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秦轻才缓缓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手指微颤绞着他的衣角,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烈风抚了抚他的脸颊,柔声道:“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等把精神养好了再说。”低头在他的额上一吻。
秦轻疲倦地闭上眼睛,很快沉沉睡去。
17
清晨,旭日东升。
烈霆沐浴着柔和的阳光,迎风站在甲板上,纵使拂面而过的海风轻柔如纱,他的心情却越发沉重。在海上已经航行了三天,眼前仍是茫茫一片,就像这次的目的地一样,渺茫而不可知。与素朝晚那段隐讳的过往,多年来如阴影一直盘踞在他的心头,弥久不散。感情从来都是最难控制的,强硬如他也不例外。当年……若是没有当年那场火,如果父亲没有死于非命,也许他真的会放下一切随他远走。
他们曾经是那样的惺惺相惜,患难与共。
烈霆与素朝晚的相识纯属意外。那时候,烈霆初涉江湖,凭着年少气盛与一身好武艺,在武林小一辈中出尽风头。再加上他相貌堂堂,英姿勃发,更是摘取了无数少女的芳心。但他从不为所动,除了因为自己有婚约在身,也确实是没有遇到过能叫他动心的人。
直到,素朝晚的出现。在应天门的试剑大会上,那人连败十三门派选出的参赛高手,干净利落的身手与出挑的气质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混迹其中的烈霆自然也不例外。后来,两人合力制止了一场武林纷争,很快便结为好友,把酒言欢,无话不谈……
这段回忆总是能牵动他的心,烈霆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虽然略带苦涩,但又充满了甜蜜,只是时过境迁,如今再回首,还多了份惘然与感伤。
“原来你在这里。”程渊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稳步走过来,随手递给他一件披风。
烈霆回头,脸上已恢复一贯的沉稳。他伸手接过,同时道了声谢。
程渊然笑了笑,道:“是伯银拿过来的。”
“他人呢?”烈霆抬头张望了下。
“走了。”程渊然扶着凭栏远眺,看似漫不经心:“伯银追随你很多年了吧?我记得当时他才这么大。”说着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现在个头都比我高了。”
烈霆笑道:“是啊,当年的小毛孩,现在长成了潇洒男儿。渊然想暗示什么?”
程渊然跟着笑:“没有。”
烈霆略一沉吟,道:“渊然,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当年秦轻明明是被朝晚带走的,为什么最后却落在你手里?”
程渊然迟疑了下,道:“我听说秦轻要被处决,就赶了过去,结果在路上遇到他们,素朝晚好像受了重伤,又赶着去哪里,于是就托我照顾秦轻。”
烈霆点点头,道:“是我打伤的,当时我们交了手。对了,那你后来怎么会把秦轻带去芳草阁那种地方?”
程渊然的神色有些尴尬,看烈霆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只得苦笑道:“也是巧合,我想不出把他安置在哪里比较妥当,又不方便带他回帮里。于是一路北上,带着他去了一个小镇,找我一个多年不见的故友,谁知他竟已举家迁走。无奈之下我本想打道回府,可是秦轻的伤势太重,伤口开始溃烂,人也渐渐没了生气,再也经不起长途颠簸。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遇上芳草阁的老板余樱,她以前是混过道场的人,我与她有过几面之缘,但谈不上交情。那时她见了秦轻,主动提出愿意代为照顾,我情急之下,就把秦轻交给了她。当时我不便多说,她也识趣没问。后来我回到帮里,静下心来一想,才觉出自己实在是疏忽大意。以余樱的手段,秦轻那几年的日子估计不好过。”
“你没再去看他么?”
“没有,你也知道,任远帮近几年里发生了多少巨变,我哪里顾得上其他。不过我有托人去信,请她务必将人好好留在芳草阁,还捎了一笔银子过去,只希望她能善待秦轻。”
烈霆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歉意,隔了良久,才道:“你也算仁至义尽了。这些年,我一直置身事外,没有插手他的事。”
程渊然犹豫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这毕竟是烈家的私事,尽管他心中疑惑重重,多年来却没有正面过问。
烈霆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沉默地将目光放在波澜壮阔的海面上。程渊然也不再追问,自然而然地与他并肩站着,放眼这片深蓝色的大海。
“渊然,”烈霆忽而低声道:“若是我告诉你,秦轻是无辜的,你应该不会觉得太意外吧?”
程渊然转头望向他,平静地道:“是,我一直觉得秦轻不是那种任性妄为的人,他性子那么沉静,怎么可能纵火?”他皱了皱眉,又接着道:“你的意思是……秦轻是在替谁抵罪?你知道真凶是什么人?”
