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探马那里知道了阿苏勒大那颜在战场上的失常,意识到那可能就是已经失传了整整一
代的青铜之血。但是他谁也没有告诉,继承这种神圣血统的人在青阳人的眼里无疑是天命的英
雄,可他不想有任何人再以英雄的面目出现。就让狂战士的传说成为过去好了,其实谁也不需
要一两个能够凭着自己一柄战刀拯救草原的人……
但是他错了,在过去五百年里都罕见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面前,三个拥有青铜之血的男人
活在同一时刻。
这是盘鞑天神不让帕苏尔家灭绝啊!他心底忽然升起了对宿命的绝大敬畏。
吼声渐渐平息下来,钦达翰王和旭达汗隔着铁笼沉重地喘息,各种异象从他们身上消失,
暴突的肌肉慢慢地恢复了柔软,扭曲的五官也渐渐回复了常态,那股魔鬼般的精神也暂时地离
开了他们是身体。他们依旧保持着凶戾的眼神,但至少看起来确实是活人了。
满地狼藉,烈酒在地毯上缓缓流淌,少女们的耳朵和鼻子里流出鲜血,武士们呆若木鸡。
“在你壮年的时候,我大概不是你的对手。”旭达汗喘息着说。
“你要对这些人证明什么?”钦达翰王问。
“证明我,”旭达汗拍着自己赤裸的胸膛,嘶声低吼,“旭达汗?帕苏尔,才是有能力拯救者北
都城的人!爷爷,你相信么?我才是最适合掌握帕苏尔家权力的人!我才能守护这个家!我才
有能力为这个家带来更大的疆土!”
“你杀了你的哥哥,”钦达翰王冷笑,“你是用杀死兄长来拯救帕苏尔家的么?”
“你杀了你的女儿,”旭达汗冷冷地回应,“爷爷,我们两个的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有什么
必要嘲笑彼此呢?”
“不,不一样。”钦达翰王摇头,“我杀死了我的苏达玛尔,因为我是个疯子,可你不是,你
杀死了你的哥哥,因为你的野心。”
旭达汗微笑着摇头,“不,所谓的英雄都是疯子,爷爷你是,蒙勒火儿也是,我也一样。至
于野心。哪一个草原上的英雄没有野心?没有野心的人应该放羊牧马,跟一个女人过日子,平
平安安地老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有足够的理由杀死比莫干,因为他是个懦夫,已经
没有能力守护北都城了。他只会阻挡我的路,在一个马群里,病弱的马驹就该被杀死,反正遇
到狼群的时候它也逃不脱。是不是?”
“挡你路的每个人都要杀死,是不是?”钦达翰王问。
“是,因为我能守护北都城。”旭达汗拍着自己赤裸的胸膛,“我,旭达汗?帕苏尔,才是真正
继承了帕苏尔家血统和意志的男人!我要把帕苏尔家重新带到辉煌的顶峰,这是我的父亲,还
有你,都没有做到的。为了帕苏尔家光辉的未来,纳戈尔轰加?帕苏尔,我的爷爷,你难道不该
和我携手么?”
“如果让我抓住你的手,我会捏碎你的骨头。”
旭达汗看着钦达翰王的眼睛,良久,“你那么厌弃我么?爷爷。”
“你们都那么厌弃我么?”他忽然纵声咆哮,额头血管跳动,凶兽般四顾,“我可以杀死你们
所有人!就像捏死蚂蚁那么简单。”
他再次扭头看着钦达翰王,“爷爷,你的北都城就要陷落了。蒙勒火儿知道你还活着,他迫
切想要进城看一看关在笼子里的你,像是看一匹血统优良的种马,所以他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
钦达翰王殿下,你本该成为草原上的皇帝,你能忍受么?但是你没办法,你的其他子孙也都没
办法,你老了,而你的子孙们太怯懦,他们守不住北都。只有我,只有我!”他低吼,“只有我
能做到!我要你认可我为北都新城的大君!我要你告诉这城里的千千万万人,旭达汗?帕苏尔才
是能带领他们在草原上活下去的人!”
