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长王阿龙抗命不尊,鞭二十。”
赵相如一连串句子都是陈述的语调,仿佛这些事情不过是她在与人闲话,根本不像是处罚。王阿龙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处罚中会带上自己,还是烙刑!而他自己稍一犹豫,太后便立即治罪,可见她的决心。
“诺。”王阿龙只能服从。
“去刑房。”赵相如站起身,缓缓向外走去。
王阿龙见太后性子剧变,不敢马虎,赶紧跟在后面。
安葬
永远都是阴暗的牢房里,火盆中的火苗噼啪作响,王阿龙夹着烙铁的手一直在颤抖,最后实在是绷不住,烙铁“啪嗒”一声扔在地上,王阿龙一脸的痛楚状,仿佛这烙铁要烙在他身上一般道:“太后!请爱惜玉体。自古从未加刑于太后者,大王若是知晓,必不会同意您这番举动,还望太后三思。”
赵相如冷道:“数月不见,想不到你换了主子?”
王阿龙一愣,赶忙道:“太后息怒,属下效忠唯太后一人。”心道庞澈一死,太后果然性情大变,过去即便是责备也是春风化雨、孜孜不倦,现在却是少言寡语、雷霆万钧,虽是一样的说一不二,但终究差了十万八千里。
被质疑了忠心后,王阿龙不敢多话,可纵然审讯无数,他也不敢对太后下手。最终无奈,只能叫来个没见过太后的小狱卒。王阿龙很是严厉警告了一番,告诉他要烙人,但是又不能烙得太重,位置要不明显。小狱卒不明所以,心说哪有烙犯人又让搞轻些的?既然让位高权重的王都尉出面发话,何必又要受刑呢?小狱卒一头雾水,他还不知道王阿龙已经被革职,想来想去想得头疼,进刑房后闹了半天才看见自己要烙的是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华服,可头上却有个“罪”字,不定是哪家的逃奴,怪不得要被烙,小狱卒理所当然的想着。长得似乎挺漂亮的,八成是王都尉看中的奴隶,结果人家不愿意逃了出去,王都尉一火,上刑了。
小狱卒又盯着赵相如看了两眼,随口问道:“要不要捆起来?”
王阿龙一听,让你烙太后不算还想捆她?怒视一眼斥道:“放肆!”
小狱卒吓得一缩脖子,低声道:“不捆万一挣扎起来可如何是好……”不过到底被王阿龙吼过,他也不敢乱来,只得将烙铁放在火盆中加热,又问:“需烙在何处?”
这次王阿龙没说话,倒是赵相如开口了。“烙在额上墨字处。”
小狱卒没想到这个女犯人还能说话,口中语气不似请求反倒是命令。他怔怔地看了会儿,那女子一脸冷漠,只得转头去看王阿龙。王阿龙冲他颔首,小狱卒心道这都什么事儿,一个女奴隶指挥一个都尉做事。
烙铁的温度已经足够,狱卒抬手将其举起,靠近赵相如。
她能明显地感受到上面滚烫的温度越来越靠近自己,她还要统领兵马,这个“罪”字再不能跟随她,烙刑虽痛,但比不上她心里的痛。
“嗞啦——”烙铁上一阵青烟冒出,一股皮肉的焦味蔓延开来。
王阿龙根本不忍看着,撇过头去。赵相如尽管已经做足了准备,但仍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烙铁拿开时,额上的皮肤早已被烧焦,赵相如紧闭双目,摇摇欲坠。王阿龙赶忙上前一步扶住,高声叫来外面的部下,将早已准备下的酒和绸帕取来。小蛮也在外面候着,被叫进去时看见太后这幅样子,来不及心酸,就忙着伺候开来。这样的伤势不及时处理,很容易便会感染溃烂,又是在脸上。
小蛮想着难过,知道太后用烙刑无非是惩戒自己,同时将这“罪”字去掉,她一边心中暗恨秦人歹毒,用这种办法折辱太后;一边用冷水沾湿帕子,小心的覆在伤口上,待伤口变凉,在细细擦上烈酒。
赵相如疼得汗直冒,却不出声,只是脸色难看。小狱卒哪见过这阵仗,刚用完刑就忙不迭给人疗伤,伸头勾脑地看着。小蛮简单的处理完之后,觉得牢房空气污浊,视线不佳,决定回去再敷药,于是扶起太后。孰料一抬眼便见那狱卒瞪着眼珠子在看,心里一烦,怒道:“看什么看!仔细把你眼珠挖出来!”那凶狠彪悍的模样把小狱卒吓了一跳,顿时不敢再看,任由他们把人搀扶出去。
回到寝殿,小蛮仔细查看了太后的伤势,原本的“罪”字没了,但留下的却是一个巨大又难看的疤痕,糜烂的皮肤和肉看上去令人作呕,而白色的额骨则是隐约可见。小蛮让巫医捏了点草药捣碎,敷在太后的额上。