烈霆眼前仿佛又浮现当日藏书阁前的那一幕,他赶到现场的时候,除了看到秦轻脸色惨白蜷缩在墙角,还看到了一道熟悉异常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没有追上去,但是他知道是谁。
想到这里,烈霆微微叹息:“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想或许秦轻知道的会比我多些。”
“所以,你才要把他寻回来?”
“当日朝晚带走他时,逼我立下六年之约,要我六年之内放那个孩子自生自灭。”
程渊然愕然:“你答应了?”
烈霆苦笑:“我不得不答应。”他原本并不确定,直到那天素朝晚只身闯入烈家庄要人,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是他纵火烧掉了藏书阁。否则他为什么拼死也要救秦轻?是因为他心中有愧吧。找回秦轻,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藏书阁的秘密。他身为烈家庄的庄主,却对它一无所知。父亲从来不许他进入藏书阁半步,他只知道里面机关重重。也许,这一切的困惑,秦轻可以给他一个答案。
烈霆从来就不相信那个晶莹剔透的小孩儿,会因为父亲先前的几句责骂,就冲动地跑去放火烧阁。但是,当时父亲的猝然过世,烈家庄上下人心惶惶,外界舆论不断。他初任庄主之职,地位不稳,震慑武林的宝库藏书阁又烧成了一片废墟,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对烈家虎视眈眈,巴不得分而食之。他稍有差池,烈家便会一败涂地,永无翻身之日。若是在那时再将矛头指向朝晚,后果必然导致与望星族的正面交锋。强弩之末,如何还有那份余力?
为了尽快平息这场内外交困的灾难,他唯有牺牲秦轻,换取短期休养生息的机会。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他当日的抉择是正确的,烈家庄在之后的三年里,声势日益壮大,直到最近一两年开创了前所未有的鼎盛局面,烈霆并不是很看重藏书阁的秘密,因为即使没有那个神秘的藏书阁,他同样能让烈家赫赫立于武林。
只是,几年来的风光得意,并不能消减当年的遗憾。他始终忘不了秦轻在刑台上流露出来的那种凄绝无助的眼神,是多么地令人心悸。
烈家庄里,此刻灯火通明。
秦梦楚倦倦地侧躺在那张宽敞舒适的贵妃软榻上,鹅黄色的罗衫掩不住的冰肌玉骨。她的足柔软而纤细,足趾上涂着一层薄薄的枣红色丹蔻。
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开来,盘落在枕边的榻上。榻前的矮几上放着一个玉盘,上面盛放着一颗颗硕大的深紫葡萄。
秦梦楚半眯着眼睛,懒懒地问了一句:“人什么时候到?”
丫鬟秋兰应声:“应该在路上了,夫人。”
“秋兰,依秀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秦梦楚又问。
秋兰不敢有半句隐瞒,据实答道:“回夫人的话,疯病还是时好时坏,昨个池先生亲自过去给把了脉,说是起色不大。”
秦梦楚揉了揉太阳穴,慢悠悠道:“池一正不是号称神医么?亏得爷那么器重他,需要他的时候怎么就不见他妙手回春了?”
秋兰在一旁低垂着头,不敢接话。
过了一会儿,秦梦楚忽然皱了皱眉头,捂着腹部蜷起身低吟了一声。秋兰忙上前扶了她一把,急切道:“夫人您怎么样?要不要奴婢去把池先生请来?”
