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南宫踏雪。
南宫踏雪修长的身体裹着纯白的衫子,几乎与那银妆素裹的雪景融汇作一道,眸中亦似飘了雪气,朦胧不明,见舒望星望向她,才展颜淡淡笑道:〃夫君去哪里,我和惜儿自然也跟着去哪里。〃漫天漫地的雪花如无数道的重帏叠幕,将前方遮得迷茫一片,舒望星眸光时明时灭,闪烁好一会儿,才道:〃岩儿你先回去吧。如果谷中有急事,立刻通知我。〃方岩知舒望星性情宁和,但若有所决定,也是不易更改的,只得点了头,先抱了小嫣离开。
舒望星目送方岩的身影片刻间消逝于大雪之中,慢慢靠住椅背,幽黑的眸子,倒映满天的雪光,有种虚无的空茫。
惜儿走向前,牵扯住舒望星的袖角,娇怯却清脆地唤着:〃爹爹,爹爹,雪越来越大啦,我们回屋里去吧。〃舒望星嘴角弯了一弯,眸光渐渐柔和。他抚着惜儿柔软的茸茸黑发,望着亭外微颤的一支红梅,慢慢说道:〃好啊。只不过,只不过爹爹更想回家,回家。〃惜儿茫然道:〃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么?〃舒望星不说话了,仰起面庞,阖了眼睛,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很快被漫天雪花掩去,包括那微不可闻的低语:〃我真的,很想他们……〃南宫踏雪倚坐在他的身侧,拢住舒望星的腰,将头靠于他的肩上,轻轻道:〃想他们,就去看他们吧!〃而泪水,已经从腮边悄然挂下,晶莹如梅下轻垂的细细冰棱,泛着微微的冷光。
只有那惜儿,不解而害怕地摇动父母的身子,一声声唤着:〃妈妈!妈妈!爹爹!爹爹!〃雪落无声,暗香浮动,幽幽散开在大片大片的鹅毛大雪中。
第五十八章 人生何如初遇见秀乐长真天大雪纷飞,洞天之外,却是春日里的温暖和煦。
太湖已近在咫尺。水映残红,波光粼粼,澄红中幻出一抹抹细碎金芒,如一尾尾金色的小小鱼儿,轻轻纵跃于水面。青山如黛,亦是远远的一抹,如女子倦描的弯眉。
月神负手立于湖畔,似有微不可闻的悠悠叹息。随风猎猎而动的淡黄袍袖,缀几点细小云纹,却是金丝绣就,针脚细密精致,隐现夺人光芒。
勾陈宫主走到月神身后,低声道:〃谷主,离四月初四,还有七八天呢。我们是不是去别处走走?〃月神点点头,眸光渐渐悠远,似要眺望到孔雀岛,见到那岛上曾经的无情剑客和飞扬剑气,还有女子立于海崖边凄厉呼嚎,披头散发,遍身血迹。
〃你先行去孔雀岛查探一下,皇甫青云约战于孔雀岛,只怕……有意影响我心志。亦需防他暗设陷阱。〃月神说得虽是谨慎,面庞之上,却是淡淡而笑,眼中凛冽而不屑的锋芒,一闪而逝。
影响月神心志?勾陈宫主有些茫然。沉稳高傲的圆月谷之主,手段强硬,心如铁石,又有什么能影响他的心志?孔雀岛,那个被他一手覆灭的岛屿?
但他毕竟不敢多问,谨施一礼,恭声应了,才小心翼翼问道:〃谷主现在不去孔雀岛么?〃月神退后两步,避开又一波打上岸边岩石的湖水,淡然道:〃你去就行了。我先去慕容氏的陵园走一走。许久不曾去拜祭了。〃他抬起脚来,不见如何动作,已飘身闪出丈余。
袍角随风掠开,露出淡黄的绣云纹锦鞋,干洁如新,不惹纤尘,丝毫看不出曾经的长途跋涉。
风越来越大了。湖水汹涌,浪浪相激,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蔼之下,反射夕阳余辉,已成暗红的色泽,宛如一池血湖。
当年孔雀岛数百人被斩杀殆尽时的那个黄昏,岛周湖水,亦该如同此时的殷红吧?
