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秦淮灯影清旗袍’。
做到儿子娶了媳妇,养了女儿,还做。
做到儿子死了,媳妇死了,孙女大了,还做。
我原想他做做旗袍就算了,可是,他最后竟然还是走了,没留下只字片语走了……
奶奶说着,叹息着。脸上的泪新旧交替了数回,干了湿,湿了干。拥着她,陪着她一起回忆,我问她:“那么,奶奶,爷爷原来姓什么?”
“骆,骆驼的骆。”对了,第一次见到秦净时,她也对我说,她夫家姓骆,骆驼的骆,原来,她一直把爷爷当成她的丈夫。奶奶,妈妈,我。我不知道我们家的三代女子怎么都得遇到相同的事,难道,这就是宿命?
想起云峰。刚楼下时,在我怀念他古龙水的味道时,他可曾想起我?心已不若从前那般痛,为什么脑子里会映出唐朝的脸?
站在窗边,冷冽的风直往脖子里灌,想不明白,为什么秦净还要报复?爷爷一生都是爱她的,她那么幸福。把奶奶告诉我的都说给唐朝听,唐朝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才吁出一口气说:“也许,是因为不能相守,又封了那么久,怨气就更重了,可能只有你爷爷才可以化解。”
“可是,我爷爷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
“小影,你还是坚信你爷爷还活着是吗?”唐朝问,听到他这句话时,心猛一沉,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来,半才天讷讷说:
“其实,我一直都认为我爷爷活着。偶尔我也会觉得他也许不在这个世上了,可是,只要我那么想,心就会好难受。我不愿意相信他已经不在了。”
“小影,我觉得,你爷爷应该不在了。你想想,你梦到过他几次,而且有两次他都很痛苦的样子。也许,这是一种暗示。”
“不!”我大声否认。眼前晃过幼年时的种种,那慈祥的面容始终挥之不去。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结局就算了,偏偏在苦候十数年才要去面对,让人怎么能接受?
“小影,有些事,我们必须去面对。”唐朝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
挂了电话,像被抽了主心骨一样瘫在床上,其实,唐朝说出了我心里一直所想的。当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伤口被赤裸裸的剥开曝光时,原来是那样的痛,无法忽略。
朦胧中的灯光下,桌上镜子里映出我的脸,有些惨白。镜子前还是早上我摊在桌上的那件粉色旗袍,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袖口那个血红的‘李’字更加刺目。眼前开始模糊,看到镜里映出的脸开始扭曲,视线忽然又清晰,我看到镜子里已多出一张脸,一张惨白模糊的脸。不是小贾,也不是秦净。额前的长发依稀可辩有几缕黄色,还有几缕紫色。这是谁?是谁?
我努力地眯起眼,想要看得更清楚,可那人的五官还是模糊一片。忽然,那张脸动了一下,额前的几缕头发也动起来,露出她的眼,眼神那么熟悉,是——青琳!这发型是青琳!难道她?我一惊,猛然回头,身后房门紧闭,并没有人。
难道青琳出事了?我抓过电话,手颤抖着拨青琳的电话,电话通了,那头传来青琳慵懒的声音:“喂,谁啊?”
“青琳,是我。你在干嘛?”听到她的声音,心才安定下来。在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再报复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把旗袍从她身边拿走。
“这么晚了,谁啊?”电话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很耳熟。到了嘴边的话瞬时又咽回肚里。
“啊啊!是小影啊!我在外面,你有什么事吗?”青琳的声音一片慌乱。
“刚才是谁啊?声音好熟悉。”我试探问道。
“我在旅馆里睡觉忘关电视了,呵呵!”青琳傻笑了两声。
“这样啊!我也没什么事,做了个梦,就想给你打个电话。我先挂了。”
挂了电话,心里有些悲哀,对自己说,如果他们跟我说清楚,我一定会笑着祝福。可为什么他们选择的是欺骗和隐瞒?但是,如果他们说了,我真的会笑着祝福?
