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天又将一道难题甩到面前,他肚中呻吟一声:老子又该怎么办?夹在汉人、女真人之间已经让他够难受的了,又冒出了契丹人。反金复辽?说得好听,历史上喊这种口号的就没有成功过的,他是坐观其变、是举报揭破,还是推波助澜……
楚月皱着眉头,显然亦在思索同样的问题,时间紧迫,通知父王已经来不及,眼下唯一能对此事做出应变的,就是她的夫君——明日,她决定不发一言,无论他作出什么决定,她都支持。
却闻场内的姑娘小伙一阵骚动,齐齐抬头惊呼,又发生了何事?他仰脖望去,只见一颗白耀巨硕彗星拖着长长的彗尾,划破夜空,往东方扑去!
“天垂象,见吉凶!彗星——主兵丧,除旧布新之象,余灾不尽……”他依稀记起马绉与他讲过的天象占辞,这么巧!第一次有点信了,亦因此作出了一个连楚月也吃惊的决定,大喝一声:“众将士听令,即刻停止休整,连夜开赴居庸关!”
“好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他手举千里镜,南顾北望,但见两山夹峙,绝谷累石,层峦叠嶂,悬崖峭壁下,危临纵沟,林深邃险,一水旁流,艰折万状,那绵延数十里的古道——俗称关沟,便是南俯燕地、北拒塞外——“天下九塞,居庸其一”的居庸关了。他第一次觉得古人造语毫无夸张,数月前虽来去过关,却在山谷,今登其峰,方见天下绝险气势,而脚下的山头,亦仿佛那起伏山涛中的孤岛,令人顿生摇摇欲坠之感。
“‘绝反水连下,群峰云共高’。大唐高适笔下的美景,自家也是第一次见哩。”楚月却另有一番感悟,浓秋的山岗上野草葱黄,漫野枫叶,红波翠浪,可人儿玉嫩纤手拉住一粗糙的酸枣棵子,折一枝鲜灿山花,人花相映,分外妖娆。
他不由脱口大赞:“正是‘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楚月乍闻后世伟人的名词,惊艳闪眸:“明日,你又来惑人哩,此句前无古人,却意犹未尽,给本郡主完整作来!”
“笨手偶得一句,再也作不出了……”他哪记得全词,摇头一笑,谈起正事,“月儿,若是你来截杀郎主,会施以何策?”
楚月受引转神,凝视近处的居庸关南口,关外一马平川,沉思半晌道:“那信既落入我手,耶律余睹与萧高六联军不成,但一万之兵足以谋划伏击。郎主南巡,自有一军合扎猛安护驾,兵力三千,加上居庸关城守军两千,此刻这居庸关里不过五千兵马。叛军远道而来,为避海青儿,当与我部一样昼伏夜行,必是轻骑兵。若等圣驾出关、关卒不暇出救之时,以一万精骑围歼三千合扎猛安于平原之上,可是上策。然郎主出关必是白日,叛军形迹无法回避海青儿,所以若是咱来谋划,必在关内伏兵!”
他叹服现脸,愁眉微锁:“月儿灼见,我亦这般想,只是居庸关这么大,叛军会伏于何处?”
楚月面上却漾开笑意:“明日,咱给你讲个故事:我大金灭辽入关时,辽天祚帝曾以劲兵驻守居庸关,见大金官兵临关,辽兵设伏于一山崖之下,以为可诱敌深入,转败为胜。谁知天意不容,突然崖石自崩,戍卒压死,不战而溃,皆以为天助大金……”
“多谢娘子指点!”他豁然开朗,“我若是叛军,亦会再挑此处设伏,时机以郎主出关之时为最佳,正所谓‘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
“呵呵,臭小子用词为何总是这般绝妙?”楚月被他的贴切形容逗得莞尔一笑,随即轻蹙娥眉,“你仅握兵一千五百余,除去三成火头军与辎重兵,能战者仅千余,而铁浮屠在山地威力锐减,你又不与郎主大营通连呼应,自家怎地也想不明白,你凭甚么对付那一万叛军?”
“铁浮屠力减,叛军轻骑兵何尝不是,月儿莫要忘了,铁浮屠儿郎曾上郁洲岛训练一月,而海州子弟更习于山地。我早已考虑,平原战中铁浮屠可以一当十,山地战中未尝不能以一当五,而叛军轻骑兵在山地中能以二当一已是不错,如此一算,无论哪种遭遇,敌我均旗鼓相当……”他娓娓道出心中想法,又忍不住问,“月儿,我只奇怪,自那夜你让族中姑娘捎信给大哥:严密监控萧高六部,不可打草惊蛇。至此,你还是第一次发问,我的想法你当真不想知道?”
