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绯觉得心跳都有些乱,尤其是那句“一睹倾城貌”更让她欢喜得意到不行,这厢就面漾晕红,将头垂得更低。回首对那少年一笑,那笑容如月夜莲花,诉不尽的纯澈嫣然,夺人心魂。
传信的少年霎那间呼吸不畅,痴愣愣地看着慕绯,心头一阵澎湃一阵迷乱,沉浸在示爱成功的狂喜里不知所措,夫子的讲课声和周围的聒噪声全都不能入耳。。。
那俊俏美少年名叫沈怀冰,自入书院以来便与慕绯交好,也是这情窦初开年龄里慕绯唯一觉得“特殊”的异性挚友。其父本是渝州通判,却因为皇族宫变惨遭牵累贬谪。女皇即位后不仅残杀沈氏皇族,连民间姓沈的官员也或杀或贬。沈氏者终生不能入仕为官,只能务农或从商,还处处遭排挤迫害,惶惶不可终日。更有甚者毁烧族谱,改名换姓以求生路。。。
这一切的一切慕绯都恨在心里,她也姓沈,如今却只能说自己姓慕。因此才觉得与沈怀冰同命相怜,越发亲近。书院里倾慕她的人不在少数,慕绯却唯独接受沈怀冰的邀约,常常在放课之后溜到碧云山下,青山绿水之间,斜阳余晖之畔,畅谈诗词歌赋,指点江山,无话不聊。而这位沈公子为人矜持儒雅,交往间从不逾礼。慕绯便从心底里对他更加钦佩,甚至忍不住向师父常常提起。南雪衣面色不悦,严厉提醒慕绯专心课业,若做出什么越轨之事,她决不轻饶!听得慕绯心惊胆颤,第一次觉得师父不近人情。。。
眼下她早已把师父的告诫抛至九霄云外,整个人都飘飘欲仙,神思惘然。夫子的讲授听在耳边更加难熬,时不时回过头去看看沈怀冰,两人心照不宣,秋波暗送中恍恍惚惚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错觉,慕绯忽然间觉得在那双深黑的俊瞳里看到了弟弟的影子,她心下一凛,难道。。。这就是她只对沈公子另眼相看的原因么?
心头万分的疑惑还未得到排解,慕绯忽然又听到了夫子正用低哑的嗓音,缓缓道出了一段惊人的言论:
“。。。接下来讲《国史》本论篇,两百年前北狄人侵犯我中原疆土,建朝‘大魏’,魏哀帝末年出现诸王混战,世有大难起,更有王者兴。。。当时有一支民间义军名曰‘大兴天朝’,这支队伍灭六王,直取帝都而去。不料哀帝末年的四月份,天朝军的首领赵大兴兵败嵩山,被一个扫地的和尚救下。而这个和尚,就是我大靖朝的开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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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这一句话落,不仅是慕绯惊如雕塑,整个学堂都霎时鸦雀无声。大家又是惊骇又是勾起了好奇心,谁也未想到未听说过,当今大靖王朝的开国皇帝,出身竟是个和尚!
慕绯不可思议地盯着夫子的脸,只觉一阵阵的不安浪潮般堵窒在胸口,毫不留情地扎向她心底的秘密。。。作为大靖的长公主,本朝的正史野史她自幼就了如指掌。皇祖父的确出身卑微在少林寺出家,但他救下赵大兴的年月分明是灭六王之前,怎么生生被歪曲成了灭六王之后!究竟是夫子刻意扭曲?还是《国史》一书已经随着女皇的登基完全篡改?说的那般刺耳露骨,字字都在贬低她的皇祖父!
“。。。扫地僧本名沈阿四,法号靖贤。因救赵大兴立功,得以入天朝军,还俗后改名为沈靖贤。《国史》中详载,天朝军的三员大将分别是赵大兴的义子东方源、高承焕和沈靖贤。而赵大兴在哀帝末年冬天战死,死前交代东方源将军接位,东方源大谦大让,最终将大统领之位让与沈靖贤。。。”
夫子讲到此处,堂下已经一片哄然。他仍是捻须不顾,手持《国史》照本宣科,众人纷纷翻书求证,慕绯气得脸色煞白,双手颤栗,疯了似的翻开那本书一一对照,越看就越是血气上涌,直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了血。。。
“。。。沈靖贤继位改年号为‘开明’,史称开明帝。开明元年为战功卓著的众将封侯封王,平分兵权。封东方源为少亲王,执‘君天印’可调遣三十万大军。封高承焕为临江王,执‘昊天印’调遣三十万大军。帝君执‘皇天印’,亦只能调遣三十万大军。。。故今人叹曰,帝三分兵权,社稷崩裂,天意轮回,又归东方。”
“夫子!”慕绯再也忍不住,忽然座位上腾身而起打断了夫子的兴致勃勃,原本温润黑亮的瞳眸里透着旁人难以理解的恨意,目光如火如炬:“敢问夫子此书是何年何月何人编篡?如此错漏百出胡乱褒贬的书籍,也配做讲学之用吗?!”