钦达翰王看着旭达汗狰狞的面孔,久久地不说话。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等待那个昔日帝王的回答。旭达汗没有说错,他可以掌握北都城的权
力,只要钦达翰王认可他。只要钦达翰王像郭勒尔传位给比莫干那样,在北都城的人们面前把
旭达汗的手举向天空,旭达汗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君。北都城的人们会把对钦达翰王的仰慕转为
对旭达汗的期待,即便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的武士也会匍匐在他的战旗下。
“蠢材。”钦达翰王冷漠地说,“你渴望着我把你送上大君的宝座么?你希望我说一句话就能
让那些不臣服于你的人对你磕头?蠢材!一个想要在草原上称雄的男人,应该杀死所有不臣服
于他的男人,就像逊王做的那样。”
“杀了他们,杀了亦户都?斡赤斤和斡根赤?脱克勒这两条老狗。”钦达翰王瞥了一眼两位大贵
族,声音里带着嘲弄,“把他们的头扔到各自的寨子里去,如果他们家里的武士有人敢于复仇,
就把他们也都杀了。你能杀死自己的哥哥,这些应该不难做到。”他顿了顿,“你还应该杀了我,
我也是不臣服于你的人。”
他桀桀大笑起来,可对于金帐里的每个人而言,这笑话不好笑。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阿苏勒,爷爷你会认可他为北都城的主人吧?”旭达汗的声音清晰平静。
他沉默着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大君的黄金宝座。已经很多天那里没有坐过人了,原本最受大君
宠信的人也不过能凑上去扶着宝座凑在大君耳边说话,它显得高不可攀,但是它现在没有主人,
看起来忽然就低了许多。一次酒醉中脱克勒家主人开玩笑地说要上去坐坐,斡赤斤家主人拦住
了他,也是开玩笑地说,如今坐那个座位的人,要做好断头的准备。旭达汗站在他们背后,只
是微笑。
旭达汗轻轻地抚摸着黄金宝座,小心翼翼地坐下,仿佛那宝座上面有针会刺伤他。
他慢慢舒展了身体,适应着那并不舒服的宝座,他终于找到了舒服些的姿势,如一只疲倦
的虎那样斜靠着,目光低垂。
“爷爷,你说得很对,我不需要什么人认可我。”旭达汗说,“我已经自己坐上了这大君的座
位,你们没人可以阻挡,阻挡我的人,我可以杀了他们,我不是阿苏勒,不需要讨任何人的欢
心,我也做不到。这世上有两种办法让别人对你微笑,一是让你喜欢你,二是让人害怕你。我
已经把刀举了起来,杀了人,就放不下来,有没有人喜欢我,不重要,但他们会对我笑的。”
他挥挥手,“送我尊贵的爷爷出去。”
武士们推着铁笼就要走出帐篷的时候,旭达汗又说,“你那么喜欢阿苏勒,很快就会见到他。
你们可以好好聊聊。”
“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脱克勒家主人,”他闭着眼睛,像是要睡着了,“我的建议两位还是
考虑一下,也许再过几天,出城的路就被封上了。别想着杀了我,你们做不到。”
“哦,还有,我的名字是旭达汗?帕苏尔,我告诉过你们,你们每个人都该记住。”旭达汗忽
然睁开眼睛,环顾众人,而后又一次闭上了眼睛,“晚宴就到这里,我有点累了。”
贵木冷眼看着两位倨傲的当家主带着手下的武士急匆匆撤出了金帐,头也不回,轻蔑的冷
笑。
他对那些伴舞和伺酒的女人挥挥手,令她们也出去,刚才欢腾喧闹的金帐,一下子就只剩
随手丢在地下的羊骨架和倾倒的酒瓶,荒凉又冷清。
“这才是如今北都城的真相啊。”旭达汗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人去帐空,满地狼藉,“虽然
还有人,可荒凉的像个死城。”
贵木走到旭达汗身边,“哥哥,我们该怎么办?那些猪一样的老东西看起来不会那么容易就
屈服了。”
“我本想在出城的路上结束这场交易,让他们去服侍我们的比莫干哥哥,不过他们比我想得
要聪明。这也不错,他们会喜欢在北都城里被烧化,而不是被狼吃掉吧?”旭达汗冷冷地说。
“可他们手中还有两三万的军队,而我们手里能调动的人不过百来人。”
“他们还不敢轻易动手,不是因为我的血统,”旭达汗冷笑,“而是杀了我,他们没把握能和
狼主和谈。猪一样的老东西很怕死,不到迫不得已,他们不会拿命来赌。”
“我知道了,我信哥哥的!”贵木用力点头。
“按照我们说好的去准备,”旭达汗摘下自己的佩剑,用力拍在贵木手里,“把北都城变成我
们兄弟的。”
“是!”贵木攥紧那柄剑,咬着牙回答。
他转身出账,金帐里只剩下旭达汗一个人。旭达汗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帐顶,低低地叹了
口气,“出来吧。”
一个瘦削的黑影从帐幕后闪现,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逼近旭达汗。他佝偻着背,行走起来就
像一条饿极了的豺狗,要从后面扑杀一只猎物。而旭达汗很平静,作为青铜之血的继承人之一,
他可以不畏惧任何人。
那个人全身的皮肤都被裹在质地古怪的衣料里,双手套着黑色鲨皮手套,脸上蒙着黑巾。
纵然这样,看他一眼,寻常的人也会做噩梦,从黑巾眼孔里露出的两只眼睛异常深陷,眼眶的
骨头锋利地凸出,像是被人用小刀剐去了眼眶周围的肉。
那人嘿嘿地笑了两声,声音刺耳阴沉,“三王子,你终于忍不住暴露了自己的血统。”
“龙篱,这让你这么开心么?”旭达汗冷冷地回应。
被称为龙篱的黑衣人还是笑,“我只不过觉得这样一来,北都城离得局面会更加有趣,让我
急切地想看到后果。”
“想赌博么?来下注吧,谁会活到最后?”旭达汗说。
“我已经把赌注押在了三王子的身上,谁能不相信三王子这样雄才伟略、却又身怀青铜之血
的人?”龙篱说,“只是此刻以此公然示威,三王子不怕激起两家大贵族的敌意?他们已经知道
三王子是不肯简简单单向朔北部低头的,那么他们和三王子就没有共同的利益,你们之间的合
作随时会崩掉。”
“我必须让他们有所忌惮,我需要更多一点的时间,但是我现在手中没有可调动的兵。”旭
达汗直视龙篱那双可怖的眼睛,“你有多少人?”
