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川北藏龙山,最近最快的路线是从杭州行至九江,然后买舟西上,入川后在泸州或宜宾折而北上便可到达松潘。于是她一路急急打马,以最快速度赶到九江。
杨清惠赶到九江是在第二天的中午。虽然肌肠辘辘,她还是只在城中买了些干粮,一边啃着,一边向码头奔去。满心希望能搭上条上行的客船,好尽快赶到藏龙山见到张寻。她告诉自己,这样做是因为心中有一件重要的事急待证实,其实在内心深处,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时自己对张寻本人命运的关心程度早已超过了想证实一件事的急切程度。
可是,九江的长江码头却是出人意料的萧条,一问才知道因为盛夏汛期将临,每年洪峰期间,这条长江都要吞掉不少船只生命,上行的买卖行旅们每到这个季节也都不愿出航,尤其是西上入川这样又长又显眼的航线,更是少有人走,往往十天半月也碰不上一条船。但是杨清惠赶路心切,便不管风险多大,兀自在码头等待可以搭乘的船只。好在她的运气不错,到了黄昏时分,有一位英俊潇洒的青年侠士走近她,彬彬有礼地招手道:“这位道长敢是要搭船去四川?在下是长江帮林江生,奉家父之命来九江处理帮务,如今事已办完,正要回航。在下的座船‘江生号’是家父和帮中众兄弟送给在下年满二十的生日礼物,在长江江面上,道还算得上又大又坚固,船老大和水手也都是百里挑一的本帮好手。在下自幼受家父教诲,一向敬重僧道,寒舍也常布施寺观,办水陆道场,出门在外,就更喜结交方外朋友。现‘江生号’上还空着三个卧舱,若蒙道长不弃,俯允一路同行,实在是在下的荣幸!”杨清惠正求“船”若渴,受到这个尊道好客的少帮主的邀请,真是高兴极了。当下谢过林江生,便随之上了“江生号”。
那“江生号”果然又大又坚固,即便逆流而上也行速如飞,况且又昼夜兼程,晚上的行舟速度丝毫不逊于白天,不愧是天下第一水帮“长江帮”少帮主的坐船。杨清惠连日策马,旅途劳顿,倒在林江生及其手下的殷勤照拂下舒舒服服过了几天。上船第三天,已过黄岗,恰逢十五月圆之夜,清风徐来,暑热全消,杨清惠香汤沐浴后,又用了一盏莲子羹,正欲安寝,却听到门上剥啄有声,开门一看,却原来是林江生。
“杨道长,在下照顾不周,伏乞海涵,若需要些什么,还望道长明言,在下即刻派人送来。就是船上没有,也好打发人下小艇赶到前面大码头去买来。”
“啊,承蒙少帮主款待,贫道已感十分不安,船上应有尽有,无甚有劳贵价的了。”“杨道长太客气了,敬佛重道乃家父家母对在下一向之庭训,若在下对杨道长稍有不周,回去被家父家母知道,定受责备。依在下愚见,杨道长身上衣服已经敝旧,实在配不上道长的品貌,不如在下派个人到武昌去购置几套衣履簪环,以奉道长穿用,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杨清惠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总觉里面有什么不妥,但又想这少帮主一路上殷勤备至,大概是太过热心,太过细心了,于是便诚恳地推辞道:“多谢少帮主想得周到,出家人素来不喜奢靡,敝衣自珍,聊以蔽体即可,不劳少帮主代制新衫,亦无需许多钗环脂粉作俗家女儿状。请少帮主勿须费心!”
林江生闻言稍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毕拱手致歉道:“啊,在下一时疏忽,冲撞道长清规,还望道长见谅。”说着,又朝舱外大声吩咐:“来啊,摆宴过来,我与杨道长饮酒赏月。”
杨清惠一听,赶忙谢绝:“真是对不起得很,贫道不会饮酒,还请少帮主另邀雅友对酌吧。”
林江生见杨清惠不喝酒,倒也不强迫她,只是自斟自饮,一下子就饮了大半壶,双颊微微有些泛红,像是带了些薄醉。突然,他一放酒壶,手舞足蹈地大声唱了起来,可又唱得含含糊糊,不知是什么意思。杨清惠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竟忘了应该想办法脱身,只是紧张地盯着林江生的一举一动。
