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杀了方起召,南淮巨富方氏的小儿子,从此他完完全全地和下唐站在了战场上对立的两侧。
他们如果抓到他,会对他施寸磔之刑,把他刮成碎片。在那些人眼里他是什么?不过是个流亡
贵族家里庶出的男孩,狗一样卑贱,不名一文,杀他几十次都不够偿还那些世家公子的命。不
过这样也很好,他本就不在乎这些,他有一个朋友,他不能让他死去。为了这个,他可以杀更
多的人!
士兵们潮水一样涌来,把他和行刑台隔开。他面前有几十人或者几百人,他不知道,眼前
黑压压一片人影闪动,让他觉得回到了殇阳关前惨烈的战场。这种感觉让他极度兴奋,他熟悉
战场,知道这时该怎么做。
他连续不停地开弓射箭,士兵们没有带盾,不敢过于逼近,前面的几人中箭,后面的人惊
慌中只好以尸体作为盾牌。他这种“轮指连环箭”耗箭极快,一会儿再摸箭囊,已经空空如也。
他遗憾这还不是真正的战场,战场上息衍总在阵后准备好辎重大车,车上满载箭支。他抛出铁
弓,砸在一个冒险偷进的步卒脸上,双手从马鞍上拔起了两柄长刀。士兵们大吼着冲了上来,
姬野的长刀劈了进去,他陷入了包围,可心里没有恐惧。成片的飞血、中刀之后的哀嚎、飞起
的断肢,战场气息越来越浓烈,他胸膛里的血滚烫。
“逆贼!逆贼!抓活的!要活的!凌迟处死!”观礼台上,百里景洪拍着桌子,几乎要咬碎
自己的牙齿。
“国主放心。”拓跋山月挥手召来了自己的亲兵,“传我的令,急调弩手和盾牌手各一营过来。”
“笑话!”百里景洪怒极反笑,“我们这里禁军有两千人,难道就挡不住一个逆贼?还要另外
调兵?”
“国主听臣下一句话,禁军根本就是无用之军。而这两个人亲身上过战场,亲手杀人,是不
同的!还有……”拓跋山月犹疑了一刻,不再说下去。
姬野双手的刀插进同一个军士的小腹里,那个军士垂死之际却有一股拼命的勇气,双手紧
紧地攥住了两柄刀,不让姬野拔出。
姬野低头,看见他肩甲上烙印着一只蝙蝠,这是一个隐藏在禁军中的鬼蝠。背后有金属破
风声传来,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有人趁机偷袭。他双手紧握刀柄,双臂左右一振,脆薄的长刀从
中间断裂。姬野一脚甩脱马镫,踢翻了那个鬼蝠的尸体,双手断刀左右横切出去,划开了两侧
各一个禁军的喉咙。血光中他一手从马鞍上拔出一柄新的长刀,翻身直刺,把一个跳起从半空
扑下的鬼蝠贯胸穿透。困在人群里,战马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姬野一按马鞍,蹲在马背上,
长刀横扫一圈逼退了身边的人,而后猛地跃起,落地劈斩,劈断了一名禁军的琵琶骨,把他的
上半身几乎劈成两半。这是嬴无翳的霸刀,姬野放手把嵌在禁军身体里的长刀抛弃,左手抓下
马鞍格住了一支斜刺过来的长枪,右手再拔一柄长刀。
他预计到了这样的情况,没有把马鞍束在马背上,只是虚压着,这时候巨大的马鞍覆盖了
他左半身,他右手长刀压住了另一侧。
“阿苏勒!站起来啊!站起来!”他在人墙的缝隙中看见吕归尘依旧被行刑的军士压在木枕
上,心里焦急,嘶哑地吼叫起来,“站起来啊!我们杀出去!”
“姬野!走啊!快走!没用的!你疯了么?”吕归尘也是嘶哑地吼着回应。
“废话!都是废话!怎么能走呢?”姬野一记膝击,把靠近他的禁军下巴磕落了,那人的佩
刀也斩在了他的腰间,幸好不是很深的伤口,他跟着一脚踩在那人的胸口上,听到脚下胸骨开
裂的声音。
他把手中的长刀掷出,长刀飞旋着扎在吕归尘面前不远处:“拔刀啊傻子!拔刀啊!”
他再拔一柄长刀,高举起手给吕归尘看自己腰间的伤口:“你再不拔刀,我就死了!”
