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心头一震,赶紧打足精神,提气跃上海面。船离岸有段距离,若无先前那几个木雕浮在上面给她垫脚换气,只怕再好的轻功也近不了船身就要跌入海里喂鱼。
刚刚在甲板上站稳,小六就凑过来,笑嘻嘻道:“素素姐姐,好久不见了,你可好?”
她是族长素烟韵的贴身丫鬟,看似纯良,素素却知道这丫头不一般,否则素烟韵身边的人如流水般地换,怎么没把她换走?看见她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就觉得头大,但也不敢得罪,勉强笑了笑,道:“还过得去,只是不能跟妹妹比,你跟在族长身边,让我好生羡慕。”
小六笑得灿烂,一双小却聚光的眼睛在她身上直打转:“素素姐姐好会寻小六开心,小六不过是个贱婢,哪比得上素素姐姐这么有本事?小姐在里头,素素姐姐请进去吧。”
素素应了一声,一滴冷汗瞬间落了下来。绷紧后背,微垂着头快步走进去,尽可能让自己的脚步轻些,再轻些……
素烟韵坐在榻前,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榻上的白衣少年。
眉如远山目如秋水,这等颜色,恐怕天下女子都弗如。
可,偏生是个男儿身。
舱中的小圆桌上,摆放着一个雕工精细的青铜香炉,里头燃着一盘天竺檀香,轻烟袅袅,味道却是少有的淡雅怡人。这种檀香,世间罕见,除了可以安定心神,还有一个特殊功效,便是可以轻易诱发天底下任何一种蛊毒。
素素走到素烟韵跟前,屈膝跪下,也不敢抬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素烟韵不动声色,柔情似水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少年身上。素素忍不住抬头看了榻上人一眼,正是秦轻,只见他脸色白得骇人,除了眉尖微蹙,面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一双幽深得望不见底的黑眸死死地盯着顶上某一点,仿佛想把那里看穿。
素素暗暗心惊,道:“姐姐,秦轻他……”
话还没说完,素烟韵横了她一眼,淡淡地道:“蛊毒发作了。”
素素急道:“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没有下引子……”忽然惊觉失言,立即闭嘴。
素烟韵哼了一声,在秦轻的几大重穴上拂手而过。秦轻慢慢闭上眼睛,像是昏沉睡去。
“同生共死这种蛊何等灵性,根本没什么引子。”素烟韵起身坐到桌子边,顺手端起一杯茶,用杯盖撩了下浮在上面的几片茶叶,神情怡然自得。
素素怔忡了一下,登时明白过来。同生共死本就是素烟韵指使她下在秦轻烈风二人身上的,当日素烟韵只是简单言明这种蛊毒的功效,所谓引子云云,估计也是有心试探她才故意那么说的。素素本身对毒颇有研究,只是天下间最奇妙的毒物非蛊莫属,这些日子来,她费了不少心力钻研同生共死,结果也只是略知一二,无法破解。
素烟韵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你对他们二人倒也上心,我还以为你为了报仇,什么手段都不计。”
素素神色一僵,强笑道:“姐姐这是哪里的话,仇自然是要报的。”
素烟韵白了她一眼,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素素依言坐过去,不安地道:“姐姐,秦轻不能有事,我还要他给我默背藏书阁的经书出来。”
素烟韵抬眸,似笑非笑道:“是心里话么?你这么紧张他,就是为了让他给你默背经书?”
