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相互搀扶久久的抬头观望,直到《玉牒金书》最后一抹光辉消失。
阿牛问道:“丁小哥,刚才你祭出的便是《玉牒金书》么?”
丁原点点头,思绪深陷于一恸大师的死所带来的震撼中,尚不能自拔。
秦柔松口气道:“这老魔终于死了,不知道是不是再过几十万年又会活过来!只可惜,墨姐姐她——”
各人心中黯然,盛年沉默无语,缓缓俯身拾起半截心莹仙剑。墨晶走了,这是她唯一留存世间的遗物。
剑断人亡,一缕香魂如今不知飘往了何方。在另一边的世界里,但愿她不会再忍受那么多的苦,经历那么多的难。
丁原与阿牛一声不吭的走到盛年身边,各自伸出一只大手握紧他的肩头。盛年只管目光呆呆的凝视着心莹,一滴虎泪无声无息的溢出眼眶,滴在了蒙尘的半截仙剑上。
这种时候,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丁原张张嘴,却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阿牛脑子里更是一片懵懂,只是机械的用手拍着盛年肩膀,好似安慰伤心的小孩一般,尽管知道这其实根本于事无补。
盛年闷哼一声,嘴角边鲜血溢出,伟岸的身躯晃了晃,向后栽倒下去。迷迷糊糊里,听见丁原、阿牛等人的呼唤,眼前却看到了那一抹洁白无瑕的雪衣,飘在深深紫竹林里。
直到两日后,盛年才从昏迷中醒来。
他睁开眼时,就瞧见床边的椅子里坐了一位素服少女,似在垂首假寐。
盛年嘴唇翕动,低声叫道:“墨师妹——”
素服少女听着盛年的呼唤,一醒抬头,玉容一样的无限娇好,却是秦柔。
盛年一愣,陡然想起昏迷前的情景,眼睛重又合上,心中空空荡荡从此以后再无着落。
耳中听到秦柔温柔的声音,道:“盛大哥,你醒了,可感觉好了一点?”
盛年木然点点头,探出右手在身边寻摸,却什么都没抓到。
秦柔问道:“盛大哥,你想要找什么东西么?”
盛年轻轻道:“剑,墨师妹的剑——”
秦柔急忙从盛年的枕边取出半截心莹仙剑,交在盛年手上,安慰道:“盛大哥,你莫要太难过了。墨姐姐定也希望你能够振作起来,好好活着。”
盛年接过残剑,无力回答。
他撑起来靠在床头,左手轻轻抚过剑刃,两眼中空空茫茫。手指上,锋利的剑刃划破肌肤,将殷红的血丝浸润在仙剑上,盛年感觉不到火辣辣的疼痛,他想回忆,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始。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缕清风带着紫竹林的清香与芬芳吹进了竹庐。
丁原与阿牛走到床前,叫道:“师兄!”
盛年“哦”了声,如从神思游离中被唤醒,望着胜似血脉相联的两位师弟,勉强笑了笑问道:“你们两人都没事了吧?”
丁原在床边坐了下来,看着盛年割破的手指暗自喟叹一声。他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回答道:“我和阿牛已经没一点问题了。农老爷子昨日已赶到翠霞山,察看了你的伤势,只说是急火攻心所致,调养休息几天就好。”
阿牛附和道:“是啊,是啊,盛师兄,你不晓得这两天翠霞山有多热闹。天陆众多门派的掌门和长老都有赶来,都已被淡一师伯接到了翠霞观。紫竹轩外有曾师叔祖守着,几天来也算清净。”
盛年只静静的听着,就像这些事情都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什么话也不说。
丁原眼珠一转,接着说道:“盛师兄,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昨日农老爷子又检查了我体内的仙灵朱果火毒,却发现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想来是《玉牒金书》的作用。他为我苦心采摘的数十种草药却是白费了。”
盛年精神一振,道:“丁师弟,这是真的?”
阿牛做证道:“丁小哥说的全都是真的,我们大伙儿也高兴得不得了。雪儿姑娘还痛哭一场呢,呵呵,咱们大伙儿心上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盛年拍拍丁原的手背,欣慰道:“这就好,你若真有三长两短,我怎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当年的托付之情?”
丁原见盛年终于开口说话了,赶紧道:“盛师兄,明天就是师父的忌辰。你可得赶紧振作起来,咱们还等着和你一起,去拜祭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盛年道:“丁师弟,你们不用担心,我会挺过去。但现在,我特别想一个人能独自的安静片刻。”
丁原不动,徐徐道:“盛师兄,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和体会。不过我们谁都不希望你这样强忍着克制自己的伤痛。男子汉大丈夫,真情真情,率性而为,有什么跨不过去的槛?”
阿牛从脚旁拎起一坛酒,说道:“盛师兄,我和丁小哥带得三坛好酒来。咱们一人一坛,就喝个一醉解千愁如何?”
