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两位夫人道:“是田长使的女儿媛,今年十一岁了。”
“怎么就她一个人?她母亲呢?”
两位夫人笑道:“太后怎的忘了?田长使早就殁了……”说罢想了会儿道“总有七八年了。”
赵相如见是自己来之前的事儿,怪不得不知道,只好边笑边掩饰道:“到底年纪大了,记性不如从前了。”
旁人只当她说笑,也没在意,都道:“太后年轻着呢,却说自己老了,那妾身岂不是无地自容了?”
谈笑中赵相如也算大致了解了,赵惠文王除了义、何两个儿子外,还有五位公主和两个王子,另外一位美人将要临盆。
她将公主媛叫到自己面前,媛面容姣好,只是并没有这个年龄孩子该有的活泼,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面色庄重得好像个大人。赵相如觉得她既未因自己垂问而显得受宠若惊,也不为她的威严而惊慌失措,不卑不亢,十分得体,让她心生喜欢。赵相如让小春将媛带到自己宫中照顾起居,一方面是想着她乖巧可怜,又无人照拂,另一方面,公主大多用来联姻,若真要将她们嫁往各国,总要与母家先培养好感情的。
背叛
围绕在武烈太后周围有许多谜团,后世之人费尽心思也无法解开,其中关于大臣谥号的疑团格外引人注目。众所周知,臣子以忠侍君,“文忠”、“武忠”分别为文武大臣的最高级别谥号。文臣中曾经拜为相邦的平原君只得谥号“恪”,张禄得谥号“文正”。赵胜并非太后近臣,张禄算是半路出家投靠太后,二人得此谥号还情有可原。只是赵奢、魏春、缪贤最早追随太后,是其左膀右臂,竟也不得“忠”谥,岂非奇哉怪哉?
后世对此表示怀疑的人不在少数,很多人都认为赵奢等最早一批追随太后的人曾对其有不忠行为,因而不得“忠”谥。其实这样的猜测不无道理。翻开历史可知,赵奢曾一度在赵国的军队中消失,缪贤在推荐了蔺相如后也再未受重用,可见其中必是发生了什么,导致武烈太后对三人产生不信任。
——《武烈太后十大不解之谜》
不过媛可能被冷落久了,对太后的恩惠并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感恩戴德,一直淡淡的,算不得亲近,但礼数周全。赵相如也知道培养感情不是一蹴而就的,也就顺其自然,只是不少吃穿,时时关照她冷暖而已。
不久后,另一名美人也产下一子,起名良。待宫内情势稳定后,赵相如又回到了野台。
她这几日总想着赵丹的事,若非赵王提醒,她都差点将这个被远逐代地的公子给忘了。虽然他还不到十岁,但若将来他知道是自己害了他母亲,又或是被人挑唆而对赵王和自己心怀怨恨……赵相如想想也觉得不妥,叫来褒成道:“你抽一个连的狼军,替我办件事……”
春暖花开,莺飞草长。褒成、王阿龙处的事情都有了回复。
公子丹暴毙的消息传回邯郸后,并未掀起太大波澜。只是赵王伤心不已,为示哀悼之意,追封赵丹为哀平君,同时册封庶弟赵元为安平君,赵乐为安乐君,赵良为长安君。
无论是天气还是政事都让赵相如感觉心情舒畅。
只是在观看狼军训练时,遇到了韩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训练也心不在焉。赵相如记得以前韩守挺开朗的,尤其是笑起来,一溜的白牙,很是憨厚。
赵相如以为他有心事,就把他叫到一边,随口问了问。韩守开始不吭声,只憋得一头都是汗,赵相如见他这么为难,倒也不再逼问,开了句玩笑就准备离开,谁知韩守突然跪下道:“太后,属下……属下罪该万死。”
赵相如诧异道:“你犯什么错了?”
韩守跪在地上将他这些天激烈的思想斗争说了出来。
原来那日赵相如吩咐褒成抽调了一个骑兵连去暗杀公子何,原本此类任务都是安排特务连去做,奈何现在特务连都外派了,留在家的只有步兵和骑兵。公子丹远在代地,赵相如免得夜长梦多,便派速度较快的骑兵前往,韩守也有份参与。
战场杀人之类的,你来我往、真刀真枪,韩守都见惯了,并不觉得什么。可这次是去暗杀,对方手无寸铁,还只是个孩子。狼军穿着黑衣一出现,公子丹形同虚设的卫队便四散逃窜,“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眼睛里俱是惊恐,就这样被杀了……属下总是在想,他不过和我妹妹一般大,杀这样一个无害的孩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待说完,他察觉到自己的口气有不敬时,立刻伏地请罪。
赵相如看到伏在自己脚下曾经给予自己无私帮助,善良无比的士兵。是他太心慈?还是她太心狠?赵丹确实只是个孩子,可谁知他长大后会怎样?这世上人心最难测,即便有百分之九十九肯定他将来安分守已,可还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会对她不利。既然有百分之一,那么就必须迅速扼杀在摇篮里。所以她没有错。
“其他人也有跟你一样的想法?”
