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那大夫还说,因为她怀孕时已中毒,她的孩子也便跟着中了毒,尽管眼下看不出,但很难保证不会如她那般。”
司马凌雪只觉得浑身发冷,正午的太阳当头照在身上,却不能令她暖和半分。
裴玉蓦然凑近身来,盯着她的眼睛问:“公主可知是何人如此歹毒,将一个背井离乡无家可归的弱女子害到如此悲惨的境地?”
她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咬唇摇头,一个念头却呼之欲出,又被她强行压下。
“正是李家小姐最为要好引为知己的张家小姐。”他抿了唇,眸光冰冷,“她犹不敢相信,却从那贵人口中得知,就在她离开京城的次年,张家小姐嫁给了她曾经的未婚夫,也就是当年的东庭太子,现今的皇帝,公主的……父皇。”
“不!”司马凌雪脱口而出,脸色瞬间发白,“我母后是姓张,可她生长于甘宁,而你母亲是高越人,怎么可能……”
“谁说李家小姐是高越人?”裴玉冷笑,“公主难道不知道当年轰动甘宁乃至东庭未嫁先休的太子妃就是李翰林家的小姐?难道不知道你的母亲当年与她最为要好?你母亲与她同时喜欢上那时的太子,却未能得到太子的青睐,便设计陷害,使她声名败裂,又见她没有自尽而劝她离开甘宁,并在吃食中对她下毒,即使不能客死他乡,到头来也是废人一个,再也不可能回去与她争夺后位。”
“不可能……”司马凌雪连连摇头,“这不可能……”
“不可能?”他退开一步,“听说公主这次答应和亲,你母亲却百般阻挠,你可曾想过为什么?如今可能想明白?”
见她脸色苍白,魂魄皆失的模样,裴玉寥落一笑,“是不是很老套的一个故事?可越是老套的东西,往往越能伤人伤心。”
司马凌雪一颗心仿佛被游离于身体之外,意识却万般清晰,清晰到她想否认也不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的母后早就知道裴玉是当年李家小姐之子,因此才如此激烈地反对,却又不肯对她说明原因,一旦说明,当年所做的龌龊之事便会大白于天下,她的皇后之尊再也不能维持,后位亦将不保,更重要的是,将彻底失去她父皇。
由此也隐隐明白了她父皇为何这些年懒于朝政,为何对她母后总是不冷不热,恐怕是早就对当年之事有所怀疑,又因没有实证才如此的吧。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怔怔地望着裴玉,想要对他说点什么,脑子里却一片茫然,一片空白。
很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着嗓子问:“这也就你想与东庭和亲的目的?你恨我母后,也恨我……”
裴玉负手望天,却并没有回答,接着原先未讲完的往事淡淡道:“我父亲见我母亲这般,再不肯将她留在外面,我母亲却以死相逼,誓死不随我父亲回去。我不愿离开我母亲,也不肯随我父亲走,我父亲无法,只得替我母子安置了一间大宅子,又遣了好些仆人来伺候我母亲……果不出那大夫所言,再过了几年,我母亲的耳朵也渐渐听不见,真正成了与世隔绝,每日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着我的手,一抓便是一整日,一整晚……”
“公主,你可能理解一个人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说是怎样的感受么?”他的眸里终于流露出刻骨的悲伤,“无边无际的黑暗,荒无人迹的寂静,内心有再大的痛苦也无法诉说,只有日日夜夜地抓住自己孩子的手,才能找回一点点的安心,驱散一点点的恐惧,可那一点点的慰藉又怎么够?可我母亲始终平静地对待这一切,从来没有因此而迁怒怨怼过别人。”
“我十三岁那年,药毒最终侵入了我母亲的脑子,我母亲垂危弥留之际,终究还是求了一回我父亲,要他一生都要善待我……她是那样骄傲的女子,再落魄时都不曾开口求过人……她又是那样善良的人,可还是有人容不得她好好活着。”
“我父亲将我母亲安葬之后,便带我回宫,那时我才知道,我的父亲原来是高越之君,而他也没有违背对我母亲的承诺,善待于我,将我立为太子……”
“我并没有因为你母亲而厌恨你,但我同样不能喜欢你。因为你母亲,我的母亲失去了至爱的男人,被迫流落异国,受尽磨难,一生未见笑容,我自幼受尽冷眼,尝尽悲苦,将我母亲所有的苦看在眼里,又怎么可以喜欢你?”
“你问我为什么不想娶你,还要向东庭求亲,”他一笑,回头,眸色苍凉,“我母亲临死前拉着我的心,在我手心里写下几个字,要我日后娶东庭皇后之女司马凌雪为妻,这是她的遗愿,我岂可不遵?”
