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赵王才道:“秦人为何要在太后面前活剐庞澈?”
“据恽穷所见,那日秦国客卿蔡泽让庞卫尉指认面前之人就是我国太后,庞卫尉矢口否认,便被……”他虽未在场,但当时恽穷回报时哭得无法自已,数度昏厥。他曾在庞澈麾下效力,因会读唇术这样的奇才才会挖走,没想到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将军酷刑被杀,隐忍回国,想王阿龙讲述了他的所见。这些情景都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回来后就连续高烧,王阿龙也是叹息连连。
“怎么,秦人不能确定抓到了太后?”
王阿龙赶忙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小心应付道:“据连日来细作所查,确是如此。他们曾数次拷问狼军,并且动用在赵国的细作查探太后是否在宫中,不过所得应是证实,太后还在国内。”
“如此说来,小蛮的假扮还是成功的。”赵义眼眸似一片黑夜,深不可测。“国内的秦人细作可都在掌控中?”
“按照计划着人盯梢,且会适时透漏些‘消息’给他们。”
“太后现在怎样了?”赵义想了想,还是问道。
“宫禁甚严,我们的人无法靠近,不过听说似乎并不大好。”
赵义的手敲了敲案几,倒把王阿龙吓了一跳。跟了赵王这些时间,知道他从不做这些小动作,是个极隐忍克制的人,却不知这动作是何意。
“想尽办法,查清楚!”
“诺。”王阿龙丝毫不敢大意。
“营救尽快准备,既然秦人知道她不是太后,就不会一直囚禁她。要么释放,要么杀死,只有这两种可能。如果让第二种发生,寡人想,狼军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句话看似没有什么特别的语气来强调,但最后一句的意思已经足够让久经风雨的特务营营长不寒而栗了。
“诺!”他赶忙低了头,退了出去。
秦太后芈氏盯着眼前这个俊逸无尘又胆大包天的男子,默不作声。
“太后,请您允许微臣将相如带离宫中。”
芈氏虽然不知道相如是谁,但想来他要带走的宫中女子,怕是只有一人而已。不过这当口,她却不好直来直去的说,于是颇带讥讽的一笑:“不知白起口中,这‘相如’又是何人。”
白起急道:“是那日微臣从赵国带回的女子,原以为是赵太后……”白起难堪地顿了顿,又道:“太后,微臣承诺,必会捉住赵太后,请您务必准允微臣带此女出宫,她身份已明,何况现在神智不清,若是还在宫中,也是负累。”
秦太后这几年越发老了,不过脑子倒不糊涂,听白起这口气,怒极反笑道:“武安君,你仗着军功和穰侯之势未免太过猖狂,竟敢对老妇说‘务必’,想来若不是有求于老妇,太后也未必在你眼里吧。”
白起说话时太过着急,哪里想了这么多,见太后要怪罪,赶紧躬身行礼解释道:“微臣失言,太后请息怒。”他眉头紧拧,知道自己要达成心愿,唯有求得此人同意方可行。“此女救过微臣性命,微臣原就心存感激,无以为报,今日害她至此,怎能袖手旁观?还请太后准允。”
秦太后看着他,知他这副表情,确实是对此女情根深种,便是她已经不再记得他,也不再有娴静之姿也要护在身边。这种事情上,说来说去,不过是儿女情长的小事,白起为人她一向清楚,自负且自傲,极少为了什么事求过人。这种小事,确实不好让他寒了心,倒不如随了他的心意。
想到这,她拢了拢宽大的衣袖,沉声道:“虽说不过是个女子,我与大王一说便可,只是,穰侯那边……这样一个女子带回府……你可思虑清楚了?”魏澜的身子极差,万一接受不了,怕是穰侯不会善罢甘休,她可不想随了这个,却让另外一个不痛快。
白起一听太后松了口,立即道:“穰侯那里微臣会去说明,此女绝不会带回府,只放在私宅内,魏澜不会知道。”
芈氏立即道:“这事我不管,你自己看着办。”
人一有欲望,便好控制;反之,若是无欲无求,这样的人才是最棘手的。以前白起是,不过现在……白起兴奋稽首,太后见他行了如此重的礼,嘴角微微勾起,帝王之术,不过如此。
过了几日,秦太后将此事与秦王委婉地提了提,母子二人到底还维持着面上的平和,一番交谈看似欢快,最终秦王爽快地答应了。
等到白起来宫中接人时,赵相如已经扮了一个月的疯子。这简直是一场肉体的折磨,她不能正常进食和睡觉,随时要弄出一副神经兮兮、人见人怕的样子,加上她内心的隐痛,数十日下来,人已经形销骨立,完全没了之前的风姿。
也亏得这副半人不鬼的样子,总算是骗过了蔡泽,让他确信她是真的疯了。
白起看到她这样,一脸的怜惜。
赵相如呆呆地看着他,跟疯子没什么两样。面前这张曾经令她眷恋心痛如段奇的脸,现在让她无比厌恶,每看一次,都让她想起庞澈的死,那微风中垂落的骄傲头颅,和她刻骨铭心的伤。
她,绝不会让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
黥刑
白起准备带走赵相如,不过这次,蔡泽这个小小的客卿,又挡在了武安君的面前。
“大王已准允我带人离宫,你三番两次与我为敌,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白起见这不知好歹的又挡在面前,剑眉倒竖。
蔡泽也不示弱道:“大王许微臣便宜行事,虽是答应君上可以带走此女,不过前提是她的身份已然分明。”
“休要无理取闹夹缠不清!”白起听完蔡泽不依不饶的话怒不可遏,抬手便要拔剑。
“来人!”蔡泽一声令下,早等候在外的王宫卫士冲了进来,几人持剑护住蔡泽,数人将白起围住,又有数人将赵相如押到一边。
王宫卫士不能轻易调动,如此用兵显然得到大王的首肯。意识到这里,白起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气势也不由一弱。
赵相如开始疯癫自语,说了两句又傻呵呵的笑开。蔡泽眯眼看着她,白起怒道:“你意欲何为!”
