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天色极黑,后半夜的风更显凄厉呜咽,楚清欢身上一阵阵冒着虚汗,不多时里面的衣衫便已湿透,然而她心里却似团了把火,漆黑的眸子紧盯着远处那座在暗夜里宛若怪兽蜇伏的盘山,不知是怒是气还是什么。
若是何以念当真去了盘山,她此时去,可是为他去收尸?或者,连尸骨都拿不到。
“前面有东西!”任海突然低声喝道。
楚清欢也看到了,就在前面不远处,有什么在艰难挪动,不象是野兽,倒象是个背着什么东西的人,许是听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对面也动作一顿,象是受了惊吓般往旁边躲去。
楚清欢毫不迟疑地扑了过去。
那黑影将身上所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随手抓起地上的石头就砸了过来,她出手如电,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扭,便听到黑影发出一声痛呼:“啊——”
声音熟悉至极,楚清欢顿时出口:“楚念?”
黑影一愣:“……大哥?”
随即赶到的任海等人一怔,有人亮起火折子,对光一照,果然是一脸血污的何以念,随即便听得有人惊呼:“王力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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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大营一片寂静,只有旌旗在狂风中呼呼作响,火把高燃,照着大营中间那片空地上的两个人。
跪在地上衣衫全是血的正是何以念,而躺着的那个,却是斥候营失踪的王力奎,此刻他双目未闭,数十支利箭将他插得如同一只刺猬,冰冷的身体表明他已死去多时。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默然看着这一跪一躺的两个人。
何以念为楚清欢上盘山采药,被正打算向史太医打听病情的王力奎得知,王力奎没有阻拦,反而暗中跟随在后,在下山时,何以念被边军营守军发现,他拼死相护。两人最终在一处荆棘丛里躲过追捕,然而王力奎终究负伤过重而死。
这一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意外,谁也不能说是谁的错。
何以念出营采药,那是因为兄弟之情。
王力奎以身相护,那是为报救命之恩。
但军人就是军人,严明的军纪之下,哪怕何以念所做的并没有过错,也容不得半分徇私。
长久的沉默中,清清冷冷的声音不含任何情绪,只听见楚清欢问:“任侍卫长,违反军令,该当何罪?”
任海看了眼坐于软椅中,一直未曾开口的司马如,眼神复杂,却仍清晰地回答:“违反军令,按罪当斩。”
当言出,低着头的何以念一震,猛然抬起头来看向楚清欢。
风吹着火把,焰头飘忽不定,映着楚清欢青白的双唇,脸颊处却有抹不正常的绯红,她迎着他的目光,泛起红丝的眼眸深沉若海,连火光都无法照亮。
“楚念,你还有何话要说?”她问。
“大哥……”何以念双唇翕合,心里千言万语,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唯能唤出一声大哥。
“楚念,你是我弟弟,但你更是一名军人,该明白军令的意义。”她缓步走到他面前,拨开他脸上被血粘住的一缕发丝,久久地凝视着他,才转身望向司马如,语声低沉,“殿下,楚念犯了错,我做为兄长难辞其咎,愿以身代之。”
“大哥,不要!”何以念心中一疼,脱口道,“我违反军纪在先,就该接受处罚,就算是砍头也无话可说,但我绝不能让大哥替我受罪。”
任海眉头一紧,看着楚清欢欲言又止。
司马如眸光一抬,在她脸上轻轻掠过,复又落在何以念身上,未语。
气氛一时凝滞,营里的人都知道他军令如山,言出必行,此时哪怕楚清欢要代何以念受过,也没有谁敢出来求一句情。
军令就是军令,宽容一次,必有第二次,如此,还有何威信可言。
“殿下!”两侧队列后,忽有几人走出,朝司马如伏身下跪,却是灶房里的那些伙夫。
在数万将士之中,这些根本没有说话资格的伙夫齐齐跪在何以念身边,顶着受罚的风险为他开口求情:“殿下,楚念还只是个孩子,算不得真正士兵,还望殿下念在他年纪小,能饶他这次。”
何以念缓缓转头,望着这些平日里都将他当作孩子看待,偶尔还拿他取乐的伙夫,眼圈一红。
楚清欢朝他们一揖致谢:“只要在军营,所有人都需服从命令,若是以年纪小为由就可以逃避罪责,如果每个人都将主帅的命令当作耳旁风,主帅又如何治军?诸位的心意我们领了,请回吧。”
她如此一说,不仅伙夫们默然,便是周围各营将士皆沉默得有些压抑。
这些日子以来,对楚清欢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她性子冷,性情坚韧,又重原则,却不想在面对生死时,亦是淡漠至斯。
