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安靠坐在一只橱柜上,胸腹里十分难受,仿佛身子虚脱了一般,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这时,门口走进来几名粟特胡人,他们风尘仆仆,显然是从很远的地方而来,刚刚抵达龟兹城。
“掌柜的,给我们每人来一碗汤,再来三十块饼。”
他们说的是汉语,非常流利,一进门便坐进一个角落,低声商量着什么,李庆安坐在后门入口处,背对着他们,相距约十几步远,他没有把这几个粟特人放在心上,只管慢慢地品尝一杯浓茶。
“几位客人,这是你们的汤。”
“这位小哥,这是一百文赏钱,我想打听一件事。”
“哟!客人太客气了,您尽管问。”
“我想问一下,你有没有听说过带着火焰的宝石?”
李庆安的茶杯剧烈地晃了一下,头脑一下子清醒了,就仿佛大白天遇到鬼一样,他无比惊讶地回头向几个粟特人望去。
一年来,他几乎要把那块所谓的太阳石忘记了,他曾经又去了好几家珠宝铺,没有一家的价格超过八十贯。
两个月前,他又去了拔焕城,才发现那家‘粟特老店’早已经关门了,那个愿意出一万贯钱来收购他宝石的粟特人那苏宁已经成了遥远而不真实的记忆,没想到在一个最不经意的时刻,他忽然又听见了关于那块宝石的消息。
一共是五个人,从他们坐的位子来看,是两个主人和三个仆人,两个主人一个四十多岁,留着一撮山羊胡子,而另一个人是个年轻人,大约二十五六岁,头戴一顶镶有金边的尖顶虚帽,模样还算清秀,瘦长条脸,尖下巴,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黑多白少,给人一种虚伪的感觉。
“客人,真是抱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带火焰的宝石。”
“你再想想,唐军官兵中也从没人提到吗?”
中年人一边问,却有意无意地向李庆安瞟来,李庆安已经伏在桌子上,一副醉熏熏的模样,可他的耳朵却竖得笔直,对方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或许是收了一百文钱不好意思,伙计想了想道:“倒是有人提起过宝石,不过都是十几贯钱那种普通宝石,带有火焰的宝石从来没有人说过。”
中年人低声对年轻人说了几句,虽然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但可以看出年轻人脸上露出了失望了表情。
“我看还是要先找到那苏宁,再追寻宝石的下落。”
年轻人说的是突厥语,李庆安听得清清楚楚,‘那苏宁!’那就没错了,他们要找的就是自己那块神秘的宝石。
“可是那苏宁已经失踪了。”
“这倒没关系,我有办法找到他,咱们先回拓枝城。”
年轻人显然是个急性子,说走就走,他站起身便大步向店外走去,中年人慌忙收拾桌上的饼,见年轻人已经走了,他不由着急地喊道:“远恩,不要急,我们在龟兹住一晚再走。”
胡乱地收拾一通,他连忙追了出去。
‘远恩?’李庆安暗暗思忖道,‘原来这个年轻人叫做远恩。’
“客人,真是抱歉,我一定替你留意红宝石的情况。”店伙计恭敬地送他们出去。
他刚转身回来,李庆安便向他招了招手,“伙计,你过来一下。”
“李校尉,你请吩咐。”
李庆安取出一贯钱笑道:“刚才那伙人,你去盯住他们,给我记住,在龟兹城他们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这一贯钱是给你的辛苦费,如果你探来的消息让我满意,我会再追加你一贯赏钱。”
店小二喜出望外,他一个月也才能挣五百文钱,转眼就是两贯钱到手,他立刻接过钱道:“请李校尉放心,我一定探来最好的消息。”
........
次日傍晚,李庆安正在军营里写报告,一名士兵进来禀报道:“将军,军营外有人找,他说自己是中原酒肆的伙计,是将军让他来的。”
“我知道了!”李庆安取了两贯钱便起身向军营外走去,中原酒肆的伙计来,当然就是为了昨晚那几个粟特人的事情,就算伙计不来,他也会去酒肆询问情况。
军营外,酒肆伙计正伸长脖子张望,见李庆安出来了,他连忙上前陪笑道:“李校尉,我有他们的消息了。”
“你发现了什么?”
“他们昨晚从酒楼离开后,便去了城门口的悦来客栈,一直就没有出来,也没有人来找他们,天不亮,他们几个人便骑马离开了龟兹城,听客栈掌柜说,他们是回石国了,好像是去找一个叫什么苏宁的人,然后我见他们向西而去,我又在路边蹲了一天,他们一直没有回来,我便赶来向将军汇报。”
说完,他眼巴巴地望着李庆安,他一夜未睡,又在路边蹲了一天,就指望能得到另一贯赏钱。
“你做得很好!”
