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腿都吓软了,“少、少爷!我错了,我马上走…”
一屋人全部一溜烟跑了出去。
宽敞的阁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空空荡荡的,忽然有些茫然,茫然的望着那一片狼藉——他蹲下身去整理散落在地上白花花的碎纸,捡起来一看,都是他娘曾经作的诗词,还有娘平时练的字。脑中浮现起年幼记忆中娘手把手教他写字的模样,心一阵绞痛,他拽紧那些纸,似乎要把它们按如手心,没入身体里。
忽然便起了大风,那些黑白的纸被风一吹就漫天的飘,他站起来试图捕捉碎纸片,却猛然惊觉周围的一切,那些翩翩起舞的纸,那些婆娑的树,都如梦似幻。…那是娘,是娘来看他!看她最宝贝,最疼爱,却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的儿子!
他踉跄着向空气中的虚无走近几步,嘴里喃喃着“娘”…突然颓然跪倒在地上,捂住了脸。泪水毫不受控制的从指缝里往外冒,滴滴答答打在熟悉的土地上,渗入大地,眨眼消失不见。
他拼尽全力的克制自己没有哭出声,许久后,才直起身,浑身颤抖着,对这母亲曾经居住的阁子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沙哑而悲伤,“墨儿不孝…”
“二哥!”
沈嫣得知沈墨回来的消息,第一时间跑来找他,一到潇湘阁就见到沈墨伤痛欲绝,她心疼他,赶紧跑到他面前扶起他,“二哥,你别难过,娘走的很安详。”
沈墨踉跄的站起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此时脸上已不见了眼泪,只有浅浅的泪痕反射着光彩,镇定中隐隐还是透露着伤悲,他摸摸妹妹的头发,满目的疼爱,拉过她的手一齐转身往外走,好半天才开口问道,“嫣儿,娘临终前有没有什么遗言?”
沈嫣想了想,“娘让你照顾好弟弟妹妹,照顾好自己。”
他心一疼,忍不住开口道,“娘一定很想见我一面吧?”
沈嫣沉默。
沈墨意识到他问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愈发难过。
祠堂。
一口巨大的黑色棺木摆在正中央,前面摆放着一个火盆,沈澈正跪在火盆前默默烧纸,火光印着他的脸,红彤彤的一片。沈墨刚要进去,突然有人走上来拦住了他,正是府里的管家张叔。张叔一脸惊恐的样子拉着沈墨,“二少爷!三少爷现在不准任何人靠近…否则他就要杀人!”
沈墨皱眉,觉得管家是疯了——他的弟弟,他那般单纯的弟弟,杀人?怎么可能。没有多想,他放开沈嫣的手便走了进去。
他站到沈澈背后,沈澈明明听到了他的脚步,却头也不回,只管一个劲的烧纸,被呛得流出泪来。这一个月来夜以继日的照顾沈夫人,他瘦了很多,背影看起来分外孱弱。沈墨深深蹙起眉头,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澈儿。”
沈澈仍不回头,冷冷开口,“放开你的手!”
他一惊,顿时明白沈澈对他敌意的原因,却仍搭着沈澈的肩,而且紧了紧他的肩膀,“澈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放开!”
沈澈突然勃然大怒,猛地起身甩开沈墨的手,回过身对他怒目而视,一字一句似乎如一颗颗锐利的钉子钉入他的心尖,鲜血淋淋,“你还回来做什么?你没有资格到这个地方来!这是沈家!这里躺的是我娘!你还算得上沈家的人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沈墨哑口无言。更惊讶的是,这样的话,竟出自沈澈之口。他垂下眼帘,默默不语。
沈墨的沉默无疑激起沈澈满腔的怒火,“娘临死前一直呼唤你的名字…她一直说好想见墨儿!可是你!你在哪?!怕又是在哪个美人湾醉生梦死吧?还是与你的江湖朋友谈天说地意气风发?你明知道娘已经奄奄一息还半个月不回家,你是个人吗,沈墨你还是人吗?!你不配做我的哥哥!更不配做娘的儿子!”
“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辩解,你哑了?你怎么不解释了?!”
沈墨偷偷红了眼眶,低下头,一言不发。
沈澈的脸如同冰雕一般,“既然你无话可说,就请离开!”
沈墨并不移步,迟疑半响,“我。想看娘。”
“呵!你当然可以看娘,你是她最疼爱的儿子嘛?”
沈澈冷笑着往外走,白净的脸满是阴霾,经过沈墨身边时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仿佛蕴含着无尽的仇恨,让沈墨打了个激灵。他的弟弟。他从小视若珍宝的人。他愿意给与他一切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我的错吗?
“三哥,你怎么能这样说二哥呢!他不是已经赶回来了吗!他是你的兄长呀!”
“兄长?沈澈要不起这样的兄长!”