说到底,何以念此次犯纪,归根溯源,还是由于她救司马如所致,王力奎之死,也不能将过错算在何以念身上。
就在有人想要站出来之际,司马如淡淡开口:“按军纪,楚念该斩。念其年少,又一片赤诚之心,命先寄着,且杖责二十,许你日后将功折罪。”
此言一出,伙夫们一喜,周围众人心头一松。
何以念双手撑地,低低磕下头去:“谢殿下。”
楚清欢闭了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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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叭!”军杖重重落下,不留丝毫余地。
趴在刑凳上的何以念浑身一颤,身体骤然绷紧,褪下上衣的后背赫然多了一道红印,迅速肿起。
还未待他缓过一口气,紧接着第二棍已紧随而至,他双手紧抓着两只凳脚,紧咬牙关,硬是一声未哼,然而额间已瞬间渗出了汗珠。
“……三,四,五,六……”
一旁监督执刑的军纪官记数的声音与军棍此起彼落,回荡在这片空地之上,随着数字的上升,何以念的后背皮肉渐破,殷红的血水渗了出来,顺着两侧肋骨滑下,一滴滴落入泥土之中。
楚清欢静静地站在旁边,她的眼睛始终未曾离开他那尚显瘦小更谈不上结实的身躯,相比较军营里的那些男子,他可以说还没有完全发育好,认真地说起来,他真的只是个孩子。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大胆而无畏地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犯了不该犯的错误,忍受了她原以为他忍受不了的痛,在这结结实实的杖责中,沉默地忍受着。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二十下杖责完毕,军纪官一声“到了”,行刑的士兵立即收手,一直紧咬着牙硬撑的何以念终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背部在火光下触目惊心。
楚清欢随即上前,将他褪至腰间的上衣轻轻拉起,动作轻柔,却依旧难免碰到了他的伤口,他在昏迷之中哼了一声。
她动作一顿,半弯着腰,火光斜斜照射过来,将刑凳拉出一个倾斜的影子,也照着下面那片被血浸透了的泥地,她的眸光落在那些血色的泥土,还有那束赤红色的草上。
她伸了手,默默拾起,这草长约尺许,顶端缀着圆润鲜红的珠子,叶片上沾染了点点鲜血,与草本身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艳丽惊心。
这应该,就是赤珠草了。
而这一小捆,又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寻到?
眼前多了道人影,她抬头,是任海。
他说:“我帮你把楚念背回去。”
“不用了。”她摇头,将手里的草递了过去,“麻烦你,帮我把这个送给史太医。”
等他接过,她俯身去背何以念,然而试了几次都未能背起,不由难得地苦笑一声。
是这小子太重,还是她竟虚弱无用到这种地步?
任海不由分说地召来两名侍卫,让他们将何以念抬了回去。
楚清欢也不再说什么,取回了他手里的赤珠草:“我自己去吧,顺便去请军医。”
“楚青。”任海叫住了她。
她回头。
他迟疑了一下,道:“别怪殿下,他……”
“我明白。”她低声打断,“身为主帅,奖罚若不分明,无法治军。殿下这二十杖责,对楚念来说已是轻的了。”
任海释然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转身离去。
她看着他走远,随后去了史太医的营帐,出来之后却没有立即去请军医,而是折往另一个方向,在一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取出一个袋子,打开。
里面装了满满一袋的石块,黄的,白的,或者说,是晶状的。
第八十八章 永远不会后悔
“卟!”炭盆里突地爆出个小花火,何以念俊秀的眉头一蹙,悠悠醒了过来。
灯光入眼,他不适应地闭了片刻,才再次睁了开来,神志却一时半刻地没有清醒,盯着伏在床边的人半晌,才试探着喊了一声:“大哥?”
声音干哑得几乎听不见,楚清欢却立即抬起头来,满眼红丝,掩不住的倦意,清冷的脸在见他醒来的这一刻泛起一丝柔和。
“总算醒了。”向来清冽的语声亦是微微的暗哑,她拿起放在床头小柜上的一碗水凑到他唇边,“先别说话,喝点水润润嗓子。”
嗓子干疼得厉害,他却看着她发愣,直到她挑了眉,这才恍然回神,忙不迭地低下头去喝水,喝得急了些,一阵咳,一咳就牵动了背上的伤,疼得五官扭曲。
她放下碗,没有说话,也没有替他顺气,没法顺,背上都是伤,无从下手。
强忍着咳嗽,何以念等着疼痛缓过去,这才记起之前的整件事来,看看桌上的油灯,看看楚清欢,问:“大哥,怎么天还没亮?”
