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奴才伺候您起身吧。”他行到明黄帏帐两步外,躬着身,等着床上的人回应。
回应他的却只有低低的打呼声,后半夜才睡的承顺帝早已习惯了晚睡晚起,现在这个时辰对于他的睡眠来说,才只是个开始,离起床还早得很。
李一全苍老的脸上现出一阵淡淡的哀伤,他默立了片刻,走上前去,摇了摇夏侯昱的肩膀:“皇上,起身吧。”
“嗯——”夏侯昱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哼,抬手就是一巴掌打了过去,“不长眼的奴才,没看到朕在睡觉?”
“啪!”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在大殿内回响,李一全不避不让,生生受了这一掌,脸上立即浮起一个红手印,他没有去揉,只是沉默地受着。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无数人影在大殿长窗上闪过,凌乱的脚步声,克制不住的惊叫声,打破了这座沉睡于梦中的皇宫。
“皇上,您该醒醒了。”李一全低低的声音象是自语,目光在夏侯昱脸上久久停留,“做了这么多年的梦,您还不想醒么?奴才也想让您多睡会儿,可如今,王爷回来了,就算您不想醒,也没法子……”
“皇上……”又有人跌撞着跑了进来,一抬头看到床边的李一全,几乎是哭着说道,“李总管,外面有人来报,城门……守不住了……”
“我知道了。”李一全头也未回,“你让宫里的御林军守住宫门,谁也不许临阵脱逃,就说是皇上吩咐的。”
“是。”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李一全收拾好脸上神色,掀开了夏侯昱的被子,音量也拔高了几分:“皇上,快晌午了,奴才伺候您起身。”
大殿内虽然放着火盆,但毕竟是冬天,去了被子寒意立即侵入身体,夏侯昱冷得一哆嗦,张开眼睛就要骂,却在看清对面是谁之后闭了闭嘴,那句话就没骂出来。
“朕不是说了不需要你来伺候么,怎么还来?”他探身一看,不悦道,“其他人呢,都死到哪去了?”
还未等李一全回答,又发现不对,转头看了眼窗户,顿时沉了脸:“外头天还黑着,怎么叫快到晌午了?李一全,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还是朕太放任你了?竟敢戏弄朕!”
“皇上,”李一全面色未有一丝波动,只是平静地回答,“奴才绝不敢戏弄皇上,只是有件紧急的事,不得不叫醒皇上。”
“什么事能有朕睡觉重要?”夏侯昱抓过被子盖在身上,更加不快,“连朕的被子都敢掀,李一全你真是活到头了。”
李一全低着头,看不清面目表情,只道:“皇上,王爷攻城了。”
“攻城就攻城……”夏侯昱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话到一半,猛然清醒,死死盯着他,“你说什么?”
“奴才说,王爷攻城了……”
“不可能!”夏侯昱大声打断他,“魏平贤跟朕保证过,绝不让夏侯渊踏入城外十五里一步,怎么可能攻城!”
“皇上,魏将军败了,败给了王爷。”
“你撒谎!”夏侯昱呵斥,“朕知道你一直想着他,盼着他回来,没想到你都想出臆症来了。就凭你这句话,朕就可以命人马上将你拖出去斩了。”
李一全没有说话,沉默着。
夏侯昱冷冷一笑,正要继续讽刺他几句,却听得外面一阵哗然,窗外人头乱晃,惊叫连连,四处奔跑的脚步声杂乱不堪。
“淮南王来了……淮南王来了……”
“宫门快守不住了……”
一声声杂乱的惊叫直直传入,他脸色一变,冷汗突然渗了出来。
静了一静,他一把推开床前的李一全,连鞋子也没穿就冲了出去,一直冲到外殿的殿门前。
用力拉开殿门,冷风忽地吹了进来,吹入他单薄的衣衫内,他浑然不觉得冷,只是定定地看着外面慌乱奔走面色恐慌的宫人内侍,脸色一寸寸白了下来。
夏侯渊来了。
不仅破了魏平贤二十万大军,还攻破了兆京城门,如今,已经到了他的宫门口。
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总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个可能只会是可能,如今,可能成为了现实。
一瞬间脑子空白,眼前灯光人影交错,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门槛内,竟不知外面天寒地冻,而他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连脚都是光着的。
“皇上,保重身子要紧。”身上一暖,一件轻暖的貂裘将他裹住。
他似无所觉,怔怔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往回奔。
一直奔到床前,连被子都翻了个遍,却没有他想要看到的人,他忽然就慌了起来,一把抓住跟进来的李一全:“皇后呢?皇后呢?”
