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不,不是我杀的。终日沉溺于男色,她是遭报应死的,”姬翎冷笑,恶毒而美丽的面容上却有淡淡的哀伤浮现,转瞬即逝。
顿了顿,他炙热的目光渐渐低沉起来,哑着嗓音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君莲舒那样的女人,竟然肯为一个男人苟且偷生。”
君敏心沉默半响,说:“你不明白,是因为你没有爱过一个人。一个真正的英雄,不是他肯为某些人英勇地死,而是他肯为某些人卑贱地活。”
姬翎呵呵低笑起来,饶有兴趣道:“你倒是,和君莲舒一点也不像呢!”
笑完,又神经质地长叹道:“我要是早生几十年就好了,我要是能见上她一面就好了……”
……
之后几日,君敏心时常感到头晕目眩,连食欲也减了不少。太医察看了半响,只道是君敏心近日劳累外加天气炎热所致,吩咐她搬去水榭好生休养。
君敏心整日无所事事,也不想再去面对母亲那张冷淡寡情的脸,于水榭中弹了几曲琵琶,便耐不住寂寞偷偷溜了出去。
本想去正殿找靖王,不料在半路处遇见了许久不见的陈寂。
此时正值仲夏,巳时太阳便已十分毒辣。陈寂一头乌藻鬈发高高束起,只穿了单薄的夏衫武袍,脚下一双半旧却仍旧十分干净的黑色武士靴,腰肢丰健,整个人俊朗挺拔。
他身边站了一位身穿朱红色官袍的年轻官员,那文官骨骼纤细窈窕,黑缎子似的长发高高簪起,做男子打扮。君敏心扫了一眼那身朱砂色的官袍,再看看那张明媚如花的脸庞,便知此人是御史大夫沈凉歌。
一向白衣素面的沈凉歌此时换上朱红的官袍,戴着乌纱官帽,更衬得肌肤如雪、意气风发。
陈寂与沈凉歌并肩而行,时而微微垂下头与她交谈些什么,时而侧首纵情大笑……不同于往日他面对君敏心时,那种温和而恭谨的笑,此时的他笑容爽朗干净,比盛夏的阳光更为灿烂,更为耀眼。
君敏心心中没由来一颤,有些微微的酸楚漫上心头:阿寂他在自己面前时,从未露出过这种毫无防备的笑容……
“阿寂。”
大脑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已做出反应。她恍惚着向前一步,开口唤道。
陈寂朝这边看来,一旁的沈凉歌心情颇好地朝君敏心作揖,眉飞色舞道:“正说谁呢谁就来了!主公好!”
君敏心淡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沈大人,下官先走一步。”陈寂朝沈凉歌抱了抱拳,便大步朝君敏心走来。
“天热,怎么跑太阳底下来了?”陈寂朝她露出一贯温柔的笑来,习惯性地伸手牵住君敏心纤柔的手掌,将她带到阴凉的回廊处。
陈寂宽厚修长的手掌覆在自己的手上,摩挲起来可以明显感觉出他掌心处的粗茧。也许是因为夏日的缘故,此刻陈寂掌心的温度灼热得几乎使她眩晕,热度一路从掌心攀沿至两颊……
心下一慌,君敏心忽然没由来地甩开了陈寂的手掌。指尖的温度在那一刻化为冰凉。
陈寂回过头来,有些讶然地望着她。
聒噪的夏天,蝉鸣不断,连心也跟着躁动了起来。明明是那么渴望他的靠近,明明是那么贪恋他掌心的温度,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拒绝?
“敏儿,怎么了?”少年有些疑惑,有些忐忑的声音传来,“哥惹你生气了?”
“热。”君敏心将手背贴在发烫的脸颊上,目光飘忽道,“别叫‘哥’了……”
明明前世死亡前,只盼着能再见你一面就好了。可是重生过后,我却不再满足于我们的手足兄妹关系……我已经,不甘心再做你妹妹了。
“敏儿?”
