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金铢宣誓效忠的商人,不但损失声誉,更让其他豪商为之止步。
而燮羽烈王这么做的唯一理由是,贷款给文祖皇帝的那个钱庄其实也是储若白的产业,只
是储若白完全不知道一个姓姬的小行商客死淮安是因为他手下的伙计逼着偿还贷款。
燮羽烈王最后连文祖皇帝的那件外袍也得到了,检视之后发现这件外袍只有外面光鲜,衬
里和不易发觉的地方多处缝补,其实相当的寒酸。而钱庄可查的记录是,文祖皇帝每年都寄回
不小的一笔钱给天启的妻儿。据太师谢墨说,这两样东西摊在燮羽烈王的灯下,这位素来阴冷
沉默的天驱军团大都护沉默良久,之后披上了父亲的旧袍,站在殿外的秋风里叹息着说:“君为
昌夜,自苦若此。此诚父爱,宁不惜我。”
“你为了昌夜那么自苦,这诚然是父爱,可是你就不怜惜我么?”此刻燮羽烈王的声音里也
透出了一股源自少年时的辛酸孤独,却也见得他对自己的父亲还是抱着某种隐藏很深的期待了。
十三
有风塘。
息衍掸了掸宗卷上的灰,翻了翻,扔进火盆里。火焰卷得更高了,上升的热气带着纸灰一
直飘出窗外。息衍坐在火盆边抽着菸草,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翻飞如蝴蝶的灰烬。他站了起来,
环顾四周,这间书房如今已是空荡荡的了,只剩下墙角笼子里的一只鸽子,被烟熏得不安,跳
上跳下的。息衍打开笼子,掏出那只鸽子,鸽子站在他肩膀上,并不飞走。息衍坐在桌边,展
开二指宽的竹纸条,沉思了片刻,下笔潦草:“水归其壑,虾蟆潜底,慎之慎之。”
他把竹纸卷成极细的一轴,塞进鸽子脚上小指粗的竹管里,摸了摸鸽子的头。
迅疾的脚步声逼近了,却整齐地停在一窗之隔的屋外,忽然间都没了声音。息衍向着门的
方向瞥了一眼,走到窗边放出了鸽子,看着它扑啦啦地扇着翅膀,迅捷地直插云天。
他再一次环顾屋子,看见了墙上的画。那是一幅淡墨的山水,一片湖面,一片林子,靠近
湖面的地方有一栋小屋,屋檐下隐隐约约有个人临窗眺望。
“留不住的啊!”他叹息一声,摘下了画,轻轻抚摩纸面,也把它投进了火盆中。火焰里画
渐渐地卷曲变焦,忽然间他有种错觉,那个屋檐下的人活了起来,宫衣高髻,神色依依。很快
地,画变成了一堆赤红色的灰烬,在火盆里慢慢地坍塌下去。他想起自己在清冶湖边买的那栋
房子,如今是不是已经积满了灰尘?
他背着手,曼声长吟,走了出去:
“庙堂既高,箫鼓老也。
烛泪堆红,几人歌吹?”
原本守在有风塘外的数百名鬼蝠都涌了进来,为首的雷云伯烈手中捧着钢制的重铐。但是
他们没能逼近到书房边,因为息辕一身鲮甲,手按剑柄席地而坐,封住了通往书房的道路。雷
云伯烈距离息辕只有一步之遥,是举剑就能击中的距离,但是雷云伯烈不动,息辕也不动,两
人的身体都绷得极紧。
息衍走出书房,神色淡然,看了息辕和雷云伯烈一眼:“这是干什么?用得着动武么?”
鬼蝠们犹豫了一瞬,以雷云伯烈为首,一齐跪了下去。
“将军,国主说……”雷云伯烈低着头。
“我知道他会说什么,不必重复了,我们走吧。”息衍伸出双手。
息辕起身,解下佩剑扔在雷云伯烈面前,也坦然伸出双手。
雷云伯烈长拜之后,起身亲自给息衍上铐,另一名鬼蝠铐住了息辕。重铐扣合的时候“铛”
的一声闷响,息衍点了点头,信步向外走去,数百名鬼蝠们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到门口的时候,息衍停步回头:“我的花要按时锄草浇水。”
“是!”不必雷云伯烈下令,鬼蝠们同时半跪。
息衍笑了笑,像是饭后一场漫无目的的散步,悠然地走进了有风塘外炽烈的阳光里。
'历史'
胤成帝四年秋。
北都城十万人发丧,青阳部邀请四面八方的部落参加老大君吕嵩·郭勒尔·帕苏尔的葬礼,此
前老大君已经被火化,骨灰存在一只黄金坛子里。老大君的葬礼上只有他嫡出的四个儿子,幼
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未能出席,这并不合乎蛮族的习俗,于是有人说新大君吕守愚·比莫干·帕
苏尔在此时发丧,是为了召集各个部落的主君来承认他的地位,因为他在春天试图召开库里格
大会却失败了。出于这方面的顾虑,只有九煵和沙池两个部落的主君出席了这次葬礼。葬礼上
最惹人注目的并非这些主君,而是东陆淳国的特使洛子鄢。他带来了淳国监国重臣梁秋颂的悼
词和大量的金银器皿作为陪葬,新大君在葬礼上宣布他们和淳国正式结盟,在风炎皇帝的北征
后的七十年里,这是第一次蛮族和东陆宣布结盟。
几乎同时,楚卫国名将白毅遭到左相路仲凯的弹劾,尽管楚公爵试图保护她的得力将军,