背后传来了烫伤一样的剧痛,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了几步,右手收回背后用手背一蹭,满
是淋漓的鲜血。得手的还是一名鬼蝠,姬野知道息衍训练的这支斥候部队散布在整个禁军中,
可他也不知道确切有多少人。鬼蝠手里只有一柄短匕首,正犹疑着是否该扑上去再补一刀,姬
野穿着骑军的鲮甲,他不知道那一刀割破甲胄留下了多深的伤痕。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姬
野一扬手,把整柄长刀抛掷出去,从鬼蝠的脑袋正中劈斩进去。
那记投掷耗掉了姬野全部的力气,他一时呼吸接不上,跌跌撞撞地退了两步,还要再拔刀。
这一次他没有机会了,两个禁军钻了这个空隙,左右扑上来抱住他的双腿。他和禁军们一起摔
倒,落地的一瞬间,他拔出胸口的青鲨扎在其中一人的后颈里,猛地发力,把一尺长的刀刃整
个推了进去。更多的人扑了上来,他们已经得手了,也不再用刀。百里景洪下令活捉,他们每
个人都只是扑上去按住这只野兽,像是几十个人扭翻一头发怒的犀牛。
灰尘起落,吕归尘模模糊糊地看见姬野有时甩开几个人,可立刻又被压了回去。禁军挡住
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偶尔看见姬野的手从人堆里探出来一瞬,血红的手用力拍打地面。吕归尘
觉得自己像是要被撕裂了,他的胸膛里有两个搏动,不同的频率,像是两个人在里面挥舞鼓槌
疯狂敲击。很多年不这样了,这是他幼年时发病的征兆,有一种从内而外的力量,要把他撕成
两半。
“阿苏勒!阿苏勒!”姬野被无数只手抓住了每一处关节,完全动不了了,只能嘶哑地大吼,
“不要死啊!羽然会想你的,羽然……她会想你的啊!”
他用尽全力咬在一个禁军的胳膊上,那个禁军痛叫了一声,松开了姬野的右手。唯一的一
个空隙,姬野从甲带的缝隙里扯出那页信纸,狠狠地把它抛向了吕归尘。
瞬间,他就被禁军再次淹没。
没有人去管行刑台这边,吕归尘看见那页信纸飘飘悠悠地随风而来,最后来到他面前,摊
平在地上,上面烧了一个洞。那封信说:
“姬野、阿苏勒:
对不起,我要走了。故乡的使者来了,我知道他总会来的。我从来没给你们说我是谁,我
想你们也不想知道。我知道有一天我要回宁州,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天。然后这天忽然就来了。
我没有跟你们说,是因为我不想告别。我记得我来的时候谁也没告诉,只是和爷爷一起骑
了一匹马,走了很远的路,就到了。有一天我还会这样回来的,和爷爷一起骑一匹马,就这么
就回来了。
我会在很远的地方想你们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你们,所以我很快就会回来。”
然后风带着信纸走了。
许多年之后吕归尘回想那个瞬间,觉得风里是神祉的手在指点他们的去路。在他觉得一切
希望都已经远离他的时候,神祉打开了一扇门,告诉他光永远不死。恍惚中他听见熟悉歌声:
“紫槐花开放的季节,让我说爱,
爱飞翔的蒲公英都要走了,让我们唱歌,
那些唱歌的松树都结籽了,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让我们说爱,
让我们唱歌,
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吕归尘一生中过去的十七年里,从没有任何时候像这一瞬。这一瞬吕归尘想活下去,想要
看见明天早晨的阳光,看见晨光中他的朋友们,看见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洒如光缕。
想要闻见那种香味。
想要不经意触到时的温软。
想要很宽松的拥抱和很漫长的时间,一起眺望护城河的河水在落日下灿灿如金。
姬野的声音像是狼嚎:“阿苏勒!你这个傻子!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啊!你看见了么?不要死
啊!羽然会想你的。”
吕归尘嘴角一动,笑了笑。他想你才是傻子呢,你带着十二柄长刀冲到这个砍头的地方来,
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么?
一瞬间,天地寂静!
胸膛中要把他撕裂的两个律动合而为一,那潜藏在心底的、带着血腥气的甜香卷了起来,
黑暗像是渐渐涌起的潮水把他吞噬。扣着铁链压着他双肩的军士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
双手上的感觉。无数的死囚在他们手上伏法,这些人中不乏魁梧如熊的匪徒,却从未有一人能
在这条带着倒刺的铁链下挣扎出去。可铁链锁住的少年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前爬,拖着他们往前
挪动!倒刺勾在他的肉里划出了深深的血痕,这少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
行刑军士都傻了,看着他拖着两个军士爬过木枕,向着前方伸出了手。
他要去抓那柄长刀!军士们忽地明白过来。
一个人抢上一步想拔走那柄刀,可是已经晚了!吕归尘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掐住了左右两
个军士的脖子,对着天空举了起来,把他们的头狠狠地撞在一起。鲜血和脑浆淋漓而下,洒在
他的脸上,半红半白,像是古老神秘的图腾,他清秀的面孔此刻看起来狰狞可怖。他已经变了
一个人,仿佛魔鬼在他身体里苏醒。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到之处,每个人都觉得心里一片冰冷。
吕归尘走到长刀前,看着那个握着刀柄双腿哆嗦的军士,一字一顿:“拿开你的脏手!”