司马凌雪捂住胸口,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可是为什么?
她的母后害了他母亲一生,真相是如何惨烈,她为何还要她的儿子娶仇人之女为妻?
“想不明白?”他笑,“我以前也不明白,更一万个想不通,可后来明白了……我体内有从我母亲那里带来的毒,或有一日,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只要三五年,就会变成象我母亲那样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还有什么事能让仇人也体会到那种生不如死刻入骨髓的痛楚?或许让她的至亲之人也尝尝这种痛苦,看着所爱之人一日日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才能真正感受到这种剜心之痛……”
“不要说了,”司马凌雪猛地扑过去,将他紧紧抱住,泪如泉涌,“裴玉,不要说了,求你……”
自此方知,为何他的笑容那般灿烂明媚如夏日之光,却依旧淡漠得仿佛看透一切。
如此的身世,如此的过往,她便是听着已是心如刀绞,他又是如何过来的?
她的母后,她的母后啊,竟然造下如此大孽,她该如何去救赎?
如若当真有一日,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她又救得了什么,赎得了什么?
这一刻,她恨不能自己替他受了这份毒,宁可自己承担这个苦,也不愿他有丝毫可能。
那个可能,仅仅这般想一想,便让她无法承受。
裴玉拿开她的手,轻轻地推开了她,眼里有无动于衷的淡漠,也有淡淡的悲悯,却没有恨意。
“公主,东庭与高越和亲是天下共睹之事,我既娶了你,便会尽到一个丈夫之责。”他缓缓转身,背对着她说道,“你我不仅有夫妻之名,亦有夫妻之实,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却不能给你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我劝公主也莫要再对我用情,你已明白一切,便该知道我或许陪不了你很多年。与其后半生痛苦,不如从现在起便将心收回,到时也可以痛得少一些……”
他顿了顿,似乎还有话要说,最终没有再开口,逆着阳光缓步离去。
司马凌雪满脸都是泪,一颗颗自脸上滚落,她象是呆了一般望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阳光打在他修长挺拔的背上,与锦袍上的金丝交映出一片璀璨光芒,却反将他的身影模糊成一片。
她看不清,看不清……臂弯间似乎还留有他的温度,她慢慢环起双臂,虚虚一抱。
一个亲密拥抱的姿势,怀中却只有空气,她却想象着刚才她就是那样紧紧地拥抱着他,他的体温,他的气息,都似触手可及。
心痛得无法呼吸。
而不远处的一个廊柱后,一身粉色宫装的少女双手掩面,再也抑制不住无声痛哭。
苍天在上,为何要对她的哥哥如此不公!
第一百二十七章 风波
这一年的天下列国,注定波折纷争不断。
先是在年初,天下两大国大邺与东庭便大战了一场,两国最为出色的统帅亲征,最终东庭败于大邺,这其中,关键人物楚清欢与当时的何以念功不可没。
七月,与大邺相邻的乌蒙扰边,大邺皇帝陛下亲自前往平乱,杀退乌蒙的同时,却也被乌蒙大将希图之箭射伤。
同月,高越与文晋分别遣和亲使团前往东庭提出和亲之请,东庭长公主不顾皇后反对,坚决同意与高越和亲,并婉拒文晋。
九月,高越皇帝陛下裴玉与东庭长公主司马凌雪大婚,其他诸国齐贺。
而在九月末,又有震惊各国的消息传来——受邀前往高越观礼的莒卫文筠公主,在返回莒卫横渡南水河之时,所乘船只与其他渡船相撞,文筠公主与其随行婢女侍卫皆一同落水,生死未明。
因南水河位于莒卫境内,莒卫无法向高越责难,莒卫皇帝久病在床不能治事,闻此噩耗更是病情加重,口不能言,从不过问政事的莒卫皇后挺身而出,下懿旨着文庆侯督兵部迅速派出上万兵力,沿南水河铺网找人,出动数百艘船只日夜在水中搜寻,连续数日毫无音讯。
如此一来,莒卫朝中大乱。
皇帝病久成疴,多年来由文筠公主代为执政,政绩有目共睹,赢得朝堂上下一片称赞,让那些暗存别样心思的人找不到理由与机会作乱,此时朝中无主,于文筠下落不明,生死未知,那些人便明里暗里地开始蠢蠢欲动。
然而,向来不干政的皇后与很少上朝的文庆侯一出面,谁都得惦量惦量自己有没有能力斗得过他们两人,皇后可以不放在眼里,文庆侯却不同,虽然平时基本不问事,但其世袭爵位,家世地位在莒卫不可撼动,自有极高声望。
很人持了观望之态,认为即使文筠公主未能找到,至少也要等上一段时间事态才有变动。
也有人认为,文筠公主生死不明,朝中恐怕很快就要有大变。
也有人紧密关注着宫中动静,准备伺机而动。
就在人心不稳,各怀心思之际,出乎众人意料,文庆侯在朝中提出,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文筠公主下落不明,不如由皇后暂时代为主政,处理政事。
此议一出,便有数名要臣附和,并联名上请由文庆侯辅政。
由皇后代为主政?