沈墨闭上眼,他已经绝望的无以复加,也许,这道裂缝永远也弥补不了——他走上前跪在母亲的棺木前,默默烧纸。娘。我很让你失望吧。照顾弟弟妹妹…可是你看,澈儿这样仇恨我。是墨儿不好…既不是一个好儿子,也不是一个好哥哥,活该一个人在这里背负罪名,是么?
“哥,你别怪三哥,他是最近照顾娘照顾的心烦意乱,…我去做东西给你吃。”
沈嫣见沈墨一阵沉默,只好悻悻好走开。前脚走出门,沈墨突然开了口,“大哥呢。”
沈嫣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问,“大哥一直没回来…不是应该在边疆么?”
第三卷 第六十八章 手足
沈墨心一沉,“嗯。你先走吧。我知道了。”
先前自己入袖城之前,明明在军中打听到大哥已经入城。他不可能不先回家看看…除非他有要紧的是在身上,难道真是他入宫去行刺皇上?或者,他出事了?!不不不,如果他出事了,袖城怎么可能那么平静?
“二少爷!”
慌慌张张的人跑进来,满头大汗,“皇宫里传出消息,圣上驾崩,据说是被刺身亡!”
沈墨刷的站起,警觉,“消息传出来多久了。”
下人慌张的回答,“不、不知道。”
“大少爷回来了吗。”
“没有。”
“外面现在有什么动静。”
“很平静。”
如果皇上遇刺身亡的消息是真的,那么不管此时大哥在哪,在忙什么,一定会发信号让他的军队进攻,速战速度,可是袖城如此平静。除非这个消息根本是假的,皇上好端端地坐在皇宫里,大哥失算被困,皇上想借机引诱大哥的军队攻打袖城,彻底的给沈家定下叛国罪!
“糟了!”
沈墨低呼一声就往外走,才一出门就看见沈嫣惊慌失措的跑到他面前,一脸的害怕,拉着他低声啜泣,“二哥…好多人、好多人把靖王府包围起来了!”
沈墨自知大势已去,“我出去看看。”
王府外面果然灯火通明,无数的火把高举,把靖王府围的水泄不通。沈墨一开门,就看见一个侍卫统领驾马走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声音冰冷,没有一丝生气,“圣上遇刺身亡,有人怀疑是你们靖王府的人所为,我们正在展开调查,沈二公子还是好好呆在王府里,不要试图强行出去。沈二公子要走我们自然拦不住,但是这一屋子的大大小小可就!要知道,你若这时候逃窜,可是等于承认叛国罪,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沈墨冷笑一声,拂袖往回走,“我哪敢。”
沈嫣跟在沈墨后面,急得直哭,“二哥…二哥,怎么办。”
“嫣儿。”沈墨停步,回首望着她,眸子里平静依旧,“哭什么。我们沈家的人,怕死么。”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沈墨怀里,“嫣儿、嫣儿怕再也见不到二哥!”
沈墨心疼的拍拍她的背,无限酸楚,“二哥永远在你身边。”
沈嫣哭着点头,沈墨则一直安慰着她,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他放开她,笑着刮她的鼻尖,“嫣儿不是要去做吃的给二哥么?快去吧,二哥好饿。二哥在祠堂等你。”
沈嫣重重点头,转身往厨房走。
沈墨叹口气,折身回祠堂。
母亲仍旧安静的躺在那。她知不知道沈家已经穷途末路了呢?沈墨慢慢走到母亲身前,静静凝望着母亲好像熟睡的面容。她走的很不安吧?她一定是提前猜到沈家会有今天,所以遣回了那么多下人。也许…也许她正是因为不想看见靖王府的落败,才会连见都不见他一面都提前离开罢?
他回到孝子的位置,跪下,继续烧那似乎永远也烧不完的冥币。
时间就在机械的重复中流逝,耳边断断续续听到一个又一个消息。
“有一支军队突然进攻袖城,被埋伏的御林军杀的片甲不留呢…”
“天哪,外面兵荒马乱…”
也罢也罢,事已至此,无话可说。只是不知母亲的遗体会如何处置。也不知皇上会不会放过尚且未及成年的沈嫣和年幼的沈澈。
“二哥。”
沈澈忽然出现在身后,端着一盏茶慢慢走进来,出奇的平静,平静的令人害怕,如同某个时刻的凝固,一双清澈的眸子布满尘埃,“你也累了,喝茶吧。”
沈墨淡淡望了一眼青花瓷的茶盏,半露的茶盖里冒出丝丝青烟,他并没有伸手去接。沈澈把茶杯放到他面前的习案上,也在他身边跪下,面无表情,“二哥,娘说让你好好照顾我,你就应该要满足我的一切要求,现在,我很希望你喝下这杯茶。”
沈墨笑笑,那笑,似乎蕴含了无数的心酸,可是又那样的风轻云淡,近乎没有…他抬手端起了茶杯,揭开盖子轻轻吹拂,看着淡茶色的液体轻轻翻滚,里面细碎的茶叶上上下下起伏,人生是否也是如此?不停的起起伏伏,大起大落,可是到头来,却仍旧困在这一只小小的茶盏之中。
他忽然再度笑了起来,“澈儿,这么恨二哥,不仅仅是因为娘这件事吧?”