赵相如额上早已疼到麻木,突然一阵清凉,让她绷紧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没有止疼片的年代,她靠着自己的倔强和毅力忍过了最初也是最难熬的几日,便是连觉都没睡好。小蛮一直伺候左右,连睡觉也是小心地靠在床边,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赵相如将已经缝补好还没来得及交给庞澈的甲衣和他的遗骨放在床头,每日要看着才能入睡,小蛮知道太后情意深重,这样的行为虽然不合常理,但眼见太后心里难过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日日都是如此,她也耐不住劝道:“太后,逝者已矣,将军既已去,您且宽心些。”
赵相如漠然抬眼道:“我很宽心了。”
小蛮哭丧着脸道:“请恕奴婢斗胆,太后日日守着将军的遗骨,这般执念究竟为何?若教大王看见,必会生出事来。何况人去还是入土为安的好,将军被秦人戕害,尸骨虽辗转归赵,总不能日日留在宫中,做个孤魂野鬼。”
小蛮这话说得有些厉害,但她怕太后执迷不悟,赵相如听她说什么孤魂野鬼,本想开口斥责她荒谬,但突然想起自己不正是被一个“鬼”弄来这里的么?也许真的有孤魂野鬼存在。
赵相如出人意料地很快接受了小蛮的建议,她将庞澈及其他狼军将士的遗骨葬在了野台附近,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由于太后被擒之事知者甚少,因此这些狼军的牺牲并没有被大书特书,甚至朝堂上的大臣们也只是知道他们在执行某项任务时战死,比较狼军是太后的私兵,没有人敢多问。由于无法将庞澈等人的事情昭告天下,赵相如心里憋得难受,于是一口气给庞澈追谥了“忠正纯恪敏毅”六个字,作为臣子,这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官不明就里,只将这作为寻常事在史书上一笔带过。
下葬的当日,正是惊蛰过后,春天里难得闷热的天气。全体狼军都到齐了,在野台附近的一处小山包上,他们亲手刨开了大坑。一个毫无花纹装饰,但结实的棺椁被缓缓放入坑中,上面盖着一面鲜艳的血凤旗。
这是狼军自成立以来第一次有如此大规模的伤亡,而每个人的死都是那样的壮烈与悲情。目睹全部过程的恽穷将所见所闻告诉了战友,所有人都流下了男儿泪。庞澈是他们的最高长官,是他亲手将他们带出来的,这样的情谊非是一朝一夕炼就,但也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泯灭。他最终的行为无愧于他的身份,无愧于他们的敬仰。
赵相如忽然听得远处似乎有雷声传来。她心中一痛,不由自主脱口道: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小雨在没有防备的时候淅淅沥沥下了下来,赵相如反复吟诵着“振振君子,归哉归哉”,直至声音哽咽不能语。勤奋有为的君子,归来吧归来吧。这原是思妇写给远方服役丈夫的曲子,赵相如在这时唱起,却使很多士兵想起庞澈和其他的袍泽,许多人当场痛哭失声。“
赵相如仰面看天,眼泪混着雨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苦笑,说好以后再不哭的,却始终忍不住。
将士们摘下头盔行屈肘礼,又一次唱起了“岂曰无衣”,他们的声音与以往相比少了分雄壮,多了分悲戚。
小蛮见雨势渐大,担心太后的伤,想要来撑伞,不料被她挥退。
赵相如阴郁地声音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狼军自建立以来从没有遭受过这样的耻辱,第一次有人敢如此挑战我们的骄傲!”她的眼神里满是恨意和杀气,扎在每一个狼军士兵身上,将他们的仇恨也刺了出来。
“秦人的羞辱与仇恨我永生都不会忘掉!赵秦再无媾和之可能,血债血偿,唯有将他们挫骨扬灰,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替将军报仇!”队伍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一声。
于是更多人喊道:“杀光秦人!为将军报仇!”
“血债血偿!”
“踏平咸阳!”
从此以后,武烈太后每次出兵征伐都从北门而出,许多人不解其意,而有好事者揣测太后信奉鬼神之说,相信北方是福兆之地。这样的说法也得到不少人的认同。不过也有人指出,太后从这里经过是为了拜谒某人,只是这样的声音太过微弱,不多久就淹没在各种猜测之中。
归政
赵相如在逃离秦国后不久,白起就已接报说人不见了,同时别院中的所有下人和护卫全部被杀,而杀人者将所有踪迹全部掩去,显然是十分有经验的。他不知究竟有是何人有如此大胆,敢劫走武安君府上的人,但想来相如的身份似乎并不简单。他也曾派人追击过,但都无功而返,他甚至怀疑过是否是穰侯或魏澜派出的人,可试探了一番,他们似乎也并不知情。
究竟是谁?