李庆安笑着把钱递给他,“这是两贯钱,加倍赏你,如果有他们的消息,你立刻来告诉我,我会另有重赏,知道吗?”
酒肆伙计千恩万谢地接过赏钱,连连躬身道:“将军放心,只要他们来,我就会立刻通知将军。”
李庆安回到营帐,他打开了自己的随身箱子,从下面取出一只小木盒,轻轻打开,笼罩着一团淡淡光泽的宝石出现在他面前,他小心地拾起这枚鸡蛋大的红宝石,宝石内那一团神秘的火焰又升腾而起,李庆安地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他很想知道,这枚宝石内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
卷一 血色安西 第二十三章 分配不公
次日中午,李庆安在营中视察军情,忽然听到大门口传来一阵吵嚷声,他快步走上前,竟有十几名妇人围着韩进平,群情激昂,大声争吵着什么?
“我丈夫出生入死,命都差点丢了,才赏十亩田,韩队正,我不能接受!”
“秦二娘,你丈夫还好了,无伤无病,我丈夫被一刀砍中肚子,连根都差点没了,也才赏二十亩田,这才是不公平,韩队正,你今天若不给我做主,我一头就撞死在你面前。”
“四郎啊!你这一死,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过啊!他们都有田有地,可怜你这一死,他们就不管了,你的妻儿连土地的影子都没看见,四郎啊!你醒醒吧!”
一个妇人坐在地上,两手拍地大哭大喊。
韩进平劝了这个,那个又闹起来,弄得他顾此失彼,狼狈不堪。
“韩队正,出了什么事?”李庆安厉声问道。
韩进平见李庆安出来,慌忙跑上来禀报道:“将军,这些都是我手下的家属,她们对将军分田地不满,都跑来吵闹,我也拿她们没有办法。”
韩进平又向十几个妇人介绍道:“这位就是你们丈夫的上司,斥候营李校尉,你们有什么不满,可以向他申诉。”
十几个妇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她们不安地望着李庆安,谁也不敢吭声。
“你们有什么不满,可以说。”李庆安尽量缓和语气道。
这时,一名妇人壮起胆子道:“我丈夫是斥候二队的秦雷,李校尉,我觉得你分配土地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
秦二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他申诉,“我丈夫跟你出生入死,可别人分了二十亩、三十亩地,我们家却分只得十亩,凭什么?”
妇人越说情绪越激动,“李校尉,你今天若不补给我,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说完,她转头要向军营的木柱上撞去,其他人慌忙拉住了她,“秦二娘,你别傻了,李校尉会给你做主的,李校尉,你快劝劝她啊!”
李庆安摇摇头道:“士兵打仗,以军功记赏,你之所以少得,是你丈夫立功少的缘故,如果你不相信,我把你丈夫叫出来,让他自己给你说。”
他转身对韩进平道:“去把秦雷叫出来,不!把她们丈夫全部叫出来。”
这帮妇人顿时慌了手脚,她们本来是私自相约而来,听说李庆安新官上任,便想着给李庆安施压,多少能捞点好处,如果她们丈夫真的出来了,那问题可就严重了,女人大多为己,鲜有桃园结义的精神,一旦要损害自己利益,临时联盟立刻崩溃。
她们面面相视,开始互相埋怨起来,“秦二娘,我们都不想来,都是你挑的头,这下该怎么办?”
秦二娘也呆住了,但她依然嘴硬道:“大家不要怕,他敢乱来,我们就去程都护那里、去夫蒙节度使那里告他。”
李庆安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警惕,这和程千里有什么关系?他不露声色地笑了笑道:“你们觉得不公平,想多要土地,可以,我可以给你们,不过打仗时,你们丈夫就要第一个冲上去,这就是代价,你们真的想好了吗?”
妇人们开始倒戈了,竟异口同声道:“没有!我们都不想要,是秦二娘自己想要,我们只是陪她而来。”
李庆安点了点头,“那好,既然你们都不要,就赏秦雷一人。”
他一挥手,对韩进平道:“你去告诉秦雷,他娘子嫌赏赐少,我打算多赏他二十亩土地。”
秦二娘的眼中露出了惧意,她眼见韩进平要进军营,连忙跪了下来,颤声道:“李校尉,请等一下!”