“奴才不知。”李一全垂着眼睑。
“你不知?”夏侯昱生气地甩开他,又往外奔去,“朕要去找她……她明明就睡在朕的身边,怎么就不见了……”
赤着的双脚奔跑在冰冷的地面上,养尊处优的承顺帝象个疯子一般披散着头发奔出大殿,眼前光线忽地一暗,一幅大红裙裾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险些就要撞了上去,一抬头,眼中迸发出欣喜,伸手就将那人抱住:“兰兰,你去哪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不管……”
“皇上,”头戴凤钗的美貌女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笑道,“我当然不会抛下你,我还有很多事要告诉你呢。”
“真的?那我们回去说。”夏侯昱拉起她的手就往回走,门槛跨到一半,他想起她刚才的话,满心欢喜,“兰兰,你刚才没有自称臣妾了,我早就说过让你不用拘泥那些。”
大邺的皇后,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叶兰雅抿起红唇一笑,站在门槛之外,笑意却没有延伸到眼底。
她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笑容的男人,依旧笑得温柔:“皇上,因为从今日起,我将与皇上再无干系,所以‘臣妾’这个词,再用就不合适了。”
夏侯昱笑容一凝。
“况且,在我心里,我也从来没有将皇上当作是我的夫君,这‘臣妾’一词用着实在有些不畅快。”
“兰兰,你……”夏侯昱脸色一白,但随即又笑了起来,“兰兰,你是不是被吓着了?别怕,有我在,没有人敢伤害你。”
“我没有怕。”叶兰雅看着他,红唇轻吐,“相反,我很高兴,很期待。”
“兰兰,”夏侯昱的笑渐渐消失,眉头皱起,“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你还不明白么?”她轻笑,“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等了很多很多年,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你说,我能不高兴么?”
夏侯昱脸一沉:“兰兰,你在说什么?”
“很意外?”她怜悯地看着这个同床共枕了无数个日夜的男人,说得很残忍,“夏侯昱,你还在做梦?还是在自欺,认为我当年嫁给你,是真的爱上了你?”
他微微一震:“难道不是?”
她轻蔑一笑:“可能么?”
望着她绝不作假的神情,夏侯昱眼中渐渐蒙上一层灰色,震惊,质疑,不敢相信,侥幸,在她这一笑中,最后只剩下痛心与失望。
“你不爱我?”他喃喃地问,光影映着他惨淡的脸色,“如果你不爱我,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嫁给我,为什么没有反对?”
“反对?你要娶我,我反对有用?”叶兰雅冷笑,“你明知道我爱夏侯渊,却还要先帝下旨赐婚,夏侯昱,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
最后一句恨你,几乎是从她齿缝中迸出,带着浓浓的恨意。
“可那时候夏侯渊已经离开兆京,远在淮南!”夏侯昱蓦然怒吼,额头青筋暴突,“就算你爱他,可这些年来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难道还不够让你爱上我?为了你,我不惜被万民痛骂,不惜被大臣们当廷骂作昏君,只要你喜欢的,你想要的,我没有不想方设法为你寻来……”
“可你能给我寻来夏侯渊么?”叶兰雅冷酷地笑,“不过,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反正他已经来了,我很快就能看到他……夏侯昱,能看到你今天这个样子,我真的很开心。”
他连连摇头,看着她就象看一个陌生人:“兰兰,你太让我失望了。”
叶兰雅遥望着宫门的方向,红唇一勾:“你的失望,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你!”夏侯昱万想不到她会如此绝情,猛然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一用力,却发现丝毫力气用不上,象是不知不觉间被人抽了个干净。
心中一惊,一惊之下又是不敢置信。
眼前的女子被他掐住了要害,却无一点害怕之色,反而冷冷地朝着他笑,眼角眉梢间尽是对他的不屑。
突然心里就明白了什么,却仍然不愿相信心里的想法,直至他的皇后轻启朱唇:“皇上,今日的血燕羹好喝吗?”