紧靠太湖北岸的慕容氏陵园,乃月神之母慕容悠儿的娘家祖坟。慕容氏满门为武帝所灭,独慕容悠儿被剑尊暗中救下,结为夫妻。慕容悠儿虽然生性恬淡,但满门百余口一朝俱亡,心下沉痛,亦是可想而知。因自来夫妻分居,满腹伤怀,只能向相依为命的爱子倾诉。月神顾惜母亲,听得多了,自然对于外祖家格外有些感情。待武帝归隐,他立时令人建起偌大的陵园来,将草草收殓的慕容氏族人重新安葬,并请来高僧为之超度,以慰慈母之心。
谁知孔雀夫人因对剑尊逼退武帝大为不满,心下愤怒,拿圆月谷无可奈何,便拿其先人出气,竟在陵园落成不久,派人攻入陵园,斩尽守园侍从,掘起慕容家的坟墓来,拆骨曝尸,折辱亡人,终于引得月神大怒,血洗孔雀岛,鸡犬不留。江湖上早知月神雷霆手段,自此更知月神狠辣起来,绝不下于武帝。那日之后,正邪两道,远远见了慕容氏陵园,无不侧目而视,再不敢有丝毫不敬。
自从剑尊带了慕容悠儿和宋薇薇远走海外,月神已极少出谷,更是许多年不曾到慕容氏陵园拜祭过了。此次约斗于太湖之中,距离陵园近了,他自然要来祭拜一番。
守陵人乍见月神,又惊又喜,忙备了香烛祭品,为月神一一摆放齐整,知他喜静不喜闹的,随即悄然退开,由他一人独处。
月神一一叩拜了,方才立起身来,抬起沉静面庞,懒懒散散从园中林木花草间慢慢瞥过,有些凛冽,却不凌厉,甚至带了几分不以为意的轻嘲。
正是暮春三月光景,百花已是委顿凋零之时。高大的木瓜海棠姿形俊秀,碧绿疏朗的叶间,偶有星星残红掩映;樱花犹在舞动残瓣,枝头油嫩的紫青叶片已比粉色花朵更显招摇;青枫如簇簇烟云飘然跃动,红枫色泽暗红,反不如秋天时的艳丽;松柏森森遍植,翠华笼地,掩下大片阴凉来,让整个陵园,都浮着青青郁郁的肃穆气息,幽幽远远传递着思古之情。
晚三月的风亦是慵懒,那样倦倦从叶间缓缓吹过,枝叶晃动,是柔柔的低啸声和轻轻的沙沙摩娑声。花瓣徐徐落地,如蝴蝶轻扇翅膀,更显静谧。那样安然的悠远天籁中,连一声鸟鸣莺呖也听不到,又是从哪里传递出来的隐隐躁动,森森戾气?
月神抬起他洁净的鞋,缓缓在园间白石的路间踱着,宽大的广袖潇洒摆动,悠闲如闲庭信步;可他的嘴角已弯出如微笑般的弧度,泛着清冷如冰的寒意。
陡地,尚在含笑向阳的牡丹花下,蔷薇丛中,杀气如刀,破土而出,蓦然扬起的,是无数枚利箭疾矢,如飞蝗乍起,群蜂簇出。根根箭簇,是幽幽的暗黑,在划破长空之时,倒映着蓝天的碧色,掩去了天空明亮的光泽。
阳光一时黯淡,森然杀气,直冲云霄。
月神一声吟啸,纵身跃起,淡黄的衣衫周围,浮起如水银般的光晕,拂袖之时,旋转处已如钢铁坚硬,亦不闻金属撞击声,便见得利矢缤纷而落,当啷啷落于地上,片刻已堆了一层。地间那生机昂然的青青碧草,却在利矢落下的片刻之间,纷纷卷曲,萎黄零落。
竟是罕见的剧毒。
月神舒卷于黑色箭林之中,用在黄衣掩映下略显金黄的护体灵气,加上自己绝世内力,旋成一团滚圆光芒,硬生生将所有利箭逼落身前。眼见地上一层箭矢越来越厚,那暗中操纵之人依旧不断将毒箭射下,月神渐渐有些不耐烦,眸光一凛,凝月宝剑划破长空,一道璀璨却不夺目的冷光,如大片水晶乍现园中,人已如飞鸟腾起,展翼而飞,但闻丁丁声汇成一片,月神飞起的方向立刻扬下点点碎铁,零落铺了一路。
剑光指处,如长虹匝地,倒悬林中,随即一溜接着一溜的血光扬起,几乎不曾听见惨呼之声,便见得溅出的鲜血被劲气一逼,化作浓浓血雾,诡异浮于空中。
月神片刻后跃回白石路面时,剑已归鞘,眉目安然。袍袖轻扬,依旧洁净的淡黄,不见一丝污渍。脚下所蹬云纹锦鞋,干洁如新,不惹纤尘。
远远的密林深处,持了弓矢的十余名杀手,俱是一剑断喉,兀自汨汨涌着鲜血。
明年的花木芳草,应可生长得更加繁茂了吧!