“……别再让我叫你哥。”
少年一颤,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眼中掠过一抹惊讶和哀伤。他望着君敏心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平静而包容地笑了笑:
“我知道了,敏儿不喜欢。”
接着,便是令人尴尬的沉默。
半响,君敏心问:“阿寂,很喜欢沈凉歌?”语气中,竟是夹杂着连自己也没有发现的浓浓酸味儿。
陈寂情商低,脑子单纯,以为君敏心问的只是字面上那浅显的意思,便毫不遮拦道:“沈大人一介女流却博闻强识,胸怀经纬,文韬武略皆有独特见解,哥……我着实敬佩她。”
“是啊,凉歌非但有才,更兼貌美。”君敏心捏住回廊旁垂下的青萝藤叶,心不在焉地自语道:“她是有着,我无法企及的智慧和美貌呢。”
陈寂只是一贯温柔地笑笑,温柔得看不到他的真情:“敏儿想多了。世间没有哪个女子,比你更为尊贵。”
闻言,君敏心失落地闭上眼,手中紧捏着掐断的青萝。半响,才绽开一抹苍白虚弱的笑来:
“胸闷得紧,怕是中暑了。我先回去歇着……”
话还没说完,脚下便踉跄了一番。陈寂赶紧扶住她,急切道:“我送你。”
“不用,真不用。”她轻而固执地推开少年的怀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回廊尽头。
这一次,她的脚步走得很稳,背挺得很直,她的嘴角噙着一抹完美的笑容,却掩盖不住眸中的苦涩。
若是回头,她必能见到身后那属于少年的无措和失落,那是一种比她更为浓烈的、受伤的失落……可是,她没有回头。
转眼入了秋,君敏心的身体大不如前,时常胸闷兼有微微的疼痛,好在还能忍受。
这年秋天,一件大事猝不及防地降临靖宫,牵扯的,将是整个君家的命运。
年迈的姜皇下旨,特别强调今年靖国的秋贡将由靖王君雪楼和靖公主君敏心亲自送上京城。
“自靖国封地三十余年,朕甚为挂念贤侄雪楼。今年秋贡,着靖王与爱女一同入京朝拜,一叙旧情……”
明黄的圣旨,墨色的字迹。君敏心却只觉得好笑:灭国的仇人与前朝余孽,有何旧情可叙?
靖国国力虽强,但终究还在姜皇的掌控之内,受其约束,稍有不慎,姜皇削起藩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时间,靖国上下文武百官皆为了秋贡的事忙的脚不沾地,倒无暇顾及地牢里那头凶猛的漂亮野兽……
那一日,天气凉了,秋风瑟瑟。掌管典狱的刘廷尉擦着冷汗急急来报:
“王爷,公主!不好了!有人易容混入狱卒中,劫走了重犯姬翎!”
君敏心批阅奏章的朱笔一顿,惊道:“现下情况如何?”
“还好卑职及时发现,适才君将军和陈大人已前去捉拿,想必已在北门截住贼人!”
“什么事都要依赖大将军,本王养你们一群废物做什么?”靖王深紫色的眸中怒意浮现,一甩衣袖冷声道:“典狱官都给我下去领十廷杖,降级处理!”
君闲和陈寂果然在北门截住了姬翎和他的同党。面对重重包围,姬翎纵声大笑:“李流云李流云,纵是你易容术天下无双,又如何斗得过这八千禁军?”
姬翎身边昂首站着一位狱卒打扮的小兵,只见那狱卒伸手往面上一抚,撕下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来。君敏心第一次看清‘千面公子’李流云的脸,那是一张清秀端正的年轻面孔。
“若不是欠你一份人情,我用得着跟着你趟了两年浑水?”李流云清冷的声音随风传来。
君敏心踏上城楼,与姬翎遥遥对视,姬翎亦看见了她,高傲而狷狂。
身边的陈寂已经弯弓搭箭,只要姬翎稍有动作,就会赐他一个万箭穿心。
君敏心犹豫了:姬翎这人,杀之可惜。可若不杀,必有大患。
许久,她下定决心似的朝前一步,用尽力气朝姬翎喊道:“君有大才,留在靖国,如何?”
陈寂猛地回头看她。那一瞬,万籁俱静。
风迷离了姬翎的眼,看不清他的表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他的大笑声随风传来:“我若不留,你会杀我?”
君敏心沉默了。
很快,姬翎玩味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么,我偏不留。”
说罢,他翻身一跃,竟是与李流云一同跃下百尺高墙。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无限拖慢,翻飞的红衣,凌乱的乌发,那人在八千禁军的惊叹声中大笑着御风坠下,稳稳落在城门外。
“弓弩手!”陈寂爆喝。
“不准射箭!”君敏心几乎用尽力气在嘶吼,嗓音有些破声的尖锐。
陈寂的箭头一颤,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君敏心,喉头滚动几番,无法言语。
“不要杀他。”君敏心此刻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她的直觉告诉她,姬翎不能死……
陈寂稳了稳心神,松懈的弓弦再次被他绷紧,将箭头瞄准城下飞奔的红色影子,他面无表情地松开了弦……
嗖——一声破空之响!
“阿寂!”
君敏心吃惊地望着羽箭飞去的方向……嗡地一声,羽箭擦着姬翎的鬓角,钉在他脚前!只要陈寂的箭矢再偏一寸,姬翎必死无疑!
姬翎猛地停住脚步,看了看脚边的羽箭,又望了望城楼上的君敏心。
君敏心提在嗓子口的心终于放下,她站在高高的城楼,拢袖对姬翎深作一揖,高声道:“他日倘若君归靖,吾必倒履相迎!”