蔡泽一笑,眼神却如毒蛇般阴冷:“不过是在放人前例行公事地盘问,到底是费了大力气抓来的,不能说放就放。不过君上放心,事毕之后,微臣定然双手奉上。”
白起不语。
蔡泽见他正在犹豫,又道:“请君上相信微臣,明日定将此女活着送至府上。”
白起想着既然大王已经应下,蔡泽必不敢当真拿人怎么样,否则太后那里无法交代,不过是因为一时意气,不甘心罢了。他既然动了卫兵,真要逼急了撕破脸,人在他手中反而不好,反正这些日子都已等下了,也不差这一日,谅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样。
白起放弃了坚持,让蔡泽带走了赵相如。
刑室长久以来所淤积的血迹和污垢渐渐发酵成了一种特定的霉味,赵相如曾多次来到这样的环境里,不过都是她在拷问重要的犯人。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闻到这样令人作呕的味道是在来到这个世界一年时,那时刚刚击败姚嬴,她在这里给了昔日的敌人致命一击。而今姚嬴和她的儿子早已灰飞烟灭,而她也今非昔比,却不料仍是来到了此处,而且是作为阶下囚的身份。
蔡泽看着她,眼睛好似毒蛇般冰冷。赵相如虽然在装疯,但眼神偶尔刮过,仍会觉得心里阵阵寒凉,总觉得好似要被看穿一般。
蔡泽一笑:“且不论姑娘是真疯还是假疯,能得武安君青睐,使骄傲如他屈尊纡贵,也足见你的能耐。”
“咯咯……”赵相如笑得憨傻,目光又转到了别处。
“只是不知武安君看中的是你的貌,还是真有了情谊……”
“星星……看!”赵相如指着看不出颜色的屋顶,根本不理会面前这个人在说什么。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即便不是赵太后,你也是赵女,在你身上作个记号,想必你也不会介意的,是吧?”
赵相如听见了这句话,她知道秦人不会轻易放过她,她也没有想能够轻易逃脱。庞澈的死日日夜夜折磨着她,此事因她而起,她宁可自己难过些,才好减轻心中的罪责。没错,她在逃避,因为太痛,痛得她无法承受。
段奇之死曾是她心中最痛的伤,而庞澈的离去则是她无法承受的苦痛。段奇之后,她曾相信时间能治愈一切,可现在这样彻骨之痛和悔恨要怎样才能消弭?还要多久?她无数次的祈求答案,因为当人不知痛苦何时终结时,会陷入深深的绝望。
现在的赵相如是绝望的,她唯一的信念是报仇,为他报仇!
秦人对这副身躯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留下这条命,她都不在乎。
赵相如被绑在刑柱上,头发被扎成一束。她不知自己即将等来怎样的刑罚,但痛苦如她,早已没办法从这苦海中解脱了,若仅仅只是伤其筋骨,她乐意承受。
庞澈,就让我承受你所承受痛苦的万分之一,这样才能稍稍抚慰我思念的心……
行刑的人并非是彪形大汉,一个山羊须的中年男子,瘦骨嶙峋,不过手骨头看起来十分有力。在蔡泽的示意下,他捏着锋利的刻刀,朝着赵相如的脸比划了下道:“敢问蔡客卿,需要刺在什么位置?”
蔡泽仔细端详了一番道:“额上位置最为明显,就刺在此处吧。”
赵相如此时心中已经明了,等待她的将是什么。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继续装傻,对二人的对话充耳不闻。
蔡泽见赵相如听到这些话都还没有一丝动静,终于从心底相信她是真疯了,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决定,黥刑势在必行。
赵相如的头被壮汉用手死死固定住,不让她乱动,而刻刀已经刺破她的皮肤,戳在了她的额头骨上。
刻刀慢慢从她的骨头上划过,世间有几人能尝这刮骨之痛?