夫子的脸色霎时铁青:“此书是昭华十四年吾皇下旨由太史院十八学士统编成书,进士科加试的《国史》,天下学子皆习之,你倒是说说看,这书哪里错漏百出了?”
这下原本昏沉的课堂像是炸开了锅,大家的目光全都钉在了慕绯脸上,慕绯也觉得身后的师姐宫凌不停地拉扯她的衣裳,劝她坐下不要生事。。。慕绯眉睫微颤,唇边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笑却是越来越深,越来越讥嘲放肆:
“好一个昭华十四年女皇下旨统编!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我皇。。。我朝开明帝当年接任天朝军统领,那赵大兴亲笔留下的授命金册就挂放在皇宫太极殿的大案上!金册言辞凿凿,何时变成了东方源让贤于开明帝?还有什么三分兵权更是子虚乌有!东方家的确有君天印,可那印只能调军十五万。高家的昊天印也是如此,这两家虽有调兵之权,却无统兵之权。没有皇上亲派大将统帅,那两块兵印就是一纸空文!而皇天印就不同了,大印一出,四十万天子之师可以诛灭任何一方的叛乱。所以我朝开国时根本是兵权高度集中,何来三分兵权,与那姓东方的平分天下!”
言罢,慕绯竟是一把抓起《国史》一书,狠狠摔在了地上。。。座下众学子一片哗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震住了。沈怀冰也在身后吓得冷汗直冒,慕绯也太大胆了,当众顶撞夫子,抨击当朝女皇,这话要是传出去就是杀头的大罪啊!
“你。。。你给我坐下!”夫子一生都没见过这般狂嚣的学生,他气得用帕子使劲擦抹着老脸,浑身都抖了起来。
“我不坐,我还没说完,还有那六王之战的真实年份。。。”慕绯越说越起劲,完全抢了夫子的风头变成自己的独角戏。尘封的史实在她口中如行云流水宣泄而出,句句绘声绘色,字字掷地有声,宛如历史再现,听得所有人都呆若木鸡了。。。“现在大家明白了吧,《国史》重编,意味着当今的统治阶级正在极力抹杀沈氏皇族的开国功绩,哄抬她的东方家!正史是什么,客观的褒贬功过才算是正史。而这本呢,处处反讽暗嘲,连先祖皇帝的名讳都大白天下!如此歪曲的历史,分明就是昏君钳制百姓思想的工具吧!”
“慕绯!”夫子几乎是吼了出来,“那你。。。你凭什么证明,你的一面之辞就不是篡改?!”
“我怎么不知道,”慕绯这一番急怒攻心,脑子里所有理智都被气得荡然无存:“我告诉你,我本来就是。。。”
“绯儿!”一声惊喝打断了那几乎脱口而出的身世,慕绯恍然一怔,偏过头去。。。只见南少卿与南雪衣两人不知何时开始就站在了这间学堂的门口,南少卿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肃杀,狭长的俊眸一横,眼神似是两把刀子狠狠剐了过来。。。南雪衣更是气得玉容冷凝,如雪如霜,目光凌厉得摄人心魂,溢满了愤怒、失望和种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她瞪着慕绯,薄唇狠命地抿成一线:
“你给我出来!”
慕绯当场就觉得被雷劈中一般,师父的眼神像一团灼烫的火,快要把她整个人都烧成灰烬。。。
“师父。。。”她低下头去,方才与沈怀冰传情的大胆,与夫子凛然论史的气势全都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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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靡靡,僻静凄凉。
慕绯一路被南雪衣拖着离开书院,穿过南堂水榭和习武场,到了山庄最北面的最边缘。。。一路上南雪衣都缄默不语,脸色青寒得可怕。
颓墙上有一扇锈迹斑驳的朱漆小门,门外是青藤茂密,垂柳枯败,毫无人的气息。此处名为“废园”,园如其名,荒僻日久,是犯了戒的弟子面壁思过的地方。如果待上三个月都没有解除“禁足”之令,就相当于是被逐出师门,要卷铺盖走人了。
被师父拖入一间破败老屋,昏暗狭窄的屋内只有一个铜质炭盆散着微弱火光。四壁都挂满了“圣人像”和南家老祖宗的画像,还有各种警示良言,供桌上甚至还有一尊观音菩萨。。。
“跪下!”声色俱厉的命令,让慕绯后脊一阵发冷,只有屈膝跪在了更加冷硬的地面上。
南雪衣兀自坐上了梨花木大椅,手中捏着两样东西准备算总账,一样是慕绯去书院拎的书袋,一样是慕绯亲笔写的,七八页长的策论文章。
“你可知错?”南雪衣弯弯的眉梢蹙成了从未有过的结,紧得几乎要扼住她自己的心跳,抖着那七八页的文章丢在地上:“夫子说她没法教你了,也不敢教你了!你看看你昨日上交的策论,通篇都在抨击新政。女皇要兴修水利你说她劳民伤财,女皇要改革赋税,你逐条分析批她变相敛财。女皇要南扩疆土你又斥她□好战。。。绯儿,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太硬了,是不是下一步就要上京,亲自指着她的鼻子讨回你沈家的江山?!”
