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他在风雪之中裸露半边上身,肩膀上文着巨大的翰州地图,剃光的头顶中央,则是黄金的
龙兽图腾,无数粗大的金链仿佛甲胄笼罩了他全身。
“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比莫干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他默默地从马鞍上拔刀。狼锋刀,
这才是他真正趁手的武器,他也是木犁的学生。
两边的护卫靠近主人,列队相向,九尾大纛和黄金苍狼旗在风中卷动。
“比莫干·帕苏尔,我想要你的旗,”呼都鲁汗笑着,“我不要其他的,你的帐篷和女人,我已
经许诺分给我的武士们。”
比莫干冷冷地看着他,缓缓抓紧了狼锋刀的刀柄。他没有说一句话,嘴唇抿得极紧。呼都
鲁汗看着对方的眼睛,也用力握住了双手刀的刀柄,对方的沉默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年轻的青
阳大君听说是个无用的人,可是却没有露出害怕的神情。呼都鲁汗本以为威势足以让他的士气
低落,可是他现在看不清比莫干的眼神。
比莫干忽地带马上前,狼锋刀举过头顶,全力劈斩,咆哮:“我的旗?”
呼都鲁汗举刀格挡,感觉到手腕一震,被挫痛了。
“我的帐篷?”比莫干举刀再斩。
“我的女人?”比莫干吼叫着第三次斩落。
“可以!”比莫干双手握刀,劈斩中吼声如雷,“可以!杀了我就可以!”
呼都鲁汗连续封挡四次,终于一把抓住了狼锋刀的刀背,锁住了狼锋刀。他的左右,双方
护卫武士带马冲上捉对砍杀,呼都鲁汗感觉到兴奋了,他舔着自己的牙齿,觉得能舔出血的味
道来。他倾斜上身向着比莫干施压,大笑。
“没有让我失望!很好!比莫干·帕苏尔,我喜欢你这样的男人!我改变主意了!杀了你这
样的男人,占有他的帐篷和女人,才是我呼都鲁汗的荣耀!”他咬紧牙齿,嘴角咧开。
此刻,忽炭山以南的雪地里,只剩下一万六千人的虎豹骑仍然列队待发。九王厄鲁·帕苏尔
站在大旗下,平静地看着西边,班扎烈立马在他旁边,急得满脸通红。他本以为九王是第一个
会去救援大君的人,却没有料到在全部骑兵都出动之后,九王依然下令待机不发。
比莫干冲入敌阵的消息并未令九王震惊,听到的时候,他还淡淡笑了一下。
“班扎烈,不用着急,比莫干·帕苏尔不但是我的侄儿,更是我的主人,在大君还是个王子
的时候,我就决心向他尽忠。在北都城危急的时候,更不会例外。”九王背着手,在风雪中缓缓
踱步,“但你知道一个领军大将,他对战场的判断是不容置疑的。在我看来,虎豹骑出战的时机
还未成熟,所以就算大君下令,我的虎豹骑也不会挪动哪怕一匹战马。”
“那……九王需要什么样的时机?”
“你知道我被称作‘青阳之弓’,弓箭的秉性是如何的?”九王含笑看着班扎烈。
班扎烈一愣。
“弓箭的秉性,是一发而置敌死命!我平生每一次领兵,当我自己出现在战场上,就是这一
战结束的时候!”九王用力拍着班扎烈的战马,“所以,当我命令虎豹骑出战的时候,他们的刀
会清洗整个战场,六万个朔北男人会死去,朔北部三十年的积累,会在瞬间抹掉。”
他挥手指向西面:“我的一击,会彻底结束这场战争!”
“而那一刻,”他一字一顿地说,“就快要来了!”