丁原见盛年没有反应,自己也拎起一坛,拍开封泥道:“盛师兄,这可是酒司徒的得意之作,我拜托毕虎好不容易才弄来了三坛。嘿嘿,你放心,老贼头留下了足够的银子,这回绝不是白拿。
“来,咱们兄弟痛痛快快畅饮一回,什么天塌地陷全都不管了!”
盛年沉默依旧,慢慢的接过了阿牛手中的酒坛,打开了封泥,双手举起放到嘴边,仰首灌入愁肠。
火辣辣的汁液烧灼着他的喉咙,悄然化作相思泪水。虎目中盈盈泪光闪动,顺着双颊滚滚滴落。
阿牛与丁原各自仰头饮尽坛中烈酒,有那豪气与愁苦,尽付诸在这浓浓烈酒中。
盛年喝干最后一口,放下酒坛,长出一口气。道不尽的思忆悲伤,记不清的前尘过往,历历在目,譬如昨日。
窗外忽然飘来悲怆豪放的歌声,撞击屋内每个人的心头:“生何欢,死何惧?世事冷暖醉里真,白云苍狗梦中花。求不得,百年毁誉;舍不去,一世多情。直擎天剑斩斗牛,挥袖云山我自往,不留尘与土——”
失去的人与事不能再拥有,每个人一生中总会经历起起落落、生离死别,活着的人,总归要坚强的走过来,不向命运低头,更不会迷失自我。怨天尤人者,徒换自暴自弃的叹息而已。上苍眷顾者,必自强不息。
歌声渐渐远去至不可听闻,盛年沉声说道:“丁师弟,阿牛,秦姑娘,我想去看一眼墨师妹的屋子。”
阿牛抢上一步想搀扶盛年,却被他摇摇头推开。
盛年高大的身影依旧魁梧,孤独的走在最前头。
推开墨晶平日寄居的屋门,里面的家具物品一如既往,收拾得一尘不染,好像主人从来没有离开一般。
秦柔跟在盛年身后,轻声道:“这几日蛰儿一直在用心打扫,他说有一天也许墨姐姐还会突然回来的——”说到这里,鼻子一酸,泪水又不争气的滑落。
盛年走到梳妆枱前,上面墨晶惯用的木梳还放在她平日搁放的位置。
他双手抓着桌边,维持住自己的平衡,依稀从铜镜中看见了伊人的靓影。
却听见屋外卫惊蛰惊喜的声音在叫道:“墨姑姑,是你回来了么?”
~第九章 轮回~
翌日清晨,鸟鸣幽幽,淡紫色的雾气轻纱般笼罩在竹林间。众人来到淡言真人的坟冢前,晨曦如烟,清风徐拂,远处翠霞观的晨钟在悠扬响起。
盛年、阿牛、丁原三人跪倒在坟前,跃动的火焰烁热着三张沉默的脸,纸钱在火光中变黑成灰,风吹过来,带着灰烬飘到人的头发上、衣衫上,又飘到更远的地方。
过了片刻,盛年回过头,低声道:“蛰儿,雪儿姑娘,秦姑娘,你们也来烧几张纸钱吧。”
蛰儿走到师父身边,乖巧的双膝跪地,先叩了九个头。那枚紫玉佩从他的衣襟里滑落出来,在胸口一荡一荡。
烧完了纸钱,盛年与阿牛、丁原依然跪在原地,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伤感或许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去,然而对老道士的缅怀与思念,却如醇酒般在心头越聚越浓。
日头悄悄升到竹林的高处,沾湿在众人身上的霜露冉冉蒸发去。
姬雪雁轻轻一叹,说道:“盛大哥,丁原,阿牛,咱们得回去了。稍后淡怒师伯祖还会领着各派的掌门长老,来此祭拜淡言师伯祖。”
“哼!”丁原鼻子里低低的发出声音。
盛年一按他的肩膀,道:“丁师弟,咱们再每人为师父他老人家敬上一炷香吧。”
三人双手捧香,肃穆叩拜。
身后微风徐起,淡一真人飘然而至。姬雪雁、秦柔与卫惊蛰纷纷躬身施礼,被淡一真人扶起。
盛年站起身,礼道:“掌门师伯,您老人家不是说要午后陪着各派掌门前来么?”
淡一真人微微一笑,道:“那是淡怒师弟的事情,贫道乐得躲个清闲。何况,贫道还有更加紧要的事,要找你们师兄弟三人。”
盛年问道:“师伯,不知您找我们兄弟三人有什么吩咐?”
淡一真人道:“贫道想带你们几个去一个地方,你们这便随贫道走吧。”
阿牛诧异道:“师伯,这是去哪里呀?”
淡一真人淡淡含笑,说道:“去了便知。”
卫惊蛰孩童心性,好奇的问道:“太师伯祖,蛰儿可以和师父、师叔一块儿去么?”