殷红的血,会不会在来年开成枝头最鲜艳的花?
月神清淡而笑,甚至不屑去察看那些杀手的身份。圆月谷树大招风,想杀月神的,大有人在。不过,凭这些人的身手,也太自不量力了吧?
月神微一沉吟,缓步向外踏去。
这时,他闻到了咻咻的声响,正来自那些被一剑断喉的杀手。他咪起了眼睛,一种怪异的感觉,如毛毛虫突然爬到心口,很不舒服。
那些至死都不及发出一声惨叫的杀手,喉间尚汨汨流血,却发出了呼哧呼哧漏气般的破碎呼嚎,缓缓自倒伏之地立起,弃了弓箭,拔出腰间长刀,煞白着脸,纵跃而来,飞扑向月神。
月神皱眉。
他自然看得出这些死尸受到异法驱使,已成尸怪了。若论起来,圆月谷兼修灵力,自是不惧。但这等血污鬼物,必有难缠之处,只怕难免脏了园中白石路面玉石陵碑了。
轻叹口气,他不待尸怪们侵到近身处,便扬剑而挥,雪白的剑光霍然铺展,泛着素银色的淡淡辉芒,如飓风推卷下的雪白云团,迅疾推向前方,无声,却有力,如汹涌江水,浩淼而来,将这些尸怪尽情吞噬。
月神用的是剑法,却已蕴了圆月谷的独特灵力,这些灵力,对于普通的受驱鬼物必有致命打击。
沉重而压抑的力量,似可将所有逼近其范围之内的生物辗作肉酱,迫得灰飞烟灭。本来发出咻咻之声的尸怪们,破碎喉嗓间的声调蓦然尖锐,如金属刮擦的刺响,被如云的灵气笼住,奔腾起海啸般的怒吼,又被迅速吞没,似乎所有的生物,和所有的声响,一起被淹沉于无边的海底。
月神袖手之时,那些出手如风的尸怪,已经全数倒于地间,骨骼尽碎,周身皮肤都翻卷出淋漓血肉,甚至连兵刃都已卷曲。
但叫月神诧异的是,这些几乎骨骼寸寸断裂的尸怪,无力在地上伏了片刻,居然又开始颤抖,然后缓缓爬起,握紧残刀,瞬间弹跳而起,十数人如十余根偌大血箭,暴射而出!
月神一声长吟,向天纵跃而起。人在半空,凝月宝剑已再度出鞘,在阳光下折出七彩的虹芒,凌厉挥出,漫天杀气,激起汹涌飓风,摧花折木,径奔而下,已呈泰山压顶之势,轰然而下。
谁说凝月剑法只能凝结月之精华?月神的凝月剑,早已凝天地之精华!
不过一人,一剑,一招而已,尸怪已经一个也不见了。
因为成了零落花间树前无数片的碎肉残骨。
凭他神术灵术,凭他是人是鬼,将你化为齑粉,看你还能故弄玄虚!