白起怒气不减,他好不容易将她解救出来,可还没有看她完全康复,没有和她一起共叙往昔,就再次失去了她。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这一次的失去,将是永远。
赵王义听说太后用烙刑去掉了额上的墨字,赶忙来探望。赵相如表情晦暗不明,赵义挥退下人,与太后相视对坐道:“母后,这是何苦。”
赵相如道:“一国太后可以面容丑陋貌似无盐,却不能有敌国刻上的‘罪’字,否则一旦带兵,如何服众,而大王和国家的颜面要如何保全?”
赵义表情冷肃,眼神却是灼热:“黥面算不得什么耻辱,寡人不在意,只是母后受苦,却总还为寡人和国家思虑良多,着实辛苦。”
赵相如不欲虚应道:“大王今日找老妇有何事?”
赵义见太后冷漠的样子,终于明白此番劫难确实让她改变良多,心中忆及她所受的苦楚,略压了压心中的不适,微笑道:“母后西狩,兵符一直在寡人处保管,今日母后回宫重掌国事,寡人将兵符带来,交还母后。”说罢,他从身上取出半块虎符,跪着举过头顶,奉到赵相如面前。
“西狩”是去西边打猎的意思,不过是她被秦人俘虏一个较为体面的说法。赵相如看了他一会儿,接过兵符。上面的虎身雕琢古朴,由于曾被几代赵王带在身边,因此凸出的部分已被磨得十分圆滑。她还记得第一次手握虎符时,那种大权在握的新鲜感和即将施展报复的紧张感。而今摸到虎符,除了一丝熟悉以外,一切仿佛是理所当然的。她似乎习惯了站在权利的顶端,习惯了所有人对她顶礼膜拜,服从于她的命令。
权利就像是一剂毒药,让她上瘾,让她沉迷而不自知。
可这权利让她得到了什么?她失去了她爱的人,她最忠诚的部下,视她为亲母的庶女。她似乎最应该恨的是魏姌,若非她,自己又怎会来到这个时空,认识原本不会认识的人。如果不认识,她不会因他们而喜悦,亦不会因他们的离去而悲伤。
如果能让她爱的人回来,纵使毁灭这天下又如何?可人死不能复生,而今这权利唯一的用处是替他们报仇。纵然身死又如何,纵然与天下作对又如何,要教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尝尝同样的入骨之痛,否则,她活着的意义也就荡然无存了。
赵相如握着兵符对赵义道:“大王今既将虎符交予老妇,便是将赵国的将来交给了老妇。老妇需要五年时间,五年内定灭秦燕,以报此仇!”
赵义赶忙道“寡人年纪尚轻,这半年来国事多有不足之处,还需母后□历练,将兵符交还母后本是应该。”
如果是过去,赵相如定会拉着赵王说一番母子情深,我的就是你的,我百年之后一切都是你的之类的话以安君心,而现在,她却点点头道:“大王,若要图谋秦燕之版图,你可有什么建议?”
她的话题转得很快,问题也有些语焉不详,不过赵王义也非常人,立刻接道:“母后是想两线作战,同时进攻秦燕?”
赵相如微微摇头,只有眼神微微泄露出她的一丝犹豫:“东西同时开战,国力决计无法支撑。不要说刚刚恢复的现在,就是十年后也未必可行。”
“可秦燕已经结盟,一旦我国攻打其中一国,另一国必然来救,腹背受敌,如此一来无异于双线开战。”赵义冷静分析,今日他只着了一件常服,看上去像个翩翩贵公子,但思考起来时,那份成熟,又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
赵相如的声音沉静似水,像是历尽千帆、褪去浮华,并不动听,却莫名的吸引人:“秦燕守望相助,确实是个麻烦。我国一旦轻举妄动,反而被这两国钳制住,不得动弹。”
“或者与燕国示好,先化解秦燕联盟,再攻打秦国?”
“大王难道忘了媛之事了?燕王反复无常,背信弃义,我国断无与此二国媾和之可能!”赵相如轻易的否决了赵王的提议。
赵义想了一会儿又道:“只是不知此二国有无弱点,可被我国趁虚而入。”
赵相如“恩?”了一声,一直冰冷的眼神终于带了些别的情绪看向赵义。
“母后,寡人听闻燕相公孙操与燕王不睦已久,奈何公孙操势力强大,乐资也一直无法动摇他的地位,若是有心人挑拨,相信不用多久,燕人必然内耗而无暇西顾。”
赵相如颔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确是好主意。如此一来不用费一兵一卒,燕国之患可解,而若是再挑动与燕国有隙的齐国,届时便可坐收渔利。”
赵义笑道:“母后圣明。”
赵相如没有仅止于这些算计,又道:“老妇使秦时,曾亲眼见过秦廷不睦,朝中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