“一百个,这是我为台戈尔大汗王他们训练的,原本的目的是把刀子插进比莫干的心口里。
不过,三王子干的更漂亮。”
“我可以调用者一百人么?”
“随时,”龙篱说,“本堂已经认可了三王子,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三王子。”
旭达汗点了点头,眼瞳深处忽然寒芒一跳,“龙篱,十三年之前,你从东陆千里迢迢来到这
里,投奔在台戈尔大汗王的麾下,带给他松针箭的技术,也为他训练杀手。那时候,你的雇主
是辰月教么?”
龙篱笑了,“三王子对于东陆的事情,了解得真多。是的,那时辰月0 以重金雇佣了我们,
我的任务就是支持三位大汗王,扶助三王子登位。那时候没人看得出三王子是一头雄狮,三位
大汗王想以你为傀儡,辰月和我们也都认为一个没有实权的大君对己方有好处,所以我们合作
默契。”
“原来是这样,”旭达汗微微点头,“最早支持我的人竟然是辰月教……那么现在辰月的教士
山碧空就在朔北部的营寨里,是那边尊贵的客人,你这个天罗刺客为什么又选择了我这一方,
你明知道我并不准备对朔北部臣服。”
“因为局面在变化,立场也在改变。我知道的是,辰月的嚣张已经令本堂大为不安,本堂的
长老们认为辰月将发起一场席卷东陆的战争,这将大大
害我们在商道上的利益。所以我得到的最后密信里说,去年的深秋,本堂已经决定彻底地倒向
辰月的敌人,在东陆,那群人被称作‘天驱’ 。本堂在宛州的南淮城做了最雷厉风行的事,直接
派遣刺客杀死了辰月的使节,救出了您弟弟的老师,一位天驱武士团的重要领袖。从那一刻开
始,我们和辰月已经变成了敌人。”
“席卷整个东陆的战争么?”旭达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倒是让人期待啊……”
“随时等待您使用那一百柄隐藏在黑暗里的刀,加上我的,是一百零一柄。”龙篱用谦恭的
声音说,“主人。”
“我现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安排。”
“什么事?”
“我的爷爷钦达翰王年纪已经很大了,我想让我的弟弟去牢笼里照顾他。”
龙篱楞了一瞬,“两个有青铜之血的帕苏尔家人关在一个牢笼里?三王子,你在想一件可怕
的事。”
“可怕么?”旭达汗面无表情。
“钦达翰王已经老了,不像您,他无法控制狂血带来的杀意。他发怒时会杀死任何人,即便
是最心爱的女儿,”龙篱说,“他也会杀死他最心爱的孙子,当然不是您,而是……世子殿下。
在钦达翰王的眼里,雄才伟略的三王子却比不上一个软弱的年轻人,真让人伤脑筋。”
旭达汗拉动嘴角,无声的笑笑,不说话。
“我的话让三王子觉得不舒服了么?”龙篱桀桀地笑了起来,“可这是事实,十年之前也是三
王子让我把世子扔进鼠洞里。可真的太意外了,那孩子没死,反而学会了大辟之刀。其实那时
三王子已经察觉了自己的青铜之血,也该知道,大辟之刀的最后继承人是钦达翰王纳戈尔轰加,
除了他,还有谁能在鼠洞里把那开天辟地的一刀传授给世子呢?想起来是不是很后悔?”
“十年之前我告诉你不要杀死阿苏勒,今天我也一样不会杀他。他的生死,由他自己掌握。”
旭达汗说,“我不后悔。”
“三王子,你的心机太深了,这是缺点,做人该坦白一些,否则我们作为三王子的盟友,心
里难免揣着不安。”龙篱说,“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却得不到结果……以三王子做事的狠
绝,为什么会给没用的弟弟留了那条活路?如今三王子能对我说出这个秘密了么?”
“其实在有些事情上,我的心机没有多么深,只是你们想得深了。”旭达汗轻声说,“我没有
让你杀死阿苏勒,只是因为,同是留着青铜之血的人,我早就看出了他的潜质。青铜之血是帕
苏尔家最神圣的东西,我不忍心他被你们这样的人杀死。”
“仅仅这样?”龙篱有些吃惊,
“仅仅这样。”旭达汗淡淡地回答。
龙篱点点头,转身离去。旭达汗也习惯了,龙篱从不告别,也从不打招呼,来来往往就像
一个孤魂。
“三王子,我很看好你。”走到金帐门口的时候龙篱忽然回头。
“我有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