楚月却将粉鼻凑近山花长嗅,闭目不答,俏皮一眨。此刻四下空野,山色奇绝,秋风袭人,仿佛天地间只存在他俩,一种抑制不住的爱意涌上心头,他早已吻上去,可人儿嘤咛一声,软在他胸前,花香、唇香在齿畔流连,衣袂飘拂,身体轻荡,真个欲成仙矣。
良久,楚月方躲开他的刁舌,和羞告饶:“小坏蛋,你肚里几条小虫怎逃过自家法眼:耶律余睹之叛,虽时机尚可,然联络过广,战线过长,反而事易泄露,实犯兵家大忌,一旦举事,必然观望者众,呼应者少,必败无疑。本来爹爹大计若逢其会,当风云际转,得利趋胜。只是爹爹尚准备不足,无法化为己用。但对于翅膀未硬、急欲自立的郎君你,却自然不肯放过这建奇功、邀圣宠、丰羽翼的大好机会,为妻我讲得可对?”
“娘子真是我肚里的小虫!”他狡猾地在可人儿芳唇偷啄一口,“可只猜中其一,为夫动机其二则是练兵。有道是‘上阵一回,抵练十年’,那五百海州子弟乃日后不杀军精英,只靠铁士九项训练,不经沙场实战如何成材?天送个机会在眼前,我本意不管野战山战,此次平叛由二个铁浮屠儿郎带一个海州子弟,如此可以关照,又可融生沙场上的生死之交。至于我为何不连通圣驾大营,一来出奇兵不可露痕迹,二来欲独贪大功,三来便是检验不杀军器于实战中的运用……”
“哦,郎君果然英明,自家还未想到怎么多哩……”聪明的女子总会装傻,见他洋洋自得,楚月学他狡猾神情,作出恍然之态,却又现忧色,“明日,难道你真要愚守不杀誓言,恶战就在眼前,即便有神奇军器助阵,自家也想不出如何不杀哩……”
这句话可问到他最敏感之处,通贯天人之悟的他郑重地捉住可人儿香肩,彼此双目对碰,递出心灵的火花,将那千锤百炼的不杀信念尽吐胸怀:“月儿,这想法在我心中酝酿已久,终于可以与最亲密的人分享:不杀的真义在于结果,而非过程。不杀昭示了生命存在之终极意义,亦是人世发展之终极归宿——人不杀人,才得以为人。如同人之成长,不杀军亦要经过成长历程,其初期决计无法做到实质不杀,只能少杀、不妄杀,我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那一天,不杀军真的可以做到兵不血刃、不战而屈敌之兵。月儿,我只是要世人知道,这世间,曾有过一支以‘不杀’为宗旨的军队,而且,将来也会有,一定有!因为,今日已经来了,明日还会远么……”
“人不杀人,才得以为人……今日已经来了,明日还会远么……”楚月陷在他空明若宇的清澈目光里,痴痴喃喃,“明日,这些话儿好深奥,咱有点听不懂,可是心中很是欢喜,仿佛迷雾拨开、朗空乍现……人家有时觉得你很浅,可以一目了然,有时又觉得你很深,怎么也看不到底。到底哪一个是你,又到底是真是幻……”
他无比怜惜地将可人儿揽在怀里:“月儿,你只要看清,我这一颗心!你只要相信,我这无尽的爱……”
“呜——”远处关沟正中的居庸关关城传来悠扬的号角声,他与楚月相视一眼,齐齐想道:叛军既然算准郎主出关之时就在明晨,可知在圣驾左右必伏耳目,幸亏事先没与郎主通报护驾之举。
他嘴角忽然浮出得意的微笑:“娘子,多亏你提醒,为夫此次平叛真有可能兵不血刃、不战屈敌哩。”
第七十章佐罗
想到平生第一次兵不血刃地解除一场兵灾,他的嘴角不由浮出得意的微笑:原来那次叛乱,契丹叛军果设伏于楚月所言山崖之下,金主亦于晨时出关;就在叛军行将发动之际,那曾昭示天意的山崖再次轰然自崩,叛军上下皆以为天意再显,阵脚大乱,此时两边山头擎起无数旌旗,漫山冒出挽弓待射的护驾金兵,山喊如雷——“郎主圣威,缴械不杀”!此次偷袭早在人家算计之中,叛军心神俱丧,斗志全无,齐齐弃兵刃跪降……
那山崩却是出自他的妙手——亲率十八生士攀岩缘上,埋下火药,于最要紧关头爆破,在崇神尚天的时代,立收夺心之效,再以事先制好的大量旌旗造成草木皆兵之势慑敌,在独特军器未动之下,已建大功。而“缴械不杀”自此成为明日所部最著名的军号,后在民间与岳家军的“冻杀不拆屋,饿杀不打虏”南北呼应、并肩齐名。
金主吴乞买圣驾被惊,好在明日所部神兵天降而化险为夷,龙颜大震,当即四纵海青儿昭告天下——挫败一起惊天逆谋。耶律余睹见兵变事泄,父子以游猎为名出奔,乃被鞑靼人杀死,其党燕京统军萧高六伏诛,蔚州节度使萧特谋自杀,一场可能动摇大金关内根基的叛乱被平息于开始之前,明日居功至伟。以护驾平叛之奇功,金主升明日为龙卫圣将军并加授实职猛安,又以驻地海州而封“海州王”之号。
大金前期封王甚慎,即便立下赫赫战功之兀术封沈王与挞懒封鲁王,亦在吴乞买后继合刺之朝。以汉人出身、年纪资历如他而封王者,虽封地仅弹丸之海州,在大金史上,却是第一人也,不仅史官惊异,他也大觉意外,惟经楚月揣测,可能吴乞买因着小姨——教尊爱屋及乌之故。呜呼!情之一物,在世间留下多少迷雾?