五
“离北都城不远了!所有人跟上!不要掉队!”巴夯回头,竭力让自己的喊声压过风声。
他背后是一百匹龙血马、一百匹驮马和一百名铁浮屠骑兵。骑兵们骑乘自己的龙血马,拉
住驮马的缰绳,顶着风雪紧紧尾随前面的同伴。驮马背上是捆扎起来的全副铁浮屠盔甲,这些
驮马也有野马的血统,完全可以充作优秀的战马,这样他们全速奔驰起来,不会比轻骑兵慢。
巴夯心里焦急,渡过铁线河之后他们从南逃的牧民那里知道朔北部的十万大军已经围困了
北都,草原上的牧民都不会书写,这样口口相传的消息未必靠得住,但是巴夯不怀疑,他知道
朔北部和青阳部迟早会有一场战争。过去的十年里,每年春天按例贵族们都要给大君演兵,以
示自己练兵的功劳,而每次看完草原上的万人演兵,巴赫、巴夯这对兄弟都会在夜里聚在一起
说话,这个时候常常是巴夯喝酒,巴赫皱着眉一口口抽闷烟,过了很久巴赫才会抬起头来低低
地说一句:“这样的兵,对付朔北,难说有把握。”
一匹青黑色的战马从后面加速跟上逼近巴夯,巴夯回头看了一眼,是阿苏勒。他把身形伏
抵在马鞍上,免得正面迎风,半边脸上罩了一层雪花,嘴唇透出一股生青色。
“还有多远?”阿苏勒和巴夯并马前进。
“雪太大了,看不见彤云大山,估摸着很近了,前面再有十几里或者二三十里。旁边这条冰
河肯定是台纳勒河,我们沿着河走。”巴夯说。
晴天的时候,牧民们都是远眺着宏伟的神山彤云大山慢慢走向北都城的,但是在大风雪里,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除了冰河,他们找不到任何标记指明道路和距离。
阿苏勒忽然伸出手,拉住了巴夯的缰绳,同时拉紧自己那匹骊龙驹的缰绳,大喊:“停下!
全军停下!”
“怎么?”巴夯低低地喘息,茫然地看着阿苏勒。
“如果北都城的四面都被围困,我们现在贸然逼近,有可能陷入敌军的包围。”阿苏勒环顾
聚集在自己身边的铁浮屠武士,“我们需要先派遣斥候,同时全副武装,从现在开始我们随时可
能遭遇敌人。”
巴夯愣了一下,用力点头:“是!世子的东陆兵法学得就是好!太着急了,也许会遇上大队
敌人。”
他顿了顿:“派遣斥候没问题,但是我们不能穿铁浮屠甲胄。”
“怎么?”阿苏勒不解。
“世子,你知道北都城里有多少铁浮屠铠甲?”巴夯指着周围武士们,“只有一百具,多一具
都没有。老大君瞒着贵族们,用了不知道多少骏马皮毛去东陆换铁料,如果算起价格,这些铠
甲就像金子那么贵。还有这些人,他们为了骑龙血马,穿铁浮屠甲胄,已经训练了十年,一个
也损失不起。这支骑兵本来就是为了对付朔北准备的,如果朔北人知道我们恢复了铁浮屠,他
们就会有所防备。所以除非大君亲自下令,任何人不得动用铁浮屠。”
“大君派铁浮屠来救我,也真是舍得……”阿苏勒说。
巴夯沉默了一会儿,咧嘴笑笑,拍拍阿苏勒的肩膀:“你是他弟弟啊!”