“……夫人多年前的生产,损耗甚巨,如今能再次受孕,已是不易,若想胎儿能安然无恙降生,除了每日须得服食大量汤药之外,还请夫人好生静养,多行善举,宽待身边之人,这也算是为腹中生命积点德。”
池一正先前的警示还回荡在耳边,秦梦楚冷汗涔涔,稍稍缓和了下疼痛,才挥手道:“不必,你去把药给我端来。”
“是。”
等她出去,秦梦楚缓缓下地,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拉开桌上梳妆盒的小抽屉,取出胭脂、眉粉,悉心妆扮了下。铜镜里出现一张绝美的面容,精致的眉眼如画动人,即使昔时的青春不复存在,依然美好得找不出半点瑕疵。
秦梦楚从来都知道自己的优势。
她美丽,世间再难寻一人可以与她的美貌匹敌。早在十二岁那年,她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一张脸的价值。十四岁起跟随父亲走南闯北,见识过无数大场面,阅历了无数人。有一次,她与父亲在异乡走散,身无分文,徘徊街头。正好一个面善的商人经过,问明缘由后,当即表示愿意出五十两给她当路费,条件是要她帮他拍卖一个古董花瓶。
古董花瓶说珍贵,确实是珍贵的,尤其是握在秦梦楚这样的美人手中。当晚,竞价场面火爆异常,出多少高价的巨贾都有,人们的目光在扫过花瓶的同时,更多的是落在了秦梦楚的身上。她战战兢兢立于人前,接受众人如痴如醉的瞩目,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手中的花瓶始终是个花瓶,没有自保的能力,只要她一松手,转眼就是一地碎片。
也就是从那时起,秦梦楚发誓绝不让自己再处于无助的境地。上天既然赋予了她过人的容貌,就不该随意糟蹋。在经历了父亲过世与接踵而来的一系列变故后,她十六岁的生辰愿望便是要自己成为人上人。
那时,初入烈家庄,她小心翼翼地讨好每个人,上至烈成川夫妇、烈霆烈风,下至庄里的下人。她哪次不是笑脸相迎,有求必应。原以为如此便可以被接纳,然后风风光光地嫁入烈家,可惜事不遂人愿。烈霆对她很好,嘘寒问暖,却是彬彬有礼地在敷衍。烈母并不喜欢她,那是一种打心底的排斥与抗拒,任她百般讨好也无济于事。而烈成川……
秦梦楚厌恶地闭上眼睛,却止不住一阵恶心直泛上来,让她伏案作呕。
“夫人,老夫人来了。”秋兰端了碗参汤进来,递到她面前。
“让她进来。”秦梦楚服下汤药,缓缓起身,坐回榻上。她有六个月的身孕,但是圆隆的肚腹明显没有一般怀孕女子那么庞大高耸,只比原先丰腴了些,身材线条仍保持得很好。
秋兰躬身退下去,不久一个身着灰色布衣的中年妇人垂着眉目走进来。只见她体态轻盈,一脸素净。目光虽然黯淡无神,但容貌端庄,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候的美态,只是她看起来也不过四十来岁,但皮肤松弛,细小的皱纹已经布满了眼梢、额头,一脸苍老。盘起的秀发,不再乌黑光亮,仅用一根木荆固定在脑后,两鬓已经花白。全身上下虽然拾掇得整洁,但是朴素得几近寒碜,没有任何饰物。
秦梦楚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娘,你这是何苦呢?”
这位妇人不是别人,正是秦轻的母亲——秦氏。
秦氏已经六年不曾踏入烈家庄半步,今日被秦梦楚命人强行接来,心中不免忐忑。又听她先前那话,积郁了多年的辛酸顿时油然而生。
“梦楚,轻儿……还好么?我听说他回来了?”秦氏话还没出口,眼眶已经红了。
秦梦楚面色复杂,一时无言以对。
秦氏急了,上前一把抓住秦梦楚的手,颤声道:“他怎么了?你、你又把他怎么了?楚楚,他是你的亲弟弟呀,他替你受的苦已经够多了……”顿时老泪纵横,言语哽咽。
“他没事,你不用紧张。”秦梦楚低头看见母亲那紧攥着自己手腕的双手,竟枯瘦如柴,皮肤干皱,已全然不复当年的轻软柔滑。怔忡了片刻,不由叹道:“娘,你后悔了么?”
秦氏正伤心得不能自己,突然听她这么一问,抬起头,嘴唇发颤,半晌,终于颓然道:“是,悔不当初。”六年来,她夜不能眠,食不知味,每每一闭上眼,小儿子的音容样貌就会陡然浮现在脑海里。睡梦中,永远都有他稚嫩的声音在萦萦环绕:“娘……娘……”她知道,他在喊她,他在向她呼救,那一声声,一句句,犹如千钧大石敲在了她的心坎里。忽然,梦里的画面又变了,变成了刑场,她的轻儿被打得遍体鳞伤,身上的衣衫被鞭子抽碎了,触目惊心的鲜血从一个个狰狞的伤口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身下已是血红一片。他倒在地上,半睁着眼睛,嘴里却还在喃喃地轻微叫着:“娘……娘……”那样哀伤的眸光,就像一枚尖锐的钢针,狠狠地戳进了她的心脏。
这么多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究竟对她的轻儿做了什么?每一次的答案都让她悔恨欲死。是她,是她这个帮凶,伙同她的大女儿把轻儿硬生生推下了万丈深渊……
秦梦楚轻抚着自己的肚腹,目光闪烁。隔了良久,她缓缓道:“娘,你以为轻轻会原谅你么?我们当初那么对他,你以为他还会认我们么?”
秦氏惊愕地看着她,目光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秦梦楚冷笑道:“他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了,他现在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我们没有资格去求他原谅,也不需要。”
“不,轻儿会原谅我的,他不会怪我……”
“娘,你莫要忘了,是你把他逼上绝路的。当年要不是你,他又怎么肯乖乖听我的话,替我担下纵火的事。”
秦氏悲愤难当,颤声道:“你、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让他出事的……你……”
“我是答应过,可烈霆非要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