而他始料不及的另一后果是:虽未及举事,耶律余睹部属及燕云等地契丹官员尽皆被杀,元帅府同时下令,诸路分捕余睹余党,尽杀契丹人,诸路大乱,月余方止。更有甚者,连都元帅粘罕所纳辽室萧氏也被杀死,而那逢源于辽、宋、金之间的著名墙头草——旧辽余孽郭药师本非契丹人,亦受株连,被逮下狱,后虽获释,却以“财可聚众”之罪剥夺全部家产。经此浩劫,辽时迁入长城以南契丹人,几成灰烬。他感彗星灾兆欲拯救生灵的初衷落个完全相反的结局,相对于政治的冷血与残酷,他的救世之心显得多么的幼稚!
自己海州王的称号竟是用无数契丹人的血换来的,每念及此,他便心疚难安:通往人类“不杀”明日的荆途,难道竟是由一具具“被杀”的尸骨铺砌的?尸骨中会有你、会有我、还会有“他”么?
他反被激起永不回头的决心:相对于人之“大我”,一己之“小我”又算什么,无论这过程多么痛苦,无论将付出多大代价,抑或蛆蝇蠕嚼,抑或虫豸翻咬,老子必坚持“不杀”信念,世人必有一日明白“不杀”真义!
但他心头一直有个不愿触及的预感:“小我”之不杀与“大我”之不杀,终有一日将交激剧撞,他不敢想象这一日到来时的情形,惟有祈望这一日永不到来!
每逢大事便失眠的他今次亦不会例外,躺在阿育王塔尖顶瓦脊上数了一夜星星,直到天又破晓,半边红日一跳一跳地爬上万里彤云……他油然凝睛,超出常人极限地与初生朝阳对视良久,忽见光轮耀红中跳出一黑点,渐渐变大……他神色一振,自高耸的塔顶站起,将拇指食指撮于口中,打了一个曲锐的呼哨,黑点遥遥回应一声“啾”啸,飞云般已到近前,却是女真人所培之海青儿与黑水海雕杂交品种——神鹰,模样极似与狼共舞一战的那只。
“大灰!”他凌风高呼,展臂作出飞翔之姿,那被叫做大灰的神鹰在他头顶盘旋一圈后,扑腾而下,利爪越空抓起他的腰部,巨翅一展,已带他冲上天宇,一人一鹰配合之默契,就如练过无数遍。
耳畔呼呼疾风,周身一片虚空,连绵的郁洲岛像一幅平面图般铺在身下,外绕的蔚蓝大海无边地展到天的尽头,他忘我地张开四肢,人鹰一体,迎着火红的朝阳飞去……
“呼噜……”大灰盯住杂身人群中的佝偻老者,刨着爪子发出低吼声,隐身街角的他确认了要找的对象,拍拍大灰的狗头示意它退下,旋即掏出一个小海螺,吹出一道曲婉的洪音,一闻此音,街上的百姓呼啦四散,那佝偻老者水落石出地凸于海州西门大道。
老者佝偻的身子逐渐挺直,手在面上一抹,胡须皱纹尽去,现出一张朗俊的国字脸,大喝一声:“某在此处,谁敢拿我?”
他的手亦在面上一抹,眉鼻间多个仿若西方传说之侠——佐罗的眼罩,却是红色,衬得双目如火,掩去本来面目,自暗处踱出来,心中亦不由佩服这淫贼大胆,昨夜将海州出名势利大户刘氏三朵花中的大千金迷奸后,还有胆在海州逗留,公然挑战隐为海州守护者的圣军发出的江湖禁令。
淫贼无所畏惧地看着他的出现——在海州民间视之若神又身份莫测的圣军,冷笑道:“藏头露尾的东西,便是尔等禁绝江湖好汉在海州行止么?”
他仰天一个哈哈,声扬如钟,却是要此间看热闹的其他江湖人都听到:“阁下误会了,江湖朋友们到海州来,只要不生事、行于正、止于法,自然无妨。所谓江湖禁令,乃禁江湖之事,非禁江湖之人。自有人问,这天下不太平,好汉们挺身而出、行侠仗义,又甚么不对?不错,不太平的地方,好汉们尽管去。但此海州地面,官清吏廉,民富畜安,若有人借那侠义的幌子想捞甚么油水,或像阁下这般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即便在下不愿开罪江湖朋友,可是在下手中这一杆棍却不答应!”
他说着右手自腰间一按,抽出一根黄绿相间的纤韧竹棍,此竹大有来历,却是花果山——苍梧山上独一无二生长的金镶玉竹,竟成了他称手的兵器。
江湖禁令并非他一时心血来潮所发,从后世喜爱的武侠小说到这时代的亲身经历,令他渐渐明白:所谓侠者,在强霸横行之际,确实可为世人带来一时之快,却非长久之计——因为侠者,本质上是离轨不羁的个人主义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那一时之快,对世人仅是解疥癣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