韩守听到赵相如声音不似往常温和平缓,而是严厉又透有威势,知道她动了气,不敢连累旁人道:“只是属下一人所思所想,旁人并未敢怀疑太后分毫。”
“你先归队,让庞澈召集队伍,我有话要说。”
校场上,赵相如一身胡服,骑在马上,英姿飒爽。很久,她没有如此表情凝重的进行训话了,这次要处理的,是狼军队伍内部思想混乱的问题。狼军队伍壮大后,人也越来越多,不仅人员配备整齐,战斗素质强悍,就连马也是从东胡引进的匈奴马,一眼扫去,真可谓是兵强马壮。
看到王后,所有乌衣战士不分骑兵步兵,全部屈肘行礼,向他们发誓效忠的主人低下骄傲的头颅。整齐划一地动作,甲胄牵动时发出的声响,威武豪壮。
赵相如检阅完军队后,发表了措辞严厉的讲话。
“近日军内有些兵卒在执行任务中起了恻隐之心,觉得有些人不该杀,你们觉得呢?”她看了一圈众人,有的人面露疑惑,有的人不以为然,有的人点头赞同。她朗声道:“今日寿春是我部卒,我们亲如一家,假若他是秦国派来的奸细,混入军中要来害我,我要韩守杀了他,你可愿意?”
赵相如盯着韩守,眼神如刀。韩守沉默了一会儿道:“即便我与寿春是袍泽,他若对太后有丝毫不忠之心,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赵相如笑道:“很好!”寿春没想到自己躺着也中枪,坐在马上腻腻歪歪的有些委屈,赵相如拍拍他的肩膀道:“只是打个比方,我相信你的忠心。”寿春咧嘴笑开了。
赵相如趋马来到队列中间道:“也许你们中会有人觉得我错了,错误的命令是不是可以不服从?你们给我牢牢记住一条:我永远是对的!”
说到这儿,她话锋一转,说起一个故事:“有四个盲人,从未见过马,他们分别摸着马的不同部位,凭感觉猜测马的形态。第一个盲人摸的是马腿,他摸完后说,马长得像棍子。”话一说完,狼军都笑了,赵相如却没笑,她继续道:“第二个盲人摸的是马尾,他摸完后说,马长得像头发。第三个盲人摸的是马身,他摸完后说,马长得像一堵墙。第四个盲人摸的是马耳,他摸完后说,马长得像一只簸箕。”众人听得越来越离谱,都笑得不行,赵相如凌厉的眼神扫过后,又都鸦雀无声。
“因为各种原因决定了我与你们信息不对等,你们看到的只是马的一部分,而我却能通观全局。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每个命令都必须完全执行,理解的要坚决执行,不理解的也要坚决执行。我需要的是绝对的服从!”
“命令就是命令,作为战士,你只需要服从命令,绝对不找借口地去执行。没有绝对服从和执行的军队,就不叫狼军;不知道服从的将士就不配做狼军的将士!”
众人脸上都是释然的表情,赵相如再看韩守,他已没了之前的犹疑,眼神中迸发出坚定的意味。
赵相如面色这才有所缓和。
待她回到住处,蔺羊已候在那多时了。
蔺羊是赵相如半年前派出去调查赵奢的,现在突然回来定是有要事回报。赵相如看他脸色郑重,知道与自己猜测大体相符,于是遣退侍人,将他带到内室。
蔺羊以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将调查的情况细细说明,赵相如本来眼皮微垂,听到关键处凤目霎时一睁,问道:“当真?”
蔺羊道:“属下也是无意中撞见,第一次看到时以为是巧合,为保消息确实又细细观察了一阵。二人见面次数不多,地点十分隐秘,时间也不固定,短则数日,长则两三月,且每次见面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
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后,赵相如凤目半合,沉声道:“你盯着他们见面有几回了?”
“总不下六七回了。”
“为何到现在才来禀报。”赵相如的声音森冷,让蔺羊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因着是太后身边的人,与我们也都熟识,大家都不愿相信,所以查了许久……”
“所以呢?就查出这个结果?”
太后声音中的戏谑之意明显,蔺羊不知道她恼自己还是旁人,一时呐呐不能言语。
赵相如极力压抑着怒火低声道:“去盯着,下次二人再见面,即刻来报我,我要亲眼看到。”
“诺。”
蔺羊的话让赵相如受到的冲击很大,她把自己关在内室许久,不吃不喝,连庞澈、小春都没见。
一室灰暗,就好像她的心。她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但是一旦选择相信,便是全身心的交付,没有半分保留。她第一次体验到被人背叛的感觉,就好像心被人打了一拳,胸口密密麻麻,闷得难受。
如果天要降大任于她,究竟打算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到何时呢?