阿苏勒的心里一跳。他在东陆待得太久,对于这个当上了大君的哥哥,他心里已经很陌生
了。直到巴夯说出这句话,他忽地又想起小时候比莫干总是带着一点点鄙夷一点点关爱抚摸他
的头顶,就像抚摸一头瘦弱的小羊。
“巴鲁!巴扎!”巴夯大喊。
两名武士从人群里策马而出,是巴夯的两个儿子,阿苏勒的贴身伴当,跟着阿苏勒在东陆
待了十年。巴夯并未把他们看做身份特别的人,直接编入了铁浮屠中,这样两个矫健雄壮的年
轻人确实也配得上那付铠甲。
“留下你们的铠甲,去前面探路,不要离开河边,有任何发现立刻回来告诉我!其余人,原
地戒备!”巴夯下令。
巴鲁和巴扎给龙血马加上几鞭,驰入风雪中,其余的武士驱赶驮马围成圈子,把龙血马和
人都围在中央,开始整理箭囊。
不一会儿,冰河上游传来了马嘶的声音,似乎有人骑马在高速逼近。所有铁浮屠武士在几
乎同一瞬间摘弓,把箭矢指向冰河上游。
“等等!”阿苏勒上去按住了站在最前那名武士的手臂。
人影逼近,巴夯吃了一惊。那是巴鲁和巴扎,他们没有离开多久,算时间顶多放马跑上半
里路。巴夯的第一个念头是敌人就在前面,他们在风雪中突进得太厉害了。巴鲁和巴扎急拉缰
绳,停在巴夯两侧,脸上混杂着震惊和不安的神色,两个人的嘴唇都在哆嗦,可偏偏一句话都
没能说出来。
巴夯一把抓住巴鲁的衣领:“有敌人?”
巴鲁摇了摇头,他不善言辞,瞪大眼睛看着父亲,努力地想着该怎么说。
“我们没遇到敌人……哥哥也别说了,看看旁边的河就知道了。”巴扎说。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冰封的台纳勒河。冰面干燥,雪花落上去并不堆积,被大风吹向河东
岸,冰面上却没有多少雪。几乎透明的冰层有一尺多厚,昨天他们还曾看见下面有小鱼慢慢地
游动。此刻这条河依旧平静,一点事情也没有发生。
“那边!”看向上游的武士首先发现了异样,大喊起来。
阿苏勒往上游看去,那里白皑皑的冰面忽然被涂上了一层颜色,那是一抹极浓重的红色,
显得鲜艳而突兀,就像一张白纸水墨画上不小心染上了朱砂。那抹红缓缓地向他们推进,很快
半条台纳勒河都变成了赤红色的。阿苏勒跳下马背,踏着冰面走到河中央,巴鲁和巴扎跟着他。
红色仿佛一匹绸布在冰面下缓缓地展开,随着水流娓娓地摆动。很快,红色漫到了他们脚下,
在一尺多厚的冰层下绵绵无尽,向着下游而去。
“是血,”巴扎低声说,“上游在恶战,冰层裂开了,死人掉进河里……这是他们的血……”
其实已经用不着他解释了,这里的每个人都上过战场,知道“血流成河”的意思,可是他们
中没有人真的看过血流成一条河。多少人的鲜血可以染红一整条河?没有人知道。武士们绷紧
了脸,深吸一口冷气,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阿苏勒低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脚下,冰下鲜红妖艳的血水平静地流过,血水里浮着一具
年轻武士的尸体。他的脸上泛着淡淡的蓝色,无神的眼睛透过冰面,看向天空里。大概是所有
的血都流尽了,他在鲜红的河里显得尤其的洁白。他漂到阿苏勒脚下的时候,惨白的瞳子像是
一闪,让人误以为是看了自己一眼。巴扎觉得一股寒气针一样扎到他背后,他看见阿苏勒默默
地蹲下去,伸出手按在冰面上。
那层冰是活人和死人的分界。
年轻人缓缓地随着水流走了,阿苏勒的耳边忽然响起白毅曾经唱过的那首葬歌,悲痛和寒
冷一起侵入了他的身体,他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十年后他再次回到故乡,迎接他的不是亲人的笑脸,而是千万人的血。
“把他们推到河里去!”巴夯的哥哥巴赫此刻正在台纳勒河的上游举刀咆哮。