夜里,雾气正浓,氤氲不开,在迷雾里,已找不到我来时的方向。
第十七章 冰释
'我们疯到很晚,我跟青琳都喝得醉醺醺,拉着彼此又哭又笑,像回到了学生时代。青琳的淑女形象还是没法保持到最后。那天,小白给我们拍了很多照片。
也许,我失去了很多,可是,不必再这样折磨自己。一切都会过去!再大的伤口都会结痂,我不住地安慰着自己……'
我不住地奔跑,泪水在脸上四处逃窜,流过脸颊,颈窝,然后干涸。透过黑暗,看到一团影子向我移过来。我茫然地站在原地,他被月光压在地上的影子慢慢地移动,一点点将我侵蚀。黑暗里,看见他的脸,年轻而率性。他笑起来,浅薄的嘴角上扬的弧度充满邪气,狭长的眼盯着我,然后皱起了眉。我望着他,心又酸起来,新的泪叠上旧的,脸又重新湿润。他抬起左手,手指修长白皙,在黑夜里如白兰花般丰润,食指微屈,帮我拭去腮边的泪,嘴角上的笑早已不再,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我熟悉的愤怒。
他是谁?他是谁?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全部遗失。我想不起他是谁,也记不起我是谁。可是,他那么熟悉,他的眉,眼,唇,鼻,甚至是一个皱眉的动作都那么熟悉。可我为什么记不起他?我抱住头蹬在地上,脑子里一团乱。听见风在夜里大声狂肆地呜咽着,我的长发飞舞起来,在夜里时不时地裹着我,格外妖娆,可是这样的冷冽仍然无法让我清醒的记起他是谁。
我把头埋在膝间低声无助呢喃:“谁?都是谁?”
头顶传来一声笑,短促而仓皇。等我再抬头时,他已经消失无影。四周除了黑漆漆,还是一片黑漆漆。一团团的黑影躲在月光下,仿佛是在寻找最佳的时间,伺机而动。我不断地倒退,眼角忽闪过一丝光亮。重蹬下身,发现地上躺着一枚银色的戒指。我捡起来,套在拇指上,还大出一号。我褪下来,借着月光,看到戒指的内侧刻着两个字:蔚彬。边上还有一排数字:1995。
“蔚彬!蔚彬!你去了哪里?”记忆全部回来,我对着空气大喊着。对着他来时的方向寻找,除了阴郁的树影和花丛,再找不到别的什么。忽然想起他已经死了,颓然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小影,你怎么了?别哭。”抬头,看到青琳站在我身边,她蹬下身来,轻轻地抱住我。她头发上散发出熟悉的沙宣洗发水的味道。
“青琳,青琳。”我叫她,拉着她的手站起来。她开车带我去我们曾经的学校,在数学楼里,我一起又笑又唱,我们合唱王菲和那英那首早已过时的《相约九八》,唱到跑调,嗓子暗哑,可我们依旧在唱,在笑,不停地笑,笑到满脸泪痕。
最后,我们并肩安静地看日出,在朝阳里,青琳的脸一点点明亮起来。她回头对我说:“小影,原谅我好吗?真的!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我也喜欢云峰,一直都喜欢!可是小影,我也那么喜欢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原谅我对你的隐瞒,因为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小影,我不要和你做情敌,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她眼里盛满虔诚,我收住唇边的笑。我忘了,我们之间还横旦着一个云峰。那个我们都爱的男人,我心痉挛起来,我多想恨眼前这个女人,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我们知道彼此的一切,可是此刻却都那么陌生。想要对她做点什么,可始终恨不起来,面对她一脸的坦诚,竟然想要逃。
青琳望着我,眼泪一点点涌出,最后汹涌成灾。学校的广播响起音乐,乐声轻缓悦耳,竟然是我们刚才唱到嗓子暗哑的《相约九八》。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拥住她,紧紧抱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青琳,我原谅你!”
“真的?真的?”青琳抬头看我,眼里还闪着的泪光跳跃起来,满是欣喜。
旭日东升,虽然还有隐痛还残留在心里,但是,总会过去。我对着朝阳说。
睁开眼,脸上有些冷湿,伸手一摸,全是泪。
中午,青琳打电话给我,说她家晚上要举行一次聚会,让我一定去。我还是不能释怀,想要收回那件旗袍,可是心却有些不甘。为什么?我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梦里那样豁达?
下午我很早就去了青琳家,何奶奶拉住我给她讲茶道。茶香缭绕间,看着她枯竭的手端起茶杯。她脸上一直挂着欣慰的笑。我们一起聊天,适时地安慰彼此几句。曾经,她说过我们是忘年之交。
她今天的精神状态很好,竟跟我聊起了在国外的日子。
“在国外那会儿,其实除了孤单些,什么都好。家人都不在身边,心里特别自卑,觉得也就是被家人抛弃了。所以我的性格从小就有些自闭。”她端着茶杯沉思。
“你很想家是吗?或者说你恨过家人吗?”
“不,记得当时请的菲佣是个基徒教信徒。我也常常跟她去做礼拜,心也就和平了许多。”
“何奶奶,我可以问你一些事吗?”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对于秦净,我始终都想了解更多一些。
“问吧!”她对我笑笑。
“就是关于令嫂秦净,我听人说起过。很多人都说她是个不贞洁的女人。你认为呢?”