叛徒(上)
赵相如原以为经历了这么多,自己的心已经足够强大。她给自己建了一个严密的护罩,护罩外面是坚强的自己,不会被轻易伤害,护罩里面是最柔软的自己和满满的信任。却不料在毫无防备的时候,有人在护罩里给了她沉重一击,她终究要尝到背叛的滋味,原来竟是苦的,她自嘲的笑笑,心中难受不已。
能怪旁人吗?只怪自己,为何要轻易相信一个人。
赵相如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她放纵伤怀了一会儿,便强迫自己从情绪中解脱出来。
她坐在床上,双手环过屈起的双腿,缩成一团,静静思考着。如果那人要背叛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可若要害自己,为何迟迟没有下手?她左思右想都不得其果,只能极力回忆穿越以来的每一个相关的事情,那人对自己的笑容,说的每一句话,原先并不在意的细节似乎在这样的结论面前都变得可疑起来。
赵相如觉得憋闷,躺倒在床上。自己不能先入为主,首先要确认二人是否真的有接触,其次即便是私下见面,未必就是背叛自己。
到底要亲眼所见才好。
几日后,正是太后的午睡时刻。
蔺羊来报,赵相如赶紧换了一件轻便的胡服就随他出了门,二人直奔邯郸近郊,快到时将马栓起,徒步靠近。一弯春水,莺飞鸭暖,桃红柳绿掩映间,一处土房十分寂静,篱笆围起的院子里空无一物,即便是农人常用筛糠的簸箕都没有,显然不像是常用的居所。
“人已经进去了?”赵相如低声问,眼睛盯着土屋的大门一眨不眨。
“是的,属下通报您时,人已在来这里的路上,算算时间,应该进去有一阵子了。”
“能不能想办法听到他们说什么?”
“他们十分警觉,前几次都怕暴露不敢靠得太近,所以没能听见。这次从王阿龙那里调了恽穷来,他会读唇,总能有些收获。”
赵相如点点头,没在说话,将身子隐在树木后面,静静等着。她说不上此时的心情是什么,她是来确认的,可她又怀着一丝希望,期盼自己最后看到的不是那人。
只是老天似乎没听到她的祈求,土屋的木门打开,一位着粉色垂胡袖直裾深衣的女子先走了出来,赵相如看得仔细,指甲深深抠入一旁的树皮当中,那人正是小春!
小春面色潮红,头发微乱,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之后,快步从屋后牵出一匹马来。此时屋内又走出一男子,紫色胡服,凤眸微眯,笑容邪佞,一副慵懒餮足的模样,倚在门边,正是将军赵奢。
二人又窃窃私语了一会儿,他目送着小春离开,这才散了。
赵相如没有惊动二人,只在暗处藏着,直到赵奢也走了,才回了野台。
“把恽穷带来,我要问他话。”
“诺。”蔺羊赶紧把恽穷叫了进来。
恽穷年纪不大,才十六岁,长得虎头虎脑,面前的太后虽见过很多次,但还是头一次单独给她回话,紧张得不行。
赵相如的脸色显然不能算愉悦,但也不像生气。恽穷背诵过特务连的《保密条例》,虽然他在太后殿中见过之前监视的女子,但他肯定不会有任何泄密或者惊讶的表情。
“听说你一直趴在屋顶?”太后的声音十分悦耳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恽穷不敢抬头,跪在地上道:“禀太后,是的。”
“难为你了,都看见些什么,听见些什么,一五一十地说,不要丢掉一个细节。”
“诺。”恽穷回想了下见到的,慢慢说道:“那男子先到屋内,女子后至。关上门后,女子说……”说到这里恽穷飞快看了眼太后,迟疑道:“那女子似乎是说,太后近来对两位新诞育的先王之子颇多照顾,只是却对公子丹痛下杀手,不知是何原因。”
“还有呢?”
“她说庞澈深得太后信任,天长日久可能会取赵奢而代之……”
恽穷感觉周围气压越来越低,迫于这种压力,他说话的速度也越来越慢,越来越低,最后只能停下。
太后轻启朱唇:“继续。”
恽穷有了授意,才道:“那女子还说,太后殿中常有鸽子飞来,似是传递消息,太后会将字写在布帛上,让鸽子带走,至于写的内容,带给谁,她也不清楚。”
此时赵相如眼中已是一片寒冰,她声音冷厉:“就这些了?两人在屋中呆了足有半个多时辰,还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