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风疑惑道:“你那时候是在烈家庄吧?我怎么都不知道?”
秦轻做了个奇怪的表情,然后恍然大悟道:“你那时候被你大哥罚去山上的别苑面壁思过去了,在那待了好几个月呢。”
烈风道:“我记得,那一次我差点淹死在山上的寒潭底,幸亏被路过的人救了上来。”
秦轻笑了下,道:“我也想起来了,你大哥不许我去找你,怕我会影响你养病,所以我一直在庄里等着,没上山去。”
烈风看了他一眼,道:“原来是这样,我当时还奇怪,你怎么都不来看我?”
素素在一旁不经意道:“真巧了,同一段日子里,你们居然各自生病。难道是心有灵犀?”
秦轻尴尬地咳嗽了几声,随即转身钻进柴房去烧水。烈风的视线一直跟在他身上,等他进去,又怔怔地望着那扇木门,脑子里混乱一片。
秦轻魂不守舍地站在灶台边,思绪却飘忽到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烈风被罚到别苑去了,他无聊地在庭院那条长长的走廊里来回游荡。烈老爷刚叫一个下人过来捎话给他,说是要举行什么阖家晚宴,让他到时一起过去。他心烦地思忖上一次也是参加了他们的家宴,结果回来就被姐姐狠狠地训了一顿。这次他还敢去么?那不是存心找骂么?磨蹭了大半天,终于想到一个主意——去山上别苑找烈风,避开晚宴的时间。
路程不算近,他人小步子小,走了好长时间,才到山顶。忽然听到烈风的呼救,循声过去,居然看到烈风在寒潭中央浮浮沉沉地挣扎着。情形十分危急,秦轻都来不及想什么,匆匆脱了鞋就跳下去救他……
“你救了他,他为什么不知道?”素素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秦轻吓了一跳,慌张地回过头,没看到烈风才稍稍放下心来,掩饰道:“你说什么,我不懂。”
素素眯了眯眼睛,道:“你要是听不懂,那我问烈风去,他一定懂。”
秦轻失口叫道:“不要!”看素素笑得诡异,知道她有心窥探。低下头去,想了一会儿,道:“我赶到的时候,他在水里已经冻得不太清醒,后来人又昏迷了,什么都不知道。”
素素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么说,从头至尾,他都不知道他的救命恩人是你咯?”
秦轻点点头,补充道:“我上岸之后也晕过去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被送回烈家庄,烈风因为只是受了点寒,就继续留在别苑,没有回来。”
素素奇道:“你救了他,为什么还瞒着他?”
秦轻淡淡一笑,道:“那次下水救他,我自己元气大伤,落下心疾,从此不能再习武。当时烈家所有的人都知道烈风与我情同手足,担心若是他知道了,会因此荒废功课,无心习武,于是就刻意瞒着他。”
“你不想他内疚,自然也没有说。”素素侧身靠着墙壁,愤然道:“烈家人果然自私又冷血。”
秦轻俯身往坑里填了把柴火,轻描淡写道:“事已成定局,他知道了又如何。”
素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想得开。要是没有心疾,又有武功,可能你现在的处境就完全不一样了。你不恨么?”
秦轻转过身,看她一脸惋惜探究的神情,认真道:“也许吧。但是很多事是环环相扣,一开始便注定了结果。就算没有溺水那件事,我后来被逐出烈家,同样也学不了武功,以后发生的事依然避免不了。如果我真要恨,那对不起我的人怎么排都轮不到烈风。”
其实这么多年来,秦轻因为心疾吃足了苦头。素素见他这样豁然,不由对他更是倾心了三分。即使心里替他不平,也不好再说什么。忽然她柳眉一挑,望向窗台的目光露出促狭之光——
烈风正蜷缩在柴房窗外不远某个隐蔽的角落里,他咬唇,紧紧攥住身侧的朽木枯枝,身体微微颤抖。两颗晶莹的泪珠从他脸颊上悄然滑落,渗入泥土中,很快消失不见。
程渊然进入烈家庄的时候,意料之中遭到护院的阻拦。于是拱手道:“在下程渊然,应烈庄主之约,前来拜访,劳烦通传一声。”
为首之人识得程渊然,不敢怠慢,忙拱手回礼,道:“程帮主请稍候片刻,我这就去禀告庄主。”说罢策马而去。
程渊然下马,立于湖边等候消息,看似安然,其实是忧心忡忡。湖面的水,在微风拂动下,激起层出不穷的水波纹。他望着阳光下金光嶙嶙的湖面,心头缓缓掠过一丝暖意。六年前,便是在此处,他第一次看到秦轻。记得那天,他跟烈霆谈完公事出来,烈风在湖边跟几个家丁胡闹,烈霆就随口训了他几句,烈风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拉着倚在树下看书的秦轻跑开了。也不知烈风说了什么,秦轻好奇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很开心地笑起来。那时候的秦轻,墨黑的眼眸是那么地清澈透亮,笑容是那么地纯净明朗。烈霆还笑呵呵地对他说:这个轻轻,可是我们烈家上下的心肝宝贝,任谁见了都疼的。他当时想,天之骄子也不过如此吧。谁知世事难料,两个月后再见他,竟是……闭上眼睛,那个被打得奄奄一息、遍体鳞伤的美丽少年,又在脑海中浮现。
忽然想到秦轻至始至终没有为自己做过任何辩解。这个倔强的少年,无论在他面前,还是在烈霆面前,都咬紧了牙关,莫说狡辩,他连诉苦都不会。转念又想,也许是他无能为力吧,烈家庄是何等专制霸道的地方,铁证如山,他一个弱小的孩子,能反驳什么?