除了那几名附议的大臣,其他文武无不惊诧。
且不说皇后只有管辖后宫之职,从无涉政之权,即使有,以皇后潜心向佛之心,可能处理好一国政事?
况且,自从太子失踪之后,皇帝虽然未再立太子,可其他皇子还是有的,哪怕庸才了一些,到底也强过后宫专权不是?
当下有数名老臣出列反对,其他大臣纷纷附和,怎料皇后突然从旁边走出,妆容精致,眉眼冷厉,一反平时恬淡安适之态,厉色斥责群臣,并当场罢免了十数名官员的官职。
一举惊了满堂。
此时方有久居朝堂的大臣想起,当年皇后未曾遇得佛缘之时,性子是如何的执烈,手段是如何的狠辣,只是多年来未在世人眼前展现过,便渐渐地忘了,此时见了,才再次想起来。
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无人得知,却人人心惊。
文庆侯却对此毫无讶色,只冷眼望着底下众臣,淡淡说了一句,皇后主政,由他辅政,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无人敢反对,反对的不是被革职,便是被杀头,就连那些藏了谋逆之心的不敢再动,后宫嫔妃或皇子亦不敢出声,因为没那个能力。
只因为他们发现,几乎所有与军中有关的官员,朝夕之间都成了文庆侯的人。
这就是以前在他们眼里吃斋念佛的皇后,这就是以前在他们眼里一身轻闲的文庆侯,两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要么不动,一动便让人心惊胆战。
如此,朝堂中再无人有异议,南水河依旧不分昼夜地打捞于文筠,而执掌莒卫的大权,则已然在皇后与文庆侯手中。
时势已成定局。
消息传遍京都安阳,再传至整个莒卫,待到一个月后,皇后下诏召回在南水河搜寻于文筠的所有士兵,船只也尽数撤回,此举表明,皇后已放弃了对文筠公主生还的希望,等于间接宣告了文筠公主的死亡,举国皆哀,皇后下旨,取消一切喜庆节日,安阳城内人人素缟,以表对文筠公主的哀痛之意。
此时的皇后,俨然已成为莒卫新主。
秋意深浓,就在这件意外事件已成为事实,皇后与文庆侯已于早朝时让众臣商议为文筠公主建陵一事时,三名身着素服头戴风帽的年轻男子来到宫门外,向守门的禁卫递上了一枚小巧的金色令牌,并称有文筠公主的消息。
如此大事,禁卫不敢有误,双手捧着那令牌一路疾奔至早朝议事的德政殿,由殿前内侍转呈至皇后面前,小声通禀。
皇后眉色不动,沉默少顷,宣三人入殿。
这一路动静早已惊动半座皇宫,不召见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枪戟如林,三人脚步沉稳,一步步走向德政殿,上了玉阶,跨过高槛,在百官齐齐注视之下,走至大殿中央,头微垂,风帽遮住大半脸颊,看不出模样。
“大胆!”数声齐喝,“见到皇后竟敢不跪!”
喝声止,便见一人风帽下浅色双唇轻勾,缓缓抬手放下风帽,一张女子清颜徐徐展现,立时叫众人屏了呼吸,连殿中光线也似亮了一亮。
看三人装束,只道都是男子,未想竟是女子之身,而容貌气质更如天山之莲,清雅冷艳到了极处。
坐于龙座上的皇后蓦地脸色一变,呼地站起,紧紧地盯着殿下的女子,眼中瞬间闪过数种神色。
群臣本惊讶于女子的容貌,此时却更惊于皇后的这一举动。
这女子到底是何人,能让八风不动的皇后如此震惊失色。
坐在龙椅旁边的文定侯亦是脸色一变,却比皇后更快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扯皇后凤袍,眸光中那抹意外之色亦极好地隐去。
除去风帽,将两人神色都看在眼里的楚清欢眸色不动,眉梢却微微一挑。
皇后骤然回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坐了回去,半身倚靠于一侧龙椅扶手,神情已然恢复了冷傲高贵之色,看似漫不经心,却谁也没看到她袖下微抖的双手。
除了离她最近的文定侯。
文定侯眼角一瞥,遂看向楚清欢,语气很淡:“见到皇后,为何不跪?”
楚清欢亦淡淡道:“我非莒卫臣民,没有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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