但是路钟凯的弹劾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帝都的支持,而且白毅密谋结党的证据也得到了披露。楚
公爵不得不收走了白毅的军权,让这位名将暂时闲置在家。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一直忌惮白毅而把防线收缩在九原附近的离国公嬴无翳并未趁机进攻。
他命令部下张博带领游骑兵在离国门户沧谰道巡行,他本人和赤旅本部却固守九原城,出人意
料地采取了观望的姿态。显然这头乱世的狮子觉察到了东陆的军事局面可能向他不可预知的方
向变化,所以不愿意轻举妄动。
诸侯们都隐约地预感到雷霆风暴即将到来,各国的战备均被提升。
就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一小股蛮族铁骑伪装进入南淮,在刑场上救走了青阳部人质吕
归尘。这个事件在胤末史书中被称作“南淮劫囚案”,令皇室和诸侯都为之哗然。这是风炎皇帝
的北征后,北陆和东陆的第一次正式对抗,战争一触即发。这个事件也直接导致了武殿都指挥
使息衍的落马。更令人恐惧的是,七十年前覆灭于山阵下的重骑兵皇帝“铁浮屠”再次踏上了战
争舞台,它的雄风如同当年一样令人望而战栗,可是能够对抗它的风炎皇帝已经化作了飞灰。
十四
帝都,桂宫。
“怎么可能这样?这么可能这样?”长公主气急无言,只是重复着这句话从宫殿这头走到那
头,宁卿小心地跟在她身后,雷碧城沉默地坐在一旁。
“百里景洪简直是个废物!”长公主转身看见宁卿手里捧着一个紫铜的手炉,盛怒中一掌拍
翻了,对着宁卿大吼起来,“以他下唐十万之兵,杀不得一个蛮族世子!居然就被一个十八岁的
军官救走了!居然就让蛮族骑兵混入了南淮城!还敢写信说是息衍在幕后操纵?息衍就算能耐
通天,还不是托了百里景洪这个废物的福?何况我们难道没有提醒他息衍是个天驱,是个逆
贼?”
宁卿屏住呼吸,不敢多言。
“长公主息怒,”雷碧城缓缓地开口了,“以我看来,百里国主虽有雄心,不过确实软弱,这
件事出乎我的预料,但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我们逼得某些人站出来了。”
“谁?”长公主猛地转头看着雷碧城。
“梁秋颂。蛮族骑兵潜入南淮,劫走人质,这等若双方宣战。梁秋颂不会对这件事完全不知
道吧?可他依然命令他的使者和青阳部缔结盟约,这是公开表示他不会再接受皇室的命令了。
他以淳国和青阳订盟,是要引狼入室,做整个东陆的敌人。”雷碧城淡淡地说,“以我看梁秋颂
所想的位置,是太清宫里陛下的位置。”
“他妄想!”长公主怒喝,“我白氏的权柄,是几个逆贼能夺走的么?”
“不能,但是这件事恰恰证明了我前几日在长公主面前所做的推断,梁秋颂早有不臣之心,
也许更多的诸侯,比如晋北的雷千叶,和他一样有不臣之心。对于这些人来说,白氏皇族已经
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天启城从此消失,他们就可以成为自己封地上的皇帝,何乐而不为?此
刻应有十分的觉悟,长公主当以雷霆手段削平诸侯,重掌东陆大权!”
长公主望向大殿顶上的藻井,语调森寒,一字一顿:“好!天生我白凌波,就是要对付这些
逆臣!碧城先生的大计何日可以展开?”
“我们还有最后一个平安的冬天可以过,最晚明年冬天,朔北的白狼会攻入淳国!”雷碧城
举起旁边的一杯茶,缓缓饮尽,“看过了今冬的雪,接下来看到的都是血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放下茶杯:“这次让青阳世子逃走,也坚定了百里景洪要除掉息衍的心,
这样很好……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担心……”
“我还不能确知,从我们笼子里逃走的,到底是白兔,还是狮子。”他幽幽地说。
第五章苍狼之旗
一
胤成帝五年秋,朔方原。
苍空中漂浮着铁色的云块,苍空下长草依依。一处隆起的坡地上,两个老人并骑南望。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座雄伟的大城孤独矗立。
“前方就是北都城,草原人共同的故乡,天地的中央。很快,那里就是大君的了。”
“你叫我什么?”
“大君。郭勒尔·帕苏尔之后,除了狼神的后代,高贵的蒙勒火儿·斡尔寒殿下,又有什么人
能坐上草原大君的宝座?”
“说到郭勒尔·帕苏尔,山碧空,你认识我亲爱的女婿吧?”