“你从哪听说的?”她有些惊诧。
“我奶奶,我们家有人是她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何奶奶是个睿智的人,她不说并不代表她从不知晓。她一定全都知道。
“我觉得,她应该是个苦命的人。另一个主角也是,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跟另一个主角有这么密切的关系。不管是造成伤害,还有受伤害的人,他们全都是苦命的人。情,谁都躲不过。如果相爱只是两个人的事,那么就没有这么多的纠葛了。”
“那么何奶奶,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样?”
“也许会有小小的怨怼,但是,我想我终究会释怀。因为不管你再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已是徒劳。因为都已是发生的事了,与其恨着报复,不如笑着祝福。其实做到这点太难,必须鼓起很大的勇气。但是这样,比你做其它的什么都好,有时一时的冲动,也许会让你背负一辈子的包袱。一时的仇快,会剥夺你一生的快乐。”
我紧紧握住茶杯,看着何奶奶一脸的安然,想起我的奶奶,还有青琳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我们两家的女人,一世都在躲避一个叫做宿命的东西。可都躲不过。
“何奶奶,你相信宿命吗?这话我不该问,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像我的奶奶与母亲,还有……”我准备说我,但想了想还是隐去了,我顿了顿说:“她们都无法逃避丈夫的背叛这个宿命。而你们家,也是几代人,逃不过男丁不旺的这个宿命。你信这都是命吗?”
“其实,这很难说清。起初,我是不信的,一切在我看来只是巧合。可是,几代人的巧合已让我们何家的人都恐慌了,渐渐也就信这是命。年轻时我不信,一直都不,甚至等它降临到我身上时,我都不信,等到了我的下一代,我才信。因为我是那么的希望她快乐。”何奶奶把脸调向窗外,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青琳的母亲在花圃边为一束玫瑰修枝剪叶,微弓的背在一片花海里显得单薄无依,听说她有个很爱的爱人,可是就因为这个宿命传说,她不嫁他。自日日让自己活在思念里。
“何奶奶,你让我懂了很多。”心底豁然开朗,原来,报复并不一定就会快乐。心里打定主意,要结束一切。
“跟你聊天,我也会觉得自己不是想象里的那么苍老。孩子,我想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事。但你要坚信,一切都会过去。”
“是的,何奶奶,一切都已过去。”握住她苍老的手,坚定地说。
晚上,昔日好友差不多都已到齐,青琳从回家就开始忙碌,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旗袍的事,傍晚时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梳妆,死活不让我进去。说是要给我惊喜。
八点时,她终于下楼来,她微曲的长发已盘了起来,耳上戴了一对珍珠耳环,颈间挂了一串同款的珍珠项链,身上穿的竟然是我送给她的‘秦淮灯影清旗袍’。她穿上很合身,与她以往的气质大相庭径,变了个人似的。所有的人都盯住她,看她扶着扶梯一步一步的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笑着,生怕破坏了精心打造的气质。
“青琳,变成大家闺秀了。”小白率先鼓起掌来,大家都跟着拍起手来。
青琳看见我呆在那里,过来轻轻推了推我说:“喂,小影,你发什么呆呵?太惊艳了是吧?”
“青琳,你可不可以把这件旗袍还给我?”她穿着是很美,可却让我莫名其妙的恐慌,我等不及宴会结束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拿回旗袍。
“啊?为什么啊?”她一脸不解地看着我,脸上有些不快。
“我要拿回去再做一件,看你穿得这么好看,多做几件放那里。等哪天我又想重新开店了,也好有个样品,而你就是我的活模特了。”
“好,没问题,等过了今晚再说。我去招呼下他们,我奶奶刚跟我说了,今天下午跟你聊了许多。说你心情并不是很好。叫我多跟你聊聊。我奶奶呀,比关心我还要关心你。我心里真醋。”她端过两杯鸡尾酒,递一杯给我,边说脸上还边冲我扮鬼脸。
“注意淑女形象!你奶奶一定让你别跟我说这些话,只是叫你多陪陪我是不?你这下说了,让你奶奶知道了又该说你嘴不牢了。”
“呀!看我这嘴!我奶奶要知道了回头又该骂我了。”
“你呀!对了,云峰不来吗?”我故作轻松地问。
青琳脸一红说:“我没有叫他。他最近比较忙吧!小影你别……”
“青琳,什么都别说了好吗?别对我说安慰或是别的什么话,我们永远都是朋友!”我望着青琳,一字一顿地说,也许,总得有个人开口。但又不忍赤裸裸地捅破,心里总还存着一丝希望吧。
“小影,对不起。”青琳抱住我。心里一痛,脑子里闪过何奶奶的话,是的,一时的仇快会让我的心毕生都背上沉重的枷锁。我现在痛,剜心般的痛楚,相信自己总会挺过去,会的,会的……
我也紧紧地回抱青琳,庆幸,在我悔悟前,她还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