整颗心顿时被撕成了碎片,他连退数步,直到身后一人扶住了他的背,他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女子却还嫌不够,扬起红唇,语气温柔:“皇上,再想一想,为何这些年来你所宠幸过的女人,没有一个能为皇上诞下子嗣,哪怕是我这个日夜蒙受眷宠的皇后?”刹那时脸色惨白,血色全无,继承了皇家优秀容貌的夏侯昱眼神空洞,目光呆滞,了无生气地象个木偶。
殿外的女子已翩然转身,火红衣裙绽放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姿态决绝而轻快,全然不觉自己的行为有多残忍,似乎觉得把一个人的心割开,再撒上两把盐是件很痛快的事。
同床共枕了八年的女人,却过了八年同床异梦的日子,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过去的种种恩爱,就象一幕幕戏,走马灯一般在眼前转过,到如今,戏罢,落幕,人走,茶凉,最终不过是一席冷清。
第六十七章 错了
“皇上,回去吧,门口冷。”李一全扶着夏侯昱,眼里有着疼惜。
夏侯昱仿若未闻,怔怔地看着早已不见了那抹红艳的空无之处,俊秀的脸庞一片死气沉沉,仿佛他的心已随着那女子毫不留恋的转身而死去。
是啊,他一直在做梦,一直在自欺,如今,这做了多年的梦,也该醒了。
可是这梦太美好,醒来之后又太残酷,他宁可永远都活在梦中,不要醒来。
她做了他五年的太子妃,做了他三年的皇后,这加在一起的八年,不短。
这八年,他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只要她想做的,他就陪她去做,只要她想要的,就是天上的星星他也给她摘下来,哪怕她是朝臣口中的妖后,哪怕他将自己沦落为昏君,哪怕他明知有些事情会毁了祖宗传下的基业,但只要她开口,他便死心塌地地听她的话。
总以为,只要他这样做了,她的那颗心就会全部放到他身上,她就会如他爱她一般死心塌地地爱他。
如今才知,感情的事并不是你付出了多少,别人就会回报你多少,从来如此,没有公平可言。
记忆里,第一次在宫里见她的时候,虽然她只比他小一岁,可看上去她是那么的小,被她母亲牵在手里,精致得象个瓷娃娃,就是从那一眼开始,他喜欢上了她。
她的姑姑是皇爷爷的贵妃,皇爷爷十分喜欢她,准许她自由出入皇宫,因此她经常来。
那时候他与几位年纪较小的皇叔一起在宫里学习,他便让身边的侍从留意着,每次等到她进宫的时候,他就会找机会偷偷溜出去,然而在她经过的路上假装不经意地碰上。
她长得极美,也极为傲气,小小年纪便是兆京有名的美人胚子,她姑姑见她聪明,便向皇爷爷请求让她在宫里入学,皇爷爷同意得很顺畅。
得知他每日都可以与她朝夕相处时,他很是欢喜了一阵子,但后来,他却发现,她的眼睛始终只围绕着一个人转,那就是比他还小一岁的小皇叔,也就是当时的太子夏侯渊。
不可否认,在所有人当中,小皇叔确实极为出色,这一点他原本也是承认的,可自从知道她喜欢的是他之后,他就再也不想认同。
她并不掩饰对小皇叔的喜欢,可小皇叔却从未多看她一眼,甚至连惊艳的眼神都没有,更别说回应她的心意,她本是个被宠惯了的,小皇叔越是如此,她就越是追着他不放,并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宣称,等她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他。
他当时听到这句话很心痛,好几日没有进宫,后来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却遭到了她毫不留情的奚落……
想到此,他木然的脸上现在出一丝笑来,那时候他是多么傻气。
再后来,再后来他就沉默了,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小皇叔被罢去太子之位,远离兆京,他的父亲被立为太子,那时候有风声传来说,她为此离家出走过,后来又被找了回来,他听了之后很心疼。
再后来,皇爷爷驾崩,他父亲继承了皇位,他便请求他父亲下了旨,指了婚,定下了那门令他满心喜悦的婚姻,耐心地等着她及笄,将她娶进门。
不是不知道她心里装着别人,不是不知道她心里没有他,但总以为那时候她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对于那个人的爱恋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淡,只要他能给予她无尽的宠爱,还怕她心里没有他?
可到底,他还是错了。
他错了。
“错了……”他缓缓一笑,看着那迷蒙蒙发白的天色,耳内充斥着的是宫门处震天的呐喊,靠着李一全的身子虚软而无力,声音轻得宛若叹息,“朕冷了,扶朕进去吧。”
李一全佝偻着背,默默地扶着他往内殿走,并顺手关上了半扇殿门。
他的脚因长时间站在冰凉的地面而冻得没有知觉,行走间僵硬迈步的姿势很是可笑,他觉得自己此时就如同上具行尸走肉,灵魂……灵魂早在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交付出去了。
“皇上,您再睡会儿吧。”李一全将他扶到床上,仔细地为他盖上被子。
他安静地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这是在此时此刻唯一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没有象其他人那样仓皇逃生,将他抛下,而他在前些日子,还因为夏侯渊而迁怒责骂于他,不许他再进这座景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