可,真的是铁证如山么?
程渊然发现自己始终都无法将那个清泉一般的人,与纵火元凶联系在一起。
身后传来格达格达的马蹄声,转眼一人一马已在他三步之外。那护院下马,态度恭敬,垂首道:“让程帮主久候了,庄主有请!请随我来。”
程渊然笑了笑,拱手:“有劳。”
烈家庄的占地面积十分广大,近年又向外拓展了好多地。几个修葺一新的大庭院分别座落在东西南北不同方位,其中又穿插了一些小阁楼。主庭院多布置得富丽堂皇,自显主人气派。相比之下,精小的阁楼就呈现出一种山清水秀的明丽来。这两种风格迥异的建筑特色,被巧妙地安排在一起,不但不觉唐突,反能恰到好处地相互辉映,让人耳目一新,可见其匠心所在,非比寻常。
程渊然进来的时候,瞧见满庭花草,倒是愣了一下。只道烈霆为人冷酷,他夫人却是个爱花之人。又走了几步,便看见前面台阶上施施然走下来一人,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衫,剪裁合度,质地精良。手臂上还绕着一条华丽的长披肩,很好地掩饰了其微隆的腹部。整个人由内而外,透着一股端庄典雅的高贵大气。
正是烈夫人秦梦楚。只见她盈盈一笑,道:“程帮主,别来无恙。”
程渊然礼尚往来,跟她客套了几句。她是秦轻的同胞姐姐,两人外貌上极其相像,轮廓眉眼都有彼此的影子。只是,气质却完全不一样,性情更有着天壤之别。秦轻温润如玉,待人宽容。而秦梦楚行事强悍,手段严厉。江湖早有传闻,程渊然自然不会没听说。事实上,烈霆也不会仅满足于自己妻子只懂绣花打扮。
寒暄了一会儿,程渊然按捺不住,道:“烈夫人,在下于日前收到烈霆兄的飞鸽传书,当时人在外地,未能及时赶回来。”他与烈霆熟识,与秦梦楚却生分,言辞间也显得拘束。
秦梦楚笑道:“程帮主是一帮之主,自是贵人事忙。”说罢自袖中取出一物,放置石桌上。
程渊然看后心头大震,却沉声道:“此物怎会在夫人手上?”
秦梦楚微微一笑:“自是从舍弟那得来。”
程渊然道:“这是为何?”
秦梦楚道:“说来倒叫人难以启齿,我这个弟弟与二爷从小感情就非比寻常,前阵子两人也不知因何起了争执,秦轻也是孩子脾气,心里一急,就将这物事扔了出去。正好我经过,捡起来一看,心道这不是任远帮的信物么?我见这东西贵重得很,埋怨弟弟不该这样任性轻率,偏偏他也不知怎么了,任我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收回去,还说什么扔掉的东西就是泼出去的水,说起来真是让程帮主见笑了。后来我思量了下,决定暂时代为保管。好了,今天终于可以物归原主。这次请程帮主务必收好了。”
程渊然被她说得大窘,默默接过,脸色极不好看。秦梦楚看在眼里,只当没瞧见。心中却暗自称奇:这人与秦轻相交能有多深,竟会因他失了仪态。
程渊然将令牌放入怀里,猜度事端始末。越想心中就越不是味,自己好心送上帮中信物给他傍身,到头来却比不上烈风一言半语挤兑。他愤慨之余,全然没有想到整件事始末都是秦梦楚一人在唱独角戏。秦轻那样的人,再如何生气,也不可能到扔东西的地步。
两人陷入沉默。不久,烈霆快步赶来。秦梦楚冲他笑道:“大爷来了,我也功成身退了。”
烈霆过去,体贴地扶她走下石阶,柔声道:“夫人辛苦了,回房好生休息。”
秦梦楚含笑点了点头,由丫鬟扶着离去。
程渊然道:“烈兄与嫂子真是伉俪情深,叫人好生羡慕。”
烈霆脸上笑容一僵,随即笑道:“那你还不赶紧找一个,我记得你没比我小几岁。”
程渊然勉强笑了下,刚遭受到不小的打击,神色有些不自然。
烈霆视而不见,又道:“渊然你现在也算功成名就,任远帮近年来在江湖上声势大造,可都是你的功劳。”
程渊然忙谦道:“那也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凭我一人之力,却是办不到的。”
烈霆笑了笑,道:“你从来都这样谦虚。你的本事能力,我还会不知道么?”