慕绯强忍着眼泪,心里好似千锤万凿的空洞难受。她写出这篇文章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面对责难,可如今千言万语,那些在她心里理直气壮的一切都忽然堵在了喉咙里,无法辩驳一句。师父的怒斥让她难受欲死,可师父不是那学堂夫子,她不想也不能顶撞师父。。。
“徒儿无错,徒儿字字属实。若师父信那妖后会造福万民,三五年之后自然能见分晓。”
“自顾不暇还在以天下社稷为借口?”南雪衣冷笑,“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和哥哥护你护得多辛苦,你知不知道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瞒下你的身世!现在呢,稍稍大了就迫不及待想昭告天下你的身份么?我告诉你绯儿,现在你只是一介平民,无论那《国史》篡改与否,你根本没有评价的权利!”
“师父!”慕绯惊愕地抬起头,泪水涟涟再也无法自抑。她怎么会不知道忍,可她真的忍不下去了。。。她的皇祖父被人在史书里歪曲羞辱,她的父皇母妃死不瞑目,她的弟弟——真正的真龙天子却躺在药池里沉睡不醒。而她。。。她活着承受所有一切寄人篱下,连说话的权利都要被剥夺殆尽!
师父,难道一点都不理解她的心情么。。。
“还有这个,”南雪衣的手探入她的书袋掏出一物,眸光冷冽,亦是努力压制着心头的重重矛盾与层层心寒:“这个。。。这个又是什么意思?芳心暗许了么?”
她手心里攥着的正是那写着情诗的纸鹤。。。
“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相望不相亲,鸿蒙为卿开。。。”
预料中的内容,却比预料中更加情意绵绵。如玉般白皙的纤手因怒不可遏而微微颤抖,南雪衣越是一点点地展开,看着那隽秀的字迹就越是忿然难忍!她恨不得立刻把那姓沈的少年逐出书院,绯儿在她眼里依然是个孩子,她纯粹、无暇、不染纤尘。南雪衣不允许这种事,纵使再惊艳的词句在她看来都是淫靡无知,谁也不能玷污她的绯儿。。。
“你。。。”慕绯看着南雪衣,连沈怀冰送来的信物都被师父抓住了,她脑子里一团迷乱,亦是气恼到了极点。师父太过分了,揪着所有事情一件件数落过来,她无错,她任何一件事都无错!
“为师问你,你是喜欢那沈家公子了么?”南雪衣一字一顿地问她,然后忽的起身,将那纸鹤揉碎在了手心里,然后一把丢进炭盆,灰飞烟灭。。。
“是。。。又怎样?”慕绯凄然笑着,竟是大着胆子反诘师父:“徒儿给师父丢脸了,徒儿不孝,如果师父不想要徒儿了,就把我嫁去那沈家好了。。。”
她竟然真的承认。。。南雪衣蓦地一回头看着慕绯,看着她跪在地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雪肤绯红如血,那般精致利落的熟悉线条,此刻忽然染上了一层雾似的陌生。这还是那个哭着闹着不要出家,追在她身后跑的绯儿吗?还是那个在半夜三更跑到琴坊找她,把刚打成的簪子送到她手里,搂着她的脖颈沉沉睡去的绯儿吗?还是那个缠着她和她撒娇,说想和师父永远留在碧云山的绯儿吗?
怎么就忽然说喜欢别人了,那她这个做师父的又算什么?辛辛苦苦地把她拉扯大了,教她护她宠她爱她,到最后换来的却是徒弟翅膀硬了,可以毫无留恋地再寻归宿么?整整四年了,原来从来都不曾把铸剑山庄当成是她的家,所以口无遮拦不管不顾,说飞到别家就飞到别家,因为从来没想过留下来么?!
心忽然狠狠抽疼起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生命里剥离一样。。。南雪衣的神色依然冷着,那炭盆里的火光因着烧毁的情诗而热烈起来,映在她的眸子里跳动着幽幽朦胧的光。深敛的眉底,掠过了谁也看不透的一瞬凄伤。。。
“师父?”慕绯忽然觉察出了什么,伸出手想要抓住师父翩然的衣袂。
“你给我好生待着!”南雪衣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话语如投入清池的石子,泛起层层看似平静的波澜:“既然自认无错,就给我待到认错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破JJ,登了好久都登不上来T。T
皇天君天昊天三个军印和以后的剧情有关,融到慕绯和夫子的争论里先交代一下
慕绯被关禁闭了,从传纸鹤到顶撞夫子南雪衣全都看到了,如果没有纸鹤雪衣应该不会那么生气。。。原因嘛,大家心知肚明滴哈哈哈
这个吃醋吃的有点虐了,会不会大家看了也很想修理慕绯啊(⊙v⊙)
☆、第十六章 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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