冰面上已经出现了大片的坍塌,数千朔北武士被压制在河岸边,他们还在挥刀死战,可是
已经支撑不住。背后是冰冷的台纳勒河,前面是占据绝对优势的青阳武士,他们被紧紧地挤压
在一起,无法列成有利的阵形来防御,青阳铁骑兵挥舞马刀,狂喜地斩杀。人和战马的尸体堆
积在河岸上,鲜血从河岸上流淌到冰面上,流进冰洞里,落水的朔北武士们垂死挣扎,河面上
翻动着赤红色的水波。
朔北部的骑兵主力已经被压着退往台纳勒河西岸。在青阳部的大队骑兵涌入战场之后,战
局立刻改观,朔北骑兵被孛斡勒打乱了阵形之后又被巴赫切割成小块,无法发挥薛灵哥战马的
优势,此刻人数占优的青阳骑兵就占据了上风。他们结成阵形,把朔北骑兵推向台纳勒河边。
朔北部在河东岸的队伍崩溃了,武士们不得不撤向西岸,准备在西岸收拢队伍再战,青阳部随
后追杀。如木犁所预料的,冰河上临时搭建的木桥无法让被追杀的朔北骑兵迅速通过,他们不
得不踏上冰面。冰面很快崩塌,此时还留在东岸的几千朔北武士已经成为青阳武士刀下待宰的
野兽。
此刻,台纳勒河西岸,呼都鲁汗往东岸看去,看着他的人成排倒下,仿佛砍草,眼角剧烈
地跳动。他的背后,数万朔北骑兵正在重新整队。那些人还能消耗青阳部大军多少时间?可能
时间不剩多少了,一旦青阳人杀死了河东岸最后一个朔北人,他们就会架桥对西岸发起进攻,
他们会用弓箭为掩护,在大队骑兵过河之后发动冲锋。呼都鲁汗不知道那时候他残存的骑兵能
否整队完毕,列出有利的阵形。
他没和那个年轻的青阳大君战斗很久,虽然他已经占据优势,但是忽然切入战场的大队骑
兵让他失去了亲手杀死青阳大君的机会,海潮般的后撤中,他不得不跟着回撤。
他旁边插着他的黄金苍狼旗,幸存的武士们正以此为目标汇集过来。他没能拿到九尾大纛,
就差一点点,再给他一点点时间,青阳大君的那颗人头就要吊在自己的马脖子下了……他咬着
牙,心里暴怒,活像是一头让猎物走失的狼。就差一点点,如果他手里有那三千人,他也许已
经胜利……虽然他也知道这只是想想,那三千人是呼都鲁汗看了也心惊胆战的,他们不可能被
什么人指挥。他们不是人,所以他们只听那个魔鬼的。
那个魔鬼是他的父亲,叫蒙勒火儿。
他看见河岸上最后一个朔北武士被一杆骑枪刺穿胸膛挑了起来,就像件战利品被炫耀,而
后扔到了冰洞里。河岸上的青阳武士们举刀对着天空,发出了最后一击前的呼喊,声音仿佛要
震开天空里浓密的雪云。
“这帮杂种!他们以为已经可以砍下我的头了!”呼都鲁汗咬着牙。
早已准备好的剥皮松木被投向冰河中,孛斡勒们在那些松木上铺设宽板,一座足以供战马
通行的浮桥很快就要搭建完毕,而河上同时开工的有六座浮桥。呼都鲁汗已经无法派兵上去破
坏这些浮桥的搭建,青阳武士都张弓搭箭站在河边,只要朔北部逼近,就会被箭雨射成筛子。
呼都鲁汗不由得要佩服这些青阳的杂种了,计算很精密,他们甚至考虑到了这条河的宽度,考
虑到可以用箭雨来掩护河上铺设宽板的孛斡勒。
“整队!”他缓缓地下达了命令。
他不解释,他从不对部下解释。他现在可以掉转马头,带着幸存的武士逃走,但是他不会
这么做。他看着天空,一个挨一个舔着他的牙。这是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该做的决定,一个草
原英雄的决定。如果这一次逃走,呼都鲁汗将永远无法面对自己英雄的父亲,也无法从他的手
中继承草原上第二强的大部落。呼都鲁汗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痛饮烧喉的烈酒,拥有数百个
妻子,徒手拧断牛头,杀死一切敢于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