淡一真人颔首道:“蛰儿同行,自然更好。”
当下淡一真人牵住卫惊蛰的小手,御风而起,盛年三人紧随其后离开了紫竹林。
五人出了坐忘峰,才祭起仙剑。因盛年、阿牛、丁原伤势未愈,淡一真人有意放慢了速度,一路朝着北方飞行。
黄昏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座百来户人家的山村,依山傍水,恬静祥和。夕阳里袅袅炊烟四起,远远传来大人召唤自家顽童的呼喊。
淡一真人在村外的树林前降下云头,收起仙剑,说道:“就是这里了。”
卫惊蛰疑惑道:“太师伯祖,您带我们到这座小山村里,是来看望朋友么?”
淡一真人怜爱的抚过卫惊蛰头顶,颔首道:“不错,村子里住着一位贫道极为熟稔的朋友。我与他已有一百五十余年的情谊,只是如今他却未必能认得贫道。”
卫惊蛰奇怪道:“那是为什么,既然你们是老朋友了,他怎会又不认得您?”
淡一真人深邃的眼眸中闪动着怀旧的光芒,轻轻道:“因为他经历了一些事情,刚刚回到这里,已经记不起从前的种种。”
阿牛问道:“师伯,咱们这就要进村么?”
淡一真人看了看天色,摇摇头道:“再等一会儿,他现在还没有回来。”
盛年、阿牛、丁原听淡一话中处处打着禅机谜语,疑惑更深,不明白淡一真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带他们师兄弟三人来此,看的又是什么奇怪的朋友?
大伙儿静静站在林外,暮色渐渐黯淡,最后一缕残阳也消没在了宁静的黑夜里。
村子里家家户户点起了油灯,已经很少有人还在屋外走动,晚风吹来,树梢颤动树叶乱摇。
丁原拽拽盛年与阿牛的衣角,使个眼色,让他们注意淡一真人竭力平静的面容底下,掩饰的那一丝紧张与焦灼。
淡一真人的双手背负拂尘,拇指下意识的转动着。
忽然村落里响起一声响亮清脆的婴儿啼哭声,跟着隐隐约约听见人们喜悦的欢呼道:“生了,生了,是个男孩!”
劈劈啪啪的爆竹顿时炸响,许多人从屋子里奔出来,赶去向那家诞生婴儿的邻居道贺。
淡一真人的脸上流露出一缕如释重负的微笑,神情复杂难言,自言自语的低声道:“你终于回来了,师弟——”
“师弟?”丁原吓了一跳,联想到刚才淡一真人与卫惊蛰的一番对话,他难以置信的望向淡一真人,激动地问道:“师伯,你是说老道士他——”
淡一真人微笑颔首,说道:“是的,淡言师弟,他回来了。”
阿牛张口结舌,望望喜不自禁的丁原,又望望虎目中满是兴奋喜悦的盛年,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那刚出生的婴儿是师父他老人家?”
淡一真人悠然道:“轮回一世,莫过如此。贫道昔日在无名山岗,以召魂珠收得淡言师弟的一缕元神,将他存于珠内虔心炼化。而今一年期满,亦是他功德圆满、转世投胎之时。”
盛年猛地大吸一口气,道:“这么说,师父他老人家真的没有死?”
淡一真人道:“或可说,是他的元神又回来了。但前世的记忆已经洗净,他又不再是原来的他。”
丁原迫不及待道:“师伯,别打机锋了,咱们赶紧去见老道士吧。”一马当先奔向村落。
循着鞭炮声,众人很顺利的找对了人家。在几间还算齐整的平房外,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对于这样一个闭塞的小山村,有新生命的诞生,委实称得上平淡日子里的一桩大喜事。
那家的男主人正忙前忙后招呼着近邻亲朋,忽一抬头见到一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真人手持拂尘,正向自己含笑施礼道:“这位先生,敢问女主人可是刚诞下了一位麟儿?”
那汉子还是有生头一遭被人唤作“先生”,再看这位真人的器宇脱俗,恍如是传说里得道的仙人。至于真人口中说的“麟儿”是何物,哦,可能就是自己刚得的儿子吧。
他不敢怠慢,乐呵呵的说道:“道长说得是,我那婆娘总算争气,在肚子里憋了整整一年,总算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
淡一真人道:“恭喜先生了,不知贫道可否拜会令公子一面?”
那汉子愣了半天,再弄不清楚什么是“拜会”,更没听说过“令公子”这人是谁?
他傻呵呵的站在原地,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旁边有个私塾先生模样的老者叫道:“淡老五,人家是说想见一见你老婆刚生下的大胖小子!”
淡老五恍然大悟,连声道:“道长往里请,快请进!”众人分开一条路,让他引着淡一真人与盛年等人入得屋内。
淡老五一进门便朝里屋叫道:“娘,快把我儿子抱出来,外面有位道长想瞧瞧!”
里面有妇人应了一声,抱着一个小红被褥包裹的婴儿走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