李庆安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来问道:“你不是要去程都护、去夫蒙节度使那里告我吗?我害怕了,所以要多给你二十亩土地,你应该高兴才对,你害怕什么?”
秦二娘悄悄回头瞥了一眼,依旧低头不语,李庆安站起身对其他人道:“你们去吧!这件事就算了,我会禀公处置每一个手下的军功,以后不要再随意闹事了,这对你们丈夫没好处,知道了吗?”
众妇人纷纷答应,作鸟兽分散,见其他人走了,李庆安这才又问秦二娘道:“说吧!是谁指使你来的?”
秦二娘咬了一下嘴唇,欲言又止,李庆安冷笑一声道:“既然你不肯说,那你就去领你的二十亩土地吧!”
说罢,李庆安起身就走。
“啊!李校尉,我说,我说!”
秦二娘嘴唇哆嗦着,低声道:“是....是程都护派人来指使我这样做,让我来闹事,如果我们问倒李校尉,然后他再带我们去夫蒙节度使那里告状。”
果然和程千里有关,李庆安哼了一声,问道:“那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他们答应事成后给我五贯钱。”
“五贯钱?你的命就只值五贯钱吗?”
“命?”秦二娘不解地望着李庆安。
李庆安冷冷道:“我实话告诉你吧!这是安西军方高层的权力斗争,你一个小小的人物却贸然卷进去了,最后事情若闹大,他们只能杀你灭口,难道你不明白吗?”
秦二娘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贪图一点小便宜,哪里懂这种勾心斗角之事,听到危机到自己的性命,她吓得浑身直抖,慌忙问道:“那、那我该怎么办?”
“他们问起来,你就说,李庆安一文钱也不肯多给你。”
........
营帐里,李庆安沉思不语,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也卷进了程千里和高仙芝的斗争中,很明显,因为高仙芝私下赏赐了自己,他们便想利用自己分赏这件事寻找突破口,最后将火烧到高仙芝身上。
这时,韩进平在一旁小声道:“将军,属下以为程千里其实做得并不高明。”
李庆安瞥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他是科班出身,又当过一县校尉,说不定能有什么好的建议,便笑道:“你说说看,怎么个不高明?”
韩进平见李庆安肯听他的意见,连忙道:“他找人挑拨军属来闹事,表面上看好像是给将军施压,可实际上非但没起到什么作用,反而暴露了他的企图,如果我是他,我绝不会让一些妇人来吵闹,而是会暗地收集将军的证据,再找几个军属作证,直接到夫蒙节度使那里告将军一状,只要人证物证俱全,恐怕将军就会吃不了兜着走,可现在他这样一闹,将军就可以从容应对了。”
李庆安点了点头,韩进平说得不错,便又问道:“那你说我该怎么样应对呢?”
“很简单,这次高帅给了将军十五顷土地,是要将军以军功分赏,只要将军对每一个人都分赏得有理有据,程都护就算告到夫蒙大帅那里去,高帅也能替将军一一辩驳,现在将军需要做的就是尽快整理出一份最详细的分赏依据。”
李庆安取过桌上一份分赏明细清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每一个参战士兵的功劳的勇敢程度,阵亡士兵家属可以得到五十亩地的抚恤,不在他的赏赐范围,每一个参战士兵都有十亩地的基本赏赐,然后按照功劳依次向上追加,最多的一人赏到了四十亩地。
如果说有可能出现不公平的话,那只有一个人,一个他部署在外围的斥候老兵,战后这个人失踪了,不知道他是被杀,还是逃跑了,所以他没有任何赏赐,也没有抚恤。
现在他任何一个细节也不想放过,他立刻令道:“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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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血色安西 第二十四章 老兵遗孤
开元二十五年,大唐帝国正式确立了长征健儿的戍边制度,从内地招募志愿者赴边疆戍边,准其携带家眷,同时官府给予健儿土地和税赋优惠,从而在边疆形成军户体系。
龟兹是安西都护府所在地,同时也是军户最集中的地区,一般分布在各大屯田的周边,形成一个个汉人村落,在龟兹城西也有一大片军户聚居之地,住有数千军户家属,早在军户之前,便有许多来龟兹谋生的汉人在此建屋安居,经过数十年的发展,这一带已经成为了汉人的聚居地,无论语言、人文习俗还是建筑风格,均和内地分别不大,李庆安经常来的中原酒肆,也在这个地区。
李庆安带了几名士兵,在一名火长的引导下来到了一处小院前,这里是那个失踪老兵的家,围墙只有齐肩高,越过围墙只见院子里有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小女孩在低头缝纳布鞋,旁边放着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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