痛彻心扉!
赵相如昏死过去。
行刑的人是个熟手,一个“罪”字,几下便已完成,额上割开的伤口处一片血肉模糊。下手从一旁递上墨汁,山羊胡子利落接过,将其一点点浸在女子的额间。墨汁混着血水流淌下来,惨不忍睹。
花容月貌就此毁于一旦。连做惯了这事的山羊胡子都觉得可惜,这样不体面的刑罚用在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子身上。
黥刑,说快也快,说慢也慢。人的面部极其敏感的,犯人在被黥面时的疼痛之状可想而知,而黥刑虽然比起肉刑要好得多,至少四肢健全,不过由于伤口感染,有的犯人也会因黥面而致死,不知这姑娘能不能熬过去,不过即便熬过去,想来也会因为被毁容而郁郁终生吧。
山羊胡子心中惋惜,但他仍是很快收拾好了东西退了出去。这些不管他的事,他只是听命办事。
蔡泽看了看赵相如紧闭的双目和血迹斑斑的脸,总算是松了口气。他一直隐隐有种感觉,此女不简单。虽然所有证据都显示她是无辜的,不过他不愿放弃这种直觉。现在这个女人被刺了“罪”字,那么只安心做个武安君的女人便好,如果她还有别的身份,这个“罪”字,会成为她耻辱的烙印,永生也无法洗掉。
蔡泽吩咐下人明日将此女送到武安君的别院,然后得意地离开了。
武烈太后传
作者:燕眉
魏澜
赵相如被送到武安君府上时,已是第二天。她头上的黥字虽然不再流血,却肿得老高,白起看见好好的人被弄成这样送了过来,气得将两个蔡泽的下人当场刺死。
不过气归气,白起也知道蔡泽有大王护着,他一时半会不能拿他如何,因此暗暗记下这桩恨事,准备来日再算。此处是他的别院,位于咸阳城郊,离王宫附近的府邸差了很远,魏澜自然不会知道他将她安顿在此处。
赵相如发着烧,面色绯红,额上的黥字极其刺目,白起看了暗暗心疼,知道这花容月貌终是毁了。长在军中,他知道黥字虽意在羞辱,可最要命的是会引发感染,如果处理不当还会丧命,眼下天气炎热,赵相如显然伤口受了感染,必须及时医治。
该死的蔡泽!
白起急忙派人去寻扁鹊。扁鹊与其关系极好,他的医术也是信得过的。不过此刻仍在边城,怕是一时半会赶不回来。白起不敢耽误,又让人寻了城中最好的巫医,先照看起来。
不几日,扁鹊便来了咸阳。一进门,便见白起正急得团团转。白起抬眼见站在门口的扁鹊顿时两眼放光,奔至他面前拉住衣袖便道:“你可算来了,她快撑不住了!”
扁鹊被他拉着就进了屋,他还没放下药箱便先吓了一跳,这女子不是在少梁城中所见的那个么!七年不见,眉眼并无二致,只是脸庞却如此憔悴,尤其是额上黑色的“罪”字,触目惊心。
扁鹊怎么也想不到在这里得见故人,而这故人几乎奄奄一息。他二话不说,放下药箱便要施诊,白起在旁焦急地看着。
连日来,赵相如高烧不退,一直陷入昏迷,数位巫医看了也不见好,白起急得如百爪挠心,索性跟太后报了病,日日守在周围。他现在一睁眼就是赵相如被刺得鲜血淋漓的额头,一闭眼就会想起数年前他们相遇时她那明亮的星眸。而今这双明目一直紧闭,眉头紧锁。终究是他欠她的。
扁鹊到底是当世最杰出的医者,只用了两天,便让赵相如的烧退了下去,而额头的黥字也开始消肿。见赵相如的呼吸不再急促,白起渐渐放下心来,不一会儿却又把扁鹊叫道一边问道:“可有法子把她额间的字消去?”
扁鹊看着白起期待的眼神,叹了口气,缓缓道:“墨汁进入肌理后最不易消去,除非剜肉,否则注定要跟着她一辈子……你在军营这么久,多是见得此刑,哪里还用来问我这个老头子。”
白起沉默良久,怅然道:“若是那日我强行带走她,便也不用受这样的折辱和戕害,我总是不够坚定,每次都将她推向敌人而使她饱受伤害。”
扁鹊连续为病人治疗了两天,也是一脸的疲倦和萧索:“你的所为,不过为王上尽忠,为国事奔劳,委曲求全,何曾有错?事已至此,不要太过自责,凡事看开。”
白起不语,扁鹊长叹一声,只得拍拍他的肩,先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