“当然。”素素郑重地点了点头,殊不知自己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慌已被素烟韵捕捉了去。
“经书的事,是你自己跟长老们许诺的,这我帮不了你。”
素素咬唇,沉默了半晌。当初,她之所以一口应承下来,也是为了让族里那几个老顽固尽早松口,否则他们不知道还会想出什么刁钻的事来阻扰她回族。她将秦轻带到岛上,自信假以时日,定能以情理说服他。不料,半路却杀出个素烟韵来。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素烟韵会对秦轻烈风感兴趣,依她对素烟韵多年来的了解,这个性情多变、行事乖张的女人,从来都没有兴致理会江湖上的是非恩怨,生怕一不小心惹上个难缠的大麻烦,耽搁了她去逍遥快活。
素烟韵其实并不姓素,也与素姓一族没有关系。她是前任族长的小女儿,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年长她许多。前任族长没有子嗣,按照族规,应有大女儿继承族长之位。所以,素烟韵出生的时候,族长十分失望,看了两眼便交给素素的奶娘抚养。后来因为素烟韵的姐姐早死,于是族长在临死前,命人将小女儿接回,并把族长之位传给了她。素烟韵身份特殊,从小到大根本没人敢管教她,她对自己的父亲也没有多少感情,自由自在惯了,无论亲情或是友情爱情,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束缚。
“别瞎猜了,既然这么想知道,我不介意告诉你。”素烟韵眉目含笑,优雅如一只好整以暇的猫,将一双锋利的爪子隐于无形。
素素讪讪笑了笑,期待地看着她。
素烟韵淡淡道:“烈风的祖辈很可能是我们望星族的人。”
“什么!”素素一脸震惊,难以置信。
素烟韵不予理会,兀自说下去:“大概在六年前,四大长老一次整理族里旧物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族里遗失了一件重要物事,因为是长年藏着族库里的,许多年都不曾拿出来过,以致它什么时候不见了大家都全然不知。长老们揣测了良久,得出的结论是此物可能落在江南烈家庄,于是便派遣你哥哥素朝晚前去调查。几个月后,他回到族里,单独与我父亲、还有几位长老面议,当时我并不在场,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后来我询问过冷长老,他说朝晚当日坚决否认那东西在烈家,还极力阻扰族人继续调查,并承认自己与烈霆有不寻常的关系。那天之后,朝晚便与我姐姐解除了婚约,也因此惹恼了我父亲,遭到驱逐,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那个物事是什么?究竟在不在烈家?烈家人又怎么会是我们族人?”
“这个说来话长,我也是在族史里看到的。相传族里在近百年前,曾经遭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叛变,当时族人齐心协力,终于剿灭了一众叛逆。但混乱中难免会有漏网之鱼逃脱,那些逃走的人里不乏奸诈险恶之徒,顺手牵羊拿走了族里一些重要的宝物,估计是以防将来不时之需。烈成川的父亲当时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只是族里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但却极有眼光,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拿走的应该就是藏书阁里的东西。巧的是,藏书阁在那一年烧成了废墟,长老们没有证据,他们都是极好面子的人,不欲落人口实,才没有再追究下去。否则,你以为他们会这么轻易放你哥哥走么?”
素素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长老愿意跟你做那个交易的原因了吧?你哥哥犯的错,由你来弥补,是再合适不过。你若是想让朝晚的灵位名正言顺进祖宗的祠堂,就务必要把几个长老要的东西给带回去。”
素素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也知此事势在必行。又不自觉回头去看榻上之人,他面容雪白,即使眉尖微蹙,神色却总给人平和安宁的感觉。藏书阁的经书,当今世间,很可能只有这个人知晓了。
素烟韵屈指敲了敲桌面,笑道:“不用打他的主意了,经书在他脑子里,如果他不愿意,你就是杀了他也没用。何况我知道你舍不得,否则你就不会偷偷留了同生共死的引子不下。”说着取笑道:“你平日自诩聪明,这下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
素素的脸微微一红,沮丧地叫道:“姐姐别跟我开玩笑了,帮我想想怎么才能让秦轻给我经书可好?”顿了一顿,心念忽动,又补充道:“今天本是秦轻与烈风成亲的日子。”
素烟韵摇头,道:“他们成不了亲。”
素素虽隐约猜到深意,却故作不知地问:“为何?”
素烟韵挑眉扫了她一眼,嘴角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
素素心里止不住一阵发寒,却鼓足勇气,低声道:“姐姐,同生共死……究竟是何意?”
素烟韵拿起桌面上一根精致小巧的银勺,挑了下杯子里漂浮着的几片绿得出奇的茶叶。小六提着一个细嘴铁桶水壶,进来添了回热水。她见素素干坐着,又好心给她端来一杯茶。素素冲她笑了笑,作势端起杯子,瞥眼瞧见里头同样碧绿的叶子,想起素烟韵此番来意,竟有些发怵。
“其实,我要的本是烈风。”素烟韵这时悠悠地道。
素素点点头,这她是知道的。当日,素素曾将自己的计划全盘相告,希望能得到她的支持,不料,素烟韵回绝得干脆利落,说什么四大长老的事,她不便插手,让素素自己看着办。素素自然是失望不已,谁知转眼素烟韵又提出一个条件:只要素素帮她拆散烈风秦轻,她便施以援手,助她一臂之力。
“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素烟韵笑意盈盈地望向榻上之人,“我现在要他。”
素素大惊,忙道:“万万不可,姐姐,秦轻不是容易妥协的人。”
“烈风难道就是容易妥协之人?你少用这些废话糊弄我。”素烟韵不以为然地笑笑,又道:“你放心,我既然有心收他,就自然有我的方法,不需要你操这份闲心,你还不如留点精力,好好想想怎么对付烈霆吧,他应该快到了。”
素素知道多说无益,忽然想到几个时辰前烈风跟自己要人,顿时觉得头痛欲裂。她并不知烈风与素烟韵的交情,但几次言谈下来,觉得素烟韵每每说到烈风时的口气,总是带着几分宠溺,可见两人关系不一般。
这些,都让她为难不已。素烟韵这个人,她总是得罪不起的。虽然这些年来,素烟韵一直避世,匿身在凤纤楼,但她始终是望星族的族长,手里掌控着族人生杀予夺的大权。
“姐姐,那烈风那边,如何处置?”