林江生唱了一会,又忽然“嘿嘿嘿”干笑几声,一双眼睛色迷迷地盯住杨清惠,浪声道:“常言道带醉灯下看美人,乃人生一大乐事,我林江生真是艳福不浅哪!啊!哈哈哈!美人儿,咱俩好比唐明皇和杨贵妃在沉香亭小宴,美滋滋的。我知道你现在‘美甘甘思寻凤枕’,呃,别怕,有我呢!虽然我这‘江生号’上只有丫头,没有宫娥,可我会把你‘抱入绣帷罗帐间’的。咱们郎才女貌,正好是天造地设配成双。来,美人儿,咱们亲近亲近!”说着,这色狼便合身扑了上来。杨清惠急忙闪身,只听“扑通”、“哗啦啦”几声巨响,林江生已重重地扑倒在地。
他的衣角挂住了小案几,带得几上碗盏杯筷稀哩哗啦统统倾在了地板上,连林江生背上也溅满了酒汁菜汤和碎勺碎碟。杨清惠忙跳开一步,按紧剑柄,提防着林江生再一次的袭击。可是,她紧张了半日,却听见林江生发出了酣声,竟然是睡得沉沉的了。舱外林江生的手下们想是奉了主人的严命,虽然听见响动,却也不敢进来看一看究竟。不知不觉,窗缝里漏进了微曦的晨光,杨清惠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想起应该想办法离开“江生号”
可是,船在江心驶,满船又全是林江生的人,要离船谈何容易。杨清惠和林江生周旋了整整一天,也没能脱身而离险地,只得坐在重新收拾干净了的舱房严阵以待。又一个危险的夜晚快要来临了,“江生号”已行至汉口,汉口是天下第一水陆大码头,从船窗中望出去,澄江似练,余霞成绮,江岸边桅樯林立,道道炊烟从桅樯林中升起,好一幅薄暮泊舟图,宁静而壮观。此时的杨清惠哪里还有心思欣赏美景,只是在心里盘算着“江生号”离那些上行渔舟的距离,心中暗恨自己不会游水,否则即使“江生号”不靠岸停泊,自己也可纵身一跃,全身而走。
杨清惠正这么想着,栓紧的舱门便被一柄长剑削断了门栓杠。随着几声淫笑,“哈哈哈哈!”林江生一边浮言浪语,一边突然使出家传武功“百步迎风掌”的第十七招“以退为进”,双掌齐发,欲夺杨清惠手中长剑。杨清惠怎肯束手就擒,长身一纵,挽个剑花便是一招凌厉的“灵蛇吐信”,拼得自己小腹中掌,也要将林江生毙于剑下。那林江生虽是花拳绣腿,毕竟艺出名门,武功根基很正,这时见杨清惠长剑堪堪刺到,便急忙身子一矮,躲了过去,同时又趁杨清惠下盘不稳,从怀中掏出个小包,以“百步迎风掌”第三十一招“排山倒海”
掌意,掷中杨清惠左腿外侧的“飞扬”穴。霎时,杨清惠只觉左腿酸麻,牵动全身,右手剑锋便也往右偏了几分,堪堪从林江生头顶右侧削过,削去了他的秋香色英雄巾和几根头发,露出梳得光溜溜的乌黑发顶来。
“好啊,小妞够味,小的们给我上,”林江生怪叫着,召来手下众恶徒,将杨清惠团团围住。那船舱本就十分逼仄,一下子又拥进五六条大汉,顿时就挤得水泄不通了。杨清惠手中的长剑失去了用武之地,左腿又被点了穴道,而且为了防止着道,已整整一天水米未沾牙了,体力、精神都已不济,所以才过了三招,便已完全落败。她眼一闭,心一横,急运内力震断长剑掉转残剑的头往自己胸口刺去。这时的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宁可拼得性命不要也不能落入林江生这色狼手中。
可是,已稳操胜券的林江生岂能让到手的猎物轻易自尽,杨清惠的剑头刚刚刺破自己道袍的前襟,右手阳池穴就被点中,“当啷”一声,残剑落地,人已被林江生整个地抱入怀中,胸前“膻中”穴也已被重手法封住,转眼间便成了林江生俎上的鱼肉,狼吻下的羔羊。
“哈哈哈哈”,林江生得意至极,挥退左右,连舱门都来不及关,便急急忙忙将杨清惠扔到床上,伸手便解她的衣钮。杨清惠双目紧闭,泪水潸潸,又气又急,心中只想将林江生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因为杨清惠左右防范,在衣钮上打了死结,林江生一时解不开,爽性“哧啦”一下,手指伸进杨清惠断剑刺破的前襟,顺势一扯到底,露出了月白中衣和一大截白嫩细腻的脖颈,又有一个青布小包掉了出来,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林江生正欲一泄心头欲火,却一眼瞥见了散落在地上的居然是一颗颗耀耀闪光的宝石,他本是富家子弟,仗着父亲的势力色财两贪,这时见到这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石,一对眼珠比见到美女更加明亮,顿时就先扔下杨清惠,俯身捡起宝石揣入怀中,一边捡一边还说:“美人,你可真疼我,让我人财两得,真个哪!哈哈哈哈!”