军士完全傻了。
吕归尘猛地拔刀,拖过那个军士的衣领,把他的脖子压在木枕上。他根本连想都没想,挥
刀劈落。木枕和脖子一切分成两半,血一直溅了五尺远近,无头的尸体还在挣扎,吕归尘一脚
把它踢翻在一边。他捂着脸,低低地笑了起来,而后这种笑声变得野蛮而疯狂,他张开双臂仰
天狂笑,脸上鲜血和泪水并流。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
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
注定是神唯一的使者。”他喃喃地念着这些咒语一样的东西。
他全身泛出赤红,每一寸皮肤下都有搏动的血管暴突出来,仿佛活蛇。
只有拓跋山月明白这些咒语一样的话意味着什么,他浑身凛然,不由自主地踏上一步挡在
百里景洪面前,声音异常:“国主避一下,快避一下!”
“笑话!”百里景洪怒吼,“区区一条蛮狗,本公要避他么?”
“不是蛮狗,是青铜家族历代祖先的灵魂!”
随着拓跋山月的话,吕归尘放声咆哮起来。这种声音根本不像是这个年纪的男孩能发出来
的,他背后有如站着太古的巨龙。要冲向他的军士们全都呆住了,他们觉得迎面来了一阵狂风,
风里如有刀子剜着他们的脸。吕归尘冲向禁军最密集的地方,长刀划出巨大的扇面,两个靠他
最近的军士被拦腰斩成了两段。他每踏一步就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没有人敢正面对抗他的刀
锋,这种力量不属于人类,铁甲、刀剑、身躯,每一样挡在刀锋前的东西都被斩为两段,就像
是铁刀裁纸那样。紧急调来的盾营根本就没有布阵的时间,三百人散乱地围了上去,他们手持
铜皮锻打成的圆盾,结成一线推进。恐惧至极的禁军丢下几十具尸体,撤到盾营的背后。吕归
尘长刀虚劈,刀断成了两截,斩过太多的骨骼和铠甲,姬野从武器店里买来的便宜长刀早已满
是裂纹。他扔掉断刀,踢着附近的尸体,并不看步步逼近的盾营武士。
他从一具尸体上拾到了阔刃铜剑,从另一具尸体上找到了厚背的重刀。
人们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盾营的武士们还没有明白吕归尘到底在笑什么的时候,他忽
然转过身,伏低身形,狂风一样逼近了盾营的战线。看似坚固的战线随着他重剑第一次斩下就
彻底地崩溃了。一剑平挥,三只盾牌被斩裂,吕归尘大鹫一样飞跃起来,踢翻了最靠近他的一
人,他落下的时候以膝盖压在那个人的胸口,那个人已经是个死人了。随即他双手的刀剑一齐
轮转,在盾营军士中来去,整个人像是一架粘着血肉旋转的风车。
“双手刀剑之术!”
拓跋山月从他身上看见了息衍的影子。平素息衍只配单独的一柄重剑,可是拓跋山月却知
道息衍年轻时以双手刀剑成名。
“废物!都是废物!骑兵!骑兵出去!”百里景洪惊恐且愤怒,咆哮着下令。
混乱不堪的盾营左右分开回撤,四名重骑兵平端骑枪列成一排,他们都是全副河络打造的
重甲,浑身上下没有弱点。吕归尘没有追杀盾营,刚才的杀戮大概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沉
重地喘息,双手刀剑插进土里支撑着身体,背对着重骑兵,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铁蹄声。
重骑兵们对了对眼神,都觉得这是机会。他们看见了这个疯子一样的少年怎么成排地屠杀了数
十名禁军和盾营的军士,可是他们还有自信,自己厚实的锻钢重甲是重斧也不能劈开的,而且
这疯子样的少年大概已经支撑不住了。
他们同时策动战马,并排冲了上去,骑枪和盾牌在面前组成两道防御。吕归尘没有回头,
只是喘息。重骑们看不见他的脸,只有站在另一面的人才看见他满头乱发上粘着血污,脸上第
二次露出笑容。这笑容一如他捡到那对刀剑的时候,森严残酷,令人想到地狱。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鸟鸣似的怪叫,忽然整个人带着沉重的刀剑腾起在空中,足有一人的高
度。他在空中翻身旋转,在准确的瞬间避过了重骑扫来的长矛。而后刀剑左右递了出去,沿着
头盔和甲胄间的缝隙劈斩进去。两匹战马止不住步伐,又跑了十几步,缝隙中才涌出鲜血,两
支骑枪同时落在地下。
“息将军!息将军的……铁骑马反身逆手杀!”一个带过兵的老臣尖声地叫了起来。
“息衍!息衍这个混帐!教出来的都是逆贼!”百里景洪扭曲的脸上再没有儒雅的痕迹。
第三名重骑被吕归尘一刀扫去了两只马蹄,他和战马一起倒在尘土里的时候,吕归尘鬼影
般逼上,刀尖贴在他的胸口顿了一下,骤然发力,刺穿了他的心脏,重甲上留下手掌长的切口,
厚实的铁皮在边缘翻卷起来。
吕归尘转过身,看着最后一名重骑。那名重骑只觉得自己所在根本不是人间。心里空空如
也,连逃走的念头也没有。吕归尘忽然加速奔跑,借势跃起,在空中一剑劈斩,直中骑兵的头
盔。金属撞击的声音几乎要撕破人们的耳膜,吕归尘落在地上,看着手里的重剑断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