沈澈双目淡淡的平视前方,虽是淡然,却似乎含着不尽的哀愁,“从小,别人提起我的时候,都会说,‘你看,那个是沈墨的弟弟,沈澈’。小时候我很崇拜二哥,把二哥视为自己的人生榜样,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够超越,能够让人提起我时只说,‘噢,那个就是沈三公子沈澈’。可是事实上,这个目标遥遥无期。等我即成年之礼时,我仍记得那日往来宾客的谈话…‘你们看,沈墨的弟弟也成年了…’,那日,很多东西就已经变了,二哥。”
沈墨微微垂首,努力保持平静,手指却忍不住的哆嗦,“我记得,那日你很不开心。我还一直询问你为何这般闷闷不乐,你没有回答我。”
“呵。二哥。你太忙。你也只随便的问我一句后就忙着去招待宾客。其实那时候我本来是很想和你说的。”沈澈苦笑着摇摇头,既是无奈又是愤慨,“后来,通过二哥,我认识了倾城姐姐。”
沈墨一惊,隐隐想起什么。
沈澈半响没有接下去,冰冷的眸子里泛起一丝丝仅存的温暖,似乎回忆起那个女子就能让他安宁。可是又是刹那,他的情绪突然失控,几乎声嘶力竭,“她很好。非常好。她那么爱二哥,死心塌地奋不顾身,敢问天下又有几个这样女子?!可是二哥却狠心的把她嫁给慕容颜。上次她回娘家探亲,我亲眼看见她是哭着回去的!二哥,你不觉得你太冷血了吗?”
他猛地又变回平和的模样,“那时候我想,二哥这样对倾城姐姐,将来会不会有一日也这样对我呢…”
“不可能的。澈儿。”沈墨痛苦的闭上眼,他不明白沈澈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第一次觉得他曾经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是自以为是!他根本不曾,哪怕半点了解他的弟弟!“你是我弟弟!你和嫣儿都是我最珍视的人!”
“你每次都这样说,”沈澈笑着摇头,“可是你用来陪我们的时间屈指可数。”
沈墨忽的沉默下去。他确实亏欠。
“所以…就请二哥喝下这盏茶罢。”
沈墨的视线缓缓移到茶盏,一段时间的放凉后茶水已没有冒热气,看起来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沈墨拿起茶杯,茶水模糊的倒影着他的面容,这张面容,和身后的人如此相似,因为他们有着同样的父亲。他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嘲讽,这种讽刺从手心的茶盏一直渗透到他的心底,让绝望蔓延。他的嘴角泛起一个凄凉的弧度,一仰脖,尽数喝了下去。
一滴不剩。
沈澈冷眼望着他干净利落的喝下整杯茶,待沈墨对着他把茶杯倒过来,笑着说“喝完了”的时候,他的眼里忽然氤氲起濛濛的雾气。
沈墨的笑容渐渐消退下去,站起来,“我突然想起一个人…好想去见她。”
可是他没站稳就跌了下去,一口墨黑的血咳出。
正溅在棺木前的白色缎布上,殷红的血,黑色的棺木,分外鲜明。
“沈家要落败了。”
满袖城的人都得知这个消息时,倾城还被蒙在鼓里。南王默许,慕容颜发下命令,南王府内不许有任何议论,任何人都不许提及此事,尤其是遗世居,整个被慕容颜严密的封锁。加之倾城平素也很少和外人有过多的交流,此刻,她还在房间里耐着性子缝那彩色的香囊。
这几日全凭这香囊来打发时间,绣的格外精细,眼看就要到最后一针收尾,她手忽然一抖,一根细细的针扎入玉葱般的手指尖。
殷红的血珠子往外冒。
她的心头突然万般怅惘,放下针线,走出房间。一出门就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为什么每个人都紧张兮兮的?慕容颜正在门口把守,等等,他在把守什么?心里暗道不好,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故意做出伤痛欲绝的表情,“慕容颜!你欺骗我!”
慕容颜吓一跳,还以为她知道了,慌忙拦住她,“倾城…你别去,你去了也没有用!”
“去?”倾城一愣,随即尖声,“沈家出事了,是不是?”
“倾城!倾城!”
“不要拦我!”倾城猛地甩开他,天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慕容颜,你真的想瞒着我!”
他挡在门口,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开。
“颜,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她忽然柔下声音,神情哀切,“可是,我只是想见他。见不到他我会死的,颜,你知道的!求你,你放我走吧…你放我走吧!没有他,我活着会痛苦一辈子的…我求你!”
她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慕容颜大吃一惊,想去拉她,她却灵活的一闪,趁机推门而去。原本,她身孕已经六个月,行动很不便,可是慕容颜没有抓住她——他只是象征性的伸了伸手,就任凭她从自己的手心里滑走。
正从房间里走出来的相思默默的望着这一幕:倾城奋力逃脱,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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