“岂止认识,我曾经和故去的青阳大君一起在他的金帐里饮酒,施术救活了他的小儿子,还
千里迢迢地为他呈上东陆大皇帝的书信。他是一位威严体面的君王。”
“山碧空,你们东陆人不知道背弃信义是男人最大的羞耻么?居然能在我面前这样平静地说
你曾经是我女婿的朋友。而如今呢?你又千里迢迢穿越冰原来找我,说辰月教认可我为草原的
大君,说我的战斧应该砍下东陆皇帝的头。”
“我们并不羞耻,我们只是尊奉了神的旨意,我们是神的使者。”
“那只是你们东陆人的神。”
“东陆人的神和草原人的神区别那么大么?”
“你们的神,高高在上,你们的人用黄金和濯银铸造成星辰的样子嵌在神庙的穹顶上,作为
这些神的象征。人们跪下去膜拜,焚烧香木奉上礼物,求他们为自己降福。而我们的神,他生
着狼的头,熊的背,双脚是一对牦牛的蹄子,背后有雄鹰的双翼,他一手持着开辟天地的斧头,
一手持着毁灭生灵的战刀,就在天空里慢慢地旋转,他每转一圈,天地就诞生和毁灭一次。即
便有些放牧的蠢货供奉血牲,哪怕献上新生的婴儿去哀求,他也无动于衷,他就在那里慢慢地
旋转,有一天,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想不到狼主对于东陆的风情还有了解,不过我也听说逊王令蛮族七部都承认自己是盘鞑天
神的子孙,世世代代结为兄弟。在狼主的眼里,盘鞑天神是如此的残暴么?”
“不是残暴,不过神就是神,人就是人,”朔北狼主忽然举手指向天空,声音嘶哑,“我还没
有蠢到向天上那个非我族类的东西乞求什么。就像你会在意那些被你捕猎的野兽么?如果你不
在意,那么神为什么要管人的死活?”
“非我族类的东西?这是狼主对神的认识么?穿越北荒之前我听人说狼主残忍凶暴,像是魔
鬼,可现在我不那么以为了。那些浅薄的人在背后非议狼主,却根本没有狼主这样深邃的心。”
山碧空低声笑了,“可是狼主也看轻了我们,我不敢说我知道草原人心中的神到底是怎样的,不
过我们所供奉的神,也并非金银铸造的偶像。我们的神,居住在这个世界之外,无动于衷地看
着千万人死去,天地毁灭。”
“这些我听不懂。”
“狼主是草原的英雄,不是我们辰月教的教徒,不必懂这些。”
“说吧,你们帮助我们,需要什么回报?草原上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不包括土
地和狼神子孙的尊严。”
“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只需要狼主得胜,取下北都城。我可以说出实话,如果郭勒尔·帕
苏尔能够再活二十年,更有野心,我们未必会转而和狼主合作。可惜他死得太早,而且从心里
还是一个软弱的人。”
“我听说辰月的使者需要的只是战争?”
“未必,可是我们现在需要战争。”
“我的儿子呼都鲁汗说你们就像死牦牛尸体旁嗡嗡嗡飞来飞去的苍蝇那样讨厌,我觉得他说
得很对。”
“这么说我也并不反对。”
狼主转头看了山碧空一眼,冷冷的。他的眸子颜色诡异,从黑里透出血红来,不像是人的
瞳孔,“不过我的女婿并非你们想的那样,他是个可怕的敌人。如果不是低估了他,早在二十多
年前我已经是草原的主人了,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山碧空没有因这可怕的凝视而不安,反而转过去打量着狼主。这是一个怎样的老人啊,他
整张脸被埋在浓密的须发中,像是几十年里都没有修剪过,身上裹着没有硝制过的羊皮,唯一
裸露出来的是一条臂膀,纹满青色和红色的图腾,手中提着青铜色的巨钺。他身上的皮肤没有
一寸是光滑的,满是伤痕和皱纹,肤色苍白得像是死人。常年不沐浴的结果是污垢深深地填入
了每一道伤痕和皱纹,他和最贫苦的牧民一样肮脏。他跨着一匹肩膀和战马同高的白色巨狼,
那狼魁梧得像是头熊,狼颈上洒落的长毛像是马鬃,它那双血红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南方地平
线上的城池。
两个人在这次对视中都没有取胜,于是各自移开了目光。
“加快行军,只要一天就可以兵临城下了吧?”山碧空说。
“不,我们在这里等。今天的草原上不会再有人帮助帕苏尔家,让那些脆弱的孩子们蜷缩在
北都城里惊恐吧,他们正在拼命地磨刀,喂饱他们的战马等待我们出现在城外。那我们就慢一
些,再慢一些,他们一天不见到我们,就有一天的心急。我知道他们已经快要忍不住了,恐惧
和等待会把年轻人磨成胆怯的旅鼠。”
山碧空微微点头,“狼主对于攻心,真是有学问。”
“我不懂什么攻心,我甚至看不懂战书。不过我懂得这二十多年来的艰辛,我要一点一点地
都报答在郭勒尔的儿子们身上。”狼主说。
他笑了,脸上的皱纹像是枯木般扭曲起来,“其实,我的心里也很急。我的外孙们,我从未
相见的外孙们啊,让我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