程渊然心情因令牌的事变得黯淡,不欲久留,于是开门见山道:“大哥邀我前来,所为何事?”
烈霆也不与他兜圈子,坦言相告:“我想让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灵梭岛。”
“那是什么地方?”程渊然有些茫然,不解地用目光询问他。
烈霆略一思量,缓缓道:“我也不瞒你,烈风与秦轻如今均落在朝晚手中,他命人前来,邀我去灵梭岛一聚。”
程渊然吃了一惊,道:“这……你觉得他是何用意?”
烈霆苦笑,道:“我与他之间的恩恩怨怨,是到了该做个了断的时候。”
程渊然若有所思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去救烈风与秦轻,好让你无后顾之忧。”若是今天之前,他必会毫不犹豫答应。多年前他与素朝晚曾有几面之缘,知道他的身份。
烈霆见他犹豫,道:“我听说你最近也在调查望星族的事,何不就借此机会,一探虚实。”
望星族的事,任远帮是暗中调查,外界并不知情。但烈霆耳目众多,打探各门各派内部的事可谓易如反掌。程渊然此时听他这样直言不讳地讲出来,知他并不反对,更不会阻挠,当下不免心动。但转念想到烈风为人,心中一时郁结难解。他本是个豁达之人,却因对秦轻情根深重,竟变得狭隘偏激起来,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烈霆不知前因,诚恳道:“渊然,此去若我有什么不测,我希望烈风可以安然回来接掌烈家庄,烈家存亡牵连甚广,我想你也应该很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在情在理都请你帮我。”
程渊然被这番话惊醒,深知烈霆所言不差。任远帮与烈家庄可谓是唇齿相连,烈霆对他又曾有过知遇之恩。当日烈霆托他寻回秦轻,他没有拒绝的余地,如今也是。当下击掌,定下心来,道:“好,我与你一同前往。”
15
来传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非沙。
他自上次在客栈与烈霆第一次交锋后,得知烈霆以为素朝晚尚在人间,于是将计就计,也不急于揭破。灵梭岛地域偏远,若无航海线图,纵是航海高手,也难以顺利抵达。他七天前离开灵梭岛,于两日前进入烈家庄,带来了素素刻意模仿素朝晚笔迹的信函一封,还有那幅卷轴的赝品。烈霆见后,更是深信不疑。先是安排他住下,答应三天后启程。
等到深夜,非沙换上夜行衣,仗着绝佳的轻功,在夜幕里飞檐走壁,越过一个个屋顶。不多时,他跃身纵下,驾轻就熟潜入一个灯火明亮的楼阁前院。先是找了个偏僻的角落,迅速将身上黑衣脱下来,反了个面再穿上。原来这件夜行衣是特制的,看似轻薄,实则由两块优质面料相叠缝制,一面是黑色,一面则是丈青色。
楼阁内香气扑鼻,到处弥漫着一股奢华糜烂的脂粉味。他踏进大厅门口,里面一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马上迎了上来,热情地在他身边凑近乎:“这位大爷,您是头一回来吧,我瞧着您挺面生的,我们这里……”非沙不与她多说,掏出一锭银子往那人身上砸过去,淡淡道:“我找素烟韵,你不必跟来。”那人喜滋滋地拾起银子,抓出手绢来使命擦拭,乐不可支得很。又见他那架势,只道是素烟韵的熟客,自然不会跟去。
这里是凤纤楼,虽已是深夜,依然热闹非凡。
素烟韵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来一样,此时端坐在她那紫檀古筝前面,身上一袭华丽的金红色衣袍将她衬得极其高贵美艳,宽大的裙摆在她身侧层层铺开,上面用昂贵的金丝绣出来的花团锦簇,光辉夺目。屋子四个方位各燃着一支巨大的红烛,素烟韵露在衣衫外的雪肌在红色烛光映照下,美得不可方物。
非沙屈膝,俯下身去,恭敬道:“族长。”
素烟韵五指纤纤,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琴弦,淡淡道:“素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自己不敢来见我,倒把你推出来了。她答应我的事,进展顺利么?”
非沙无法揣度素烟韵的心思,坦言道:“一切顺利,同生共死蛊已下在他们二人身上。”
素烟韵听后心情愉快,笑道:“办得好,同生共死的妙处就在于可以把一对有情人从烦人的情爱里解脱出来。”
非沙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