捡完宝石,林江生又捡起刚才打中杨清惠“气扬”穴的那个小包,打开后把里面的东西一口吞下,然后急急忙忙地剥脱自己的衣服,手上动着,嘴里还说着:“等急了吧,美人儿,今个咱不喝酒助兴了,有你这张俏脸蛋在边上陪着,你情哥哥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平日能喝一大坛的,昨晚他妈的只喝小半壶就醉了。好,今晚不喝了,我吃了金枪不倒散,咱们马上就到极乐境界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灰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飘入舱门,伸手在林江生肩头一拍,林江生霎时便如使了定身法一般,赤条条地半俯着身子一动不动,只有双眼喷着欲火,全身憋得直冒汗,那样子尴尬至极,也狼狈至极。那黑影“嘿嘿”冷笑着,一边骂道:“好个小淫贼,竟敢做出这等事来,”一边朝杨清惠凌空一掌,倒卧床上的杨清惠顿觉胸口一热,被封闭的“膻中”穴竟已解开,不由心下大喜,一骨碌坐了起来,正要下地,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扯过棉被盖住半裸的身子,粉脸胀得通红通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灰衣人见状,从容打开舱门,唤进几个林江生的手下,吩咐他们把少主人抬出去,并送些夜宵来。那几个“长江帮”帮众虽说都是帮内的好手,但见了灰衣人却一直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违抗,显然是已经被灰衣人制服。不一会儿,林江生被他们小心地抬出去,又恭恭敬敬送进四色精致的点心和一锅绿豆稀饭,还有四碟精致菜肴,在小几上摆好碗筷,那些人又点头哈腰地问:“金大侠,您还有什么吩咐?”
被称作金大侠的灰衣人没有开口,只是挥了挥手,屏退众人,然后背对着杨清惠说:“姑娘,我出去一会,你梳洗一下,穿好衣服叫我。”
“多谢……金大侠!”杨清惠答应着,在灰衣人带上门出去后迅速装束好自己,还整理了一下方才与林江生一伙争斗打乱了的舱房,随后开门请门外的灰衣人进来。
“姑娘……哦,抱歉,我忘了应该称呼你道长。”
灰衣人见杨清惠穿着道袍,忙改口道:“你受惊了,来,吃点东西压压惊。”他见杨清惠依然面容惨淡,便又加了一句:“别怕,这船上的人都被我制服了,这些点心中他们绝不敢下毒的。道长请放心用吧。”说着,自己先下箸夹起一个艳红欲滴的玫瑰卷放入口中。
杨清惠早已饿极了,这时见几上细瓷金边碗里的绿豆稀饭不厚不薄,正对胃口,四色点心玫瑰卷艳红、翡翠包碧绿,松花条鹅黄,还有一碟千层糕黑白相间,上洒一层浓浓清香的椰丝,更是叫人胃口大开,食指大动,便不再犹豫,拿起镶金象牙筷频频下箸吃了个痛快,精神也好了许多。
吃饱喝足,杨清惠这才发现对面坐着的灰衣人早已放下筷子,双手合抱胸前,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灯光下,灰衣人神情疏朗,非但不像身藏高超武功的江湖中人,倒似一介文弱书生。杨清惠在灰衣人的注视下不由大窘,心想刚才那副饕餮狼狈相全被这陌生人看在了眼里,多么难为情呀。
灰衣人像是看穿了杨清惠的心事,微微一笑,避开眼前之事不提,向杨清惠自我介绍道:“我姓金名志醒,昨日下午申时才从绵阳上来,也想搭船去四川,却不料与你有这般缘份。呀,说到现在,还没请教道长尊号?”
“小道原在赣东龙山天尘观清修,师父赐道号清惠。”
“噢,原来是清惠道长,幸会,幸会,宝观是天下第一道家名山,难怪道长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
“金大侠,您别取笑我了,要不是您,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就别这么客气了,像师父一样叫我清惠好了。”不知怎的,杨清惠对金志醒颇有好感,仿佛觉得那清癯深沉的脸在哪见过,挺亲切的,心里便不知不觉地拿他当长辈看待。
“好,就叫你清惠吧。”金志醒倒也干脆,马上就改了称呼,“清惠,你别太谦虚。以你的年纪,有这样的剑术,在当世年轻姑娘中也是不多。只不过以我愚见,你的江湖阅历还不够,像林江生这样居心叵测的人你一开始便没能识破。昨晚我一直站在门口,用弹指功法往林江生的杯里弹了点迷药,他才会这么快就烂醉如泥。清惠,今后一个人行走江湖,可要小心在意才是啊。”
“嗯,我记住了,谢谢你,金大侠。”杨清惠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为什么昨晚林江生会很快醉得不能动弹,放过自己。她真的打心底里感谢金志醒。
“清惠,你也不要老是大侠大侠地叫我,我活了大半辈子,却连一儿半女都没有,如果你不嫌弃,就叫我一声义父好了。”
杨清惠没想到金志醒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愣了一下,但随即想到自己多年来未曾得到父爱,对方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主动提出认自己为义女,不是一件大好事吗?于是她站起身来盈盈拜倒,两人认作了干父女。
之后数日,杨清惠一直平安无事,想来是有金志醒在,林江生也不敢拿她怎样,不过义父金志醒也不常露面,一天里只是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才来杨清惠舱房,父女俩说会话,还把杨清惠的宝石拿来如数还给她。别的时候,杨清惠虽然身子自由,但也不愿跨出舱门半步,她的心里只盼着早些到终点,好早些离开这条令她恶心、仇恨的“江生号”。
第三天晚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