月神并未落地,遥遥立于木瓜海棠枝头,冷然瞧那一地的残骸,目光已如刀锋锐利。
他的锦鞋依旧干洁,不惹尘埃,但袍角已沾上零星几点血迹,似未及绽开的朱砂梅。
他的剑并未入鞘,清冷的光芒孤傲投于地间,然后挥出。
只是一道淡淡的浮光,掠了一弯柔柔的曲线,宛若疏朗的晴天夜晚,俏然分辉的素影,却疾如电闪,径奔某处花影之下。
月神的唇角微抿,笑意冰冷。
这些死尸,必是受人驱使;而驱使之人的龟息之法,必已登峰造极,方能一时躲过月神耳目。
可惜,一时而已。
笑傲天下的圆月谷谷主,若让他从眼皮子底下逃开,那才是真正的笑话!
花影下果然身影晃动,有人如风一样飘开,居然躲过致命一击!
但她面对的,是月神!
月神几乎没有变招,不过剑身略作倾斜,便已又成新一轮剑势,径奔那人胸门。
不是幻剑七杀,不是龙翔天下,甚至不是圆月谷任何绝招。不过是随心所欲的信手拨动,在原来的必杀剑势上做了一点很微妙的变化,剑势已成,杀气如注。
那人竭力向旁闪去,但那奔腾而来的剑气,似有灵性一般,如影随形,泛着温柔的辉芒,当头罩下,转瞬之间,便可将她开膛破肚!
那人发出一声凄厉而悲惨的惊呼,却有着女子的清脆尖细,黑水银般的眸子在黑色蒙面巾后灼出愤恨而伤痛的怒芒。
月神心里忽然一颤,似有人用冰水浸了一浸,又似有人用滚水浇了一浇。那声音,熟悉中带了丝陌生,竟如一柄小小的刀,轻轻割裂了心口的一角,呼呼吹入森森冷风来,那是一种,埋藏了多久的疼痛?
剑气几乎已经逼到那女子的衣衫之上,即便是月神,已无法收回全部的力道。
剑势再变,划过女子前胸,再斜斜划向她的身后。高大松柏,哗然而断。眼看要倾倒在女子身上,一道淡黄烟影飘过,已将那女子捞于怀中,穿过满天散落而下的枝叶,引身飞退,远远跃至陵园出口处。
守陵侍卫们听到动静,已经赶了出来,在陵前看着眼前凌乱不堪的一切,一时都呆住了。
月神神色不动,淡淡吩咐道:〃去收拾一下园子。〃侍卫忙应了,更不敢多问,径奔园中。
月神待人都走了,方才低头看怀中女子。虽然他临时改了剑气所向,但她还是中刀,而且入肉颇深,正咬牙用手捂紧伤口,眉心已蹙作一团,流转的眸子里,是掩都掩不了的痛楚。
那眉,那眸,那压抑喉中的呻吟,忽然让月神一贯平稳的呼吸有些急促。他蓦地腾出一只手,扯开那女子的蒙面巾,然后瞳孔收缩。
〃你……是罗儿……〃月神有些艰难地吐字,含着全然的不可置信,面色已是发青。
在他惊讶到窒息的同时,一柄寒刃,从女子袖管里无声扎出,没有任何多余的花招,甚至来不及带起一丝杀机,迅速扎向月神心口。
因为距离近,近到甚至相互间只隔了几层衣物,只要月神没有防备,这将是最简单亦最有效的刺杀。
月神,正神思罔然,纠缠了震惊,伤痛,和深深的迟疑不定。
但罗儿的匕首沾上月神衣襟的一瞬间,月神眸子蓦然冷凝。
罗儿的手腕已经捏在他的手指之下,轻轻一扭,已被扭向一旁,面色痛到惨白。
匕首掉落,是幽幽的墨蓝的光。
月神淡淡道:〃你想再死一次?〃罗儿惨白的面庞浮起绝美的苍凉笑意,汇成盛大的悲哀,缓缓绽放着凄婉而决绝的花朵。
〃我早就死了,又怎会再死一次?舒望月,你便是杀我一百次,也只能让我死一次,当年的那个绫罗,早就在二十五年前死了!〃罗儿仰着头,挣脱月神的手腕,笑着吐字,眼泪随着笑声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