素烟韵皱了皱眉头,思索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自己看着办吧。”
素素苦笑,暗道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自己看着办是怎么个办法?再说你这样悄无声息地把秦轻带走了,他深爱秦轻,又怎肯与我善罢甘休?心里愁成了一团麻,嘴上却不说什么,只默默地听着。这时小六快步走进来,说是看到非沙的船已经在岸边停靠。
素素登时精神大振,倏地站起身来。
素烟韵微微一笑,挥手道:“去吧,做你该做的事去,回头我们再谈。”
素素虽不放心秦轻,但这当口也顾不得许多,于是将这头的事且放一边,人快速下了船去。
待素素离开,素烟韵又坐了一会儿,才悠然走回榻边坐下,随手解开秦轻身上的穴道。
看着他缓缓睁开双眸,柔声问道:“你都听见了?”
秦轻怔怔地看着她,轻微地点了下头。
素烟韵凑近他,故意靠在他身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映照出自己影像的那对黑得出奇的瞳仁,轻轻柔柔吐出一句:“你的意思呢?”
“为什么是我?”
素烟韵扶他坐起来,细心地拿了个枕头垫在他腰下,笑道:“我早就想摆脱这个身份,可惜找不到适当人选继任,四大长老又不肯放我走。”顿了一顿,才继续道:“直到发现了烈家与我族竟有血缘关系,我便想到了烈风,他是个武学奇才,就像你的过目不忘一样,他对许多武功招式也是一目了然,很快便能融会贯通。以他这样的资质,加上他本就是出自望星一族,我再费些工夫,必能让长老们接受他,坐上我这个位置。到时,我便可以功成身退,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如果你们族里的长老不同意呢?烈风会怎样?”秦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素烟韵道:“那他就必须死,不是自己人便是敌人。”
秦轻神色微变,不解道:“那现在,为什么换成我了?我跟望星族半点关系都没有。”
素烟韵摇了摇头,不认同道:“怎会没有关系?藏书阁的经书如今都藏在你的脑子里,那些东西是望星族的宝藏,记录太多族里的秘密。”
“我不会说出去的。”秦轻低声辩解。
“我知道,事实上你也无从说起,你对我族并不了解,所以那些经书对你来说没有任何用处。可是只有死人才最叫人放心,因为死人永远都不会开口说话。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如果你将藏书阁的东西给了素素,你的处境反而会比现在更危险。”
被她这样坦然地说出来,秦轻也不觉得意外。略一思索,反问道:“你为什么想摆脱你的族人?望星族是你的家,你却一心想逃,为什么?”
素烟韵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问,怔忡之下,眸光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在秦轻看来,那种目光充满了深刻的哀怨。
“你想知道么?那我告诉你,因为我恨我的父亲,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记得还有我这个女儿,只有在他快死了的时候,才想起后继无人。把我找回去,他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可惜老天不帮他,除了我,他再没有依靠。我根本不希罕族长的地位,在我眼里,它是个累赘,是个包袱,我早就想把它甩开了,现在终于有这个机会。”抬眸接触秦轻的目光,她强笑道:“怎么?你觉得我很可怜?你在同情我?”
秦轻摇摇头,平静地道:“没有,我不同情。”
“哦?”素烟韵挑眉看他。
“我没有资格同情别人,何况,我也不觉得你这样有什么不好。”秦轻想了想,道:“人与人之间,都需要一种缘分吧,即便是至亲,也强求不来。”
素烟韵忽然道:“你恨你母亲么?如果当初她肯站出来,为你说句公道话,也许……”
“不,她帮不了我。”秦轻淡淡地道:“当年形势所逼,已非一人之力可以挽回。”
素烟韵笑道:“你倒看得开。”
秦轻道:“只是不想怨天尤人,我无力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便是遗忘过去,不要让自己活在仇恨里。”
“忘却伤痛,岂是易事?”素烟韵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秦轻苦笑:“只能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