满庭皆惊,无不暗暗为子贡捏一把冷汗。
鲁哀公被子贡弄得十分狼狈,他傻愣愣地望着子贡。子贡毫不畏惧,以怒目相视。
鲁哀公不仅不恼怒,反而赞许道:“子贡,真君子也!寡人欲请你任左相之职,可肯赏脸!”
“鲁国胜任相职者,已升天矣!……”子贡说着放声大哭。
忽然,冉求披麻戴孝奔到灵前,跪倒便哭,拼命地用头去撞那棺木,只撞得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