花了两天两夜,牺牲两百零九位高手抓回的美丽野兽,就这样被放归山林。
君敏心知道自己该为今天的行为作出交代。直到姬翎火红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勾唇一笑,迎着几千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坚定道:
“诸位放心!自己选的路,我爬也要爬完!”
陈寂的眸中有隐忍的怒意,十指几乎把长弓绞断。许久前他便告诫过君敏心,姬翎残暴如虎,绝不能留!
他不明白君敏心为何执意放虎归山,是真的钦佩姬翎的力量,还是因为姬翎那家伙长了一张迷惑众生的……脸?
想到此,他一把扔下长弓,再也不去看君敏心隐忍的眸,转身快步离去。第一次,他在她面前表达了自己无言的愤怒!
作者有话要说: 吃醋不是女人的专利,男人也会哦。。老实的陈寂哥哥反应有点儿慢,其实你是很喜欢公主妹妹的对吧?
☆、第27章 狐裘
姬翎事件后,君敏心与陈寂冷战了三日,最终以陈寂的主动低头告终。从那以后,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此事,但相处间总归没了以前那份和谐自得,平添了几分别扭和尴尬。
真武三十二年秋冬,十四岁的君敏心随父一同入京朝贡,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位年迈威严的大姜皇帝。
身为侍卫长一同前来的陈寂没有资格进入正宫,宣武门处缴纳了随身佩剑后,便同其他近卫一起留在门外等候。
“传——靖王、靖公主觐见!”
靖王一身紫金官袍,乌云藻靴,白玉腰带,鎏金王冠,浑身散发出一种成熟的、温文君子的气质。君敏心亦是穿了一身孔雀蓝宫裳,配丁香、翠金两色宫绦,乌发绾做双刀髻,斜簪孔雀簪,耳着明月珠,脚踏芙蓉鞋,行动间明珠轻晃、一袭淡色的百花长裙摇曳生姿。
与陈寂擦肩而过的一瞬,她偷偷瞥了一眼那身姿挺直的鬈发少年,见他目光温和地朝自己点点头,这才定下神,稳步跟着靖王入了那气势恢弘的大姜宫殿。
“臣君雪楼(臣女君敏心),叩见吾皇陛下!愿陛下千秋万代,福寿绵延!”
精美华贵的百花褶裙如芙蓉般层层绽开,君敏心跪在大殿上以额触地,纤白的十指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地砖,在秋冬之交的季节里有着透骨的寒意。
半睁着眸,她在亮如明镜的地砖上看到了自己沉静而精致的面容。
“起——”
殿上,一个沉浑威严的声音传来:“小公主抬起头来,让朕仔细瞧瞧。”
君敏心依言缓缓抬起头,她看到了华贵雍容的金銮龙椅上,那男人刚毅而孤寂的脸。
在她抬起脸的一瞬,姜朝的文武百官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咦”声,似是惊叹。然而,很快一声嗤笑平复了这微不可察的躁动。
君敏心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百官的最前方,落长安一身金龙玄衣昂然而立,狭长而凌厉的凤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内心似乎有某种平衡被打乱,君敏心不着痕迹地调开了视线,如一尊美丽的人偶般默然而立。
靖王述完职,朝会也接近尾声。退朝后,姜朝的朝官络绎不绝地来同靖王寒暄,脸上堆砌着半真半假的笑容,间或夸赞一番君敏心如何如何貌美懂礼。靖王一一同他们客套完,嘴上含笑说道:“日后一定前来叨扰贵府,大人慢走!”
很快,殿上只剩君家父女和……落长安。
“九皇子还有事?”靖王遥遥施以一礼,淡笑道。
落长安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微微挑眉抬起下巴,倨傲一笑:“无事。”只是视线却是落在君敏心身上。
那样大胆而张狂的视线让君敏心浑身不自在,她低头垂眸,袖中的十指却是缓握成团。正此时,一位二十六七的年轻男子摇着纸扇负手走来,人未至,笑先闻:“原来靖王还在此处,倒叫我一番好找!”
此人相貌平平,却天生嘴角微翘,与落长安有四分相似,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倒增添了几分明朗。君敏心一瞥他身上金色的盘龙袍子,便知他是当朝太子,落长安的二哥。
靖王不卑不亢地施之以礼,温温道:“太子殿下何事?”
“父皇方才交代我,说他在侧殿设了简单的酒宴,想为你和小公主接风洗尘,也好一叙旧情。”说罢,他‘哗地’一收纸扇,侧过头朝落长安眯了眯眼,脸上笑容未变,“近日的军务九弟也该好好打理打理了,胡人秋冬南犯之事屡禁不止,父皇年纪大了,可别再让他烦心。”
落长安身躯一僵,十六岁的少年还不懂得如何韬光养晦。他从鼻孔里倨傲地哼了一声,沉着脸快步走了出去。
君敏心不免叹道:落长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