“你以为还是挨棍子那晚?”楚清欢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拿了块帕子给他擦嘴,那嘴唇上的皮由于发烧而发白翘起,显得几分苍白,“你睡了两日,也烧了两日,好在不发烧了,否则能不能捱得过去就要看你的运气。”
“两日,两夜,这么久了……”何以念象是自语一般,将她深深地望着,“大哥,这一个日夜都是你在照顾我么?你自己的病还没好,还……”
他神色黯了黯,“是我没用,险些拖累了大哥。”
楚清欢没有说话,只有倒了碗药,让他喝了,才道:“可想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
他沉默了一下:“明白,违反了军纪。”
她摇头。
他不解,难道不是?
“你错在不该不告诉我,就私自离营。”她放下药碗,冷肃地看着他,“你可想过,若是没有王力奎护着你,或是你在盘山就被边军营的人发现,你可还有命回来?”
他眼神一躲,低声道:“我没想那么多。”“是没想那么多,还是明知后果还是去做?”
他抿唇,没有回答,低垂的睫毛掩住了往日如星明亮的眸子,还有眸底深处缓缓流动的某些心绪,清俊的侧脸在灯光下显现出分明的棱角,少年的稚气已在他脸上不知何时悄然褪去。
十五岁的少年,在家人被尽数屠戮的那一刻起,短短一月之间,心智与身体都经历了从未有过的磨砺,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趋于成熟,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莽撞冲动的少年。
覆在身上的薄被掀到腰间,一股清凉滑过了火辣疼痛的背脊,好闻的药香弥漫开来,伴着药膏的凉意,一只同样冰冷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那些伤口,指腹柔软,动作更是有别与她平时的坚冷,他脑海中轰隆一声,象是一道雷声滚过。
“大哥,我自己来。”何以念突然红了脸,窘迫地撑起身子。
“躺好。”楚清欢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冷冷道,“就你这样子,还怎么给自己抹药。”
他知道自己不该有别的心思,但却无法抑制地手足无措起来,整个脸都埋入了枕头里,身体却更为敏感地感受着那手指所经的位置。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尽管只是上药,尽管她一如既往地表现出冷淡,但他的心却忍不住飞扬起来,连带着唇角也高高地翘起,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可还疼?”
他一怔,很久才明白过来她在问他,连忙回答:“不……不疼了。”
“不疼了?”
随着一声不太确信的疑问,背上的那手指重重一按,他倒吸一口凉气,疼出了泪花:“疼疼疼……”
那只手继续抹药。
好不容易疼过去,他正暗暗告诫自己不可再神思不属,魂游天外,只听楚清欢又淡淡问:“可后悔?”
后悔?
他默了默,缓缓摇头:“我永远都不会后悔,哪怕……不能活着回来。”
楚清欢指下微微一顿。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侧着头仰望帐顶,那里一轮明月自天窗透出,映在遥远而深邃的苍穹,如此高远,如此圆满……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如果有下一次,他还会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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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楚清欢被一种响声惊醒。
她迅速起身走到帐门边,想要掀帘而出,手伸到一半却又顿住,而后缓缓掀起帘子一角,透过缝隙朝外望去。
大营还是那个大营,火光也还是固定的那几处火光,然而那些从各自营帐中沉默无声地走出,并快速行进在大营之中,集中朝某处汇聚的重重人影,却昭示着今夜将要发生何等大事。
一身铠甲,武器锃亮,尽管天上的明月已隐入云层,这些冷兵器却依旧散发着冷冷的寒光。
掀帘的手渐渐握紧,她默然注视良久,终缓缓放开,转身走回床边,那角被大力握过的帐帘,褶皱斑驳。
床对面,另一双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次日,天色灰暗,大营寂静,前半个营地除了值守的士兵明显增加之外,各个营帐都悄然无声,帐帘低垂。
楚清欢走在前往帅帐的路上,双手轻负于身后,与沿途的士兵点头示意,不多时,便来到帐前。
任海看到她,神色略略一顿,似想对她说什么,终究只是笑着打了声招呼,为她通报了一声,让她进去。
她掀帘而入时,史太医正在为司马如诊脉,司马如一身轻袍暖裘,半靠着软榻而坐,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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