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明知四小姐向老爷道谢说的是反话,但四小姐向老爷道了谢也是事实;至于四小姐的情形,不只他一个人看到,真的假不了。
“很虚弱?”老太爷眉头紧皱,鼻烟壶不自觉有一下没一下敲了起来。
不管老太爷怎么想这事,赵晓潼在丫环的搀扶下,确实很虚弱的回到了筑梦居。
因为事出突然,她一回来,便有人忙着去请大夫,有人忙着熬粥。
杜若替她换了干净衣裳,又擦拭过手脚,才扶着她躺好;看着眼前连呼吸都觉得要费尽力气的少女,杜若细长眼睛不自觉蓄起了水雾,“小姐,你这是……何苦!”
苦吗?赵晓潼闭着眼睛静静咀嚼其中滋味。
饿了三天肚子,确实有点小苦;不过吃这一点苦可以换来长久的甜,她一点也不介意。
自伤的法子虽然不好,但偶尔一用,还是值得。
经此一途,老太爷以后绝不会再让人随意糟蹋她。以前那种认为只要留着她性命不在乎她是否安好的做法,往后将会一去不复返。
经过这件事,她越发看明白,依靠别人永远不如依靠自己实在。
她再也不想,以后需要经常用这种自伤的方式提醒老太爷保她;只有自己强大才能真正减少自身伤害。
杜若见她闭目不言语,心疼地叹了口气,背转身将眼角泪滴擦去;正好丫环将熬好的小粥端了进来,杜若便细心吹凉递给赵晓潼,因为赵晓潼坚持不用她喂。
关了三天饿了三天,赵晓潼精神实在不济,天一黑便早早歇下;待到夜深时醒了过来反而再也睡不着。
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绝对是件折磨人的事,赵晓潼很肯定她没有自虐倾向,只好掀了被褥下了床;点亮灯,然后默默坐在灯下支着腮发呆。
经过关暗室这事,越发坚定了她要自立自强的想法。
“听说你很不好,这副精神恹恹无精打采的鬼样子,看来真的很不好!”微风拂过,忽然有片阴影笼罩头顶。
这声音……赵晓潼没有扭头看身后,即使觉得讶异也没心情与他抬杠。
“司马公子,这是我的闺房!”你这样登堂入室真的没问题吗?
司马晨怔了怔,这丫头到底怎么了?一副病怏怏了无生气的模样?不就是关了三天暗室少吃几顿而已?
赵晓潼连头也没有抬,所以绝对看不到司马晨眼中流露的担忧。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发现问题,“嗯,你听谁说的?”我很不好?
貎似她被关暗室这种事应该是很隐秘才对?就是府中很多人也不知道有暗室存在,她身边的人除了杜若与半夏,根本无人清楚她最近发生什么事。
这个男人从哪得到的消息?还……如此及时?
司马晨见她无精打采连平日的利爪也收了起来,惊诧之余忽然觉得心里闷得难受。他也默默收敛了平日张扬的毒舌,拖出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听谁说的不重要。”司马晨含糊其辞,立时将话题带到其他事情上面,“你为什么突然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其实他想问她到底怎么了?关暗室很苦吗?
据他所知,不就是赵紫凝那个草包使了招苦肉计而已;至于关暗室的事,就算不知详情,他觉得应该也是她自愿被关进去的。
既然如此,她还这副了无生气对什么都很失望的模样,到底为哪般?
“喂,你说,我做人是不是很失败?”少女突然开口,语气没有平日的坚强嚣张,反而带了股幽怨的味道。
她问得随意,坐的姿势更加随意;原本支着腮的手不知不觉放平在桌,而她也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脑袋斜搁在手臂上;懒散无力枕着。对司马晨说话,也只是斜着眉虚弱地睨一记迷蒙眼神。
司马晨看见她这副虚弱得没正形的模样,心不知怎的忽然揪了揪。
这丫头这语气……怎么听着像在自怨自艾?他认识的赵晓潼,一向积极乐观,冷静坚强;偶尔嚣张固执得让人头疼。但从来没见她这般脆弱无力的模样。
他从来没有想像过,收起利爪的赵晓潼,竟然如此惹人心疼;他现在忽然有股冲动,好想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好好珍惜。
可是……。
赵晓潼自嘲地笑了笑,“我亲爹恨我入骨,亲口说要将我千刀万剐。”虽然她从来没期望赵书仁对她会有一丁点的父女之情,可当她听到从他口中吐出千刀万剐四个字时,就像有人拿把刀将她心脏劈开;那种钝痛的感觉蓦然撕裂她全身所有神经。
她是人不是神,她也会受伤。是的,受伤!乍然从赵书仁口中听到那几个字,她甚至感觉到自己心口在泣血。
再淡漠,那个男人也是她亲生父亲。其实她也渴望父爱也渴望双亲健全家庭和美。只不过从一开始,她就将这种渴望死死压在心底,因为她明白;在相府,她永远也得不到她想要的父爱,或者家族温暖。
生父无情,生母懦弱,亲妹年幼。在这里,她有很多家人,却比在前世没有任何家人活得还累。
在这里,她得平静接受生父的痛恨祖父的不喜;她还得努力想办法护住生母幼妹,还得硬起心肠应对其他家人阴毒的算计。
她不怨生母幼妹,但她不喜这里的生活,非常不喜。这个家,给她的从来不是她渴望的温暖,而是冰冷无情的尔虞我诈数不清道不尽的阴谋诡计。
赵晓潼就这样,在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毫不设防地将她脆弱一面流露在司马晨面前。也许这一刻,她不想再用坚强冷静武装自己,而是放任自己情绪自然流露;也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心里其实是信任司马晨的;虽然这个容光潋滟长得跟标杆一样的男人,见面没几句好话。
可她心里记得,这个男人嘴上对她冷嘲热讽;实际每回遇上她有事需要他帮忙,他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就帮她将事情做好;事后也从来没有做出类似挟恩图报的暗示让她生厌。
有些感激,默默放在心上,用时间作码,份量反而会更重。
能够说得出来说了就算的感激,其实比鸿毛重不了多少。
赵晓潼此刻不加设防流露出来的脆弱,完全不同于往日她表现出来的冷静坚强那种难掩光芒;晕黄灯光打在她苍白面孔上,甚至让脆弱的她看起来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司马晨一抬头,便被她这副模样撞得心口狠狠生疼。
他伸出手,想要跨过桌子的距离,拍拍她清瘦的肩膀以作安慰;可他犹豫一下,又默默将手缩了回来。
不是不想安慰,而是他明白;赵晓潼这刻需要的是倾诉与发泄,并不是空洞无用的安慰。
“还有那个老太爷,我名义上的祖父,你知道吗?”赵晓潼眨了眨渐起水意的眼眸,嘴角噙着淡淡苦笑,“他从来不关心我的死活,他只在乎自己的命。”没关进暗室之前,她就已经让人暗示过老太爷;可那个精明自私的男人,根本不关心她会遭什么罪。
如果不是她让他突然“生病”,如果她没有让人向他暗示:他的病跟她有关;只怕这会她仍然被关在暗室,过着每天只有两碗水的牢狱生活。
“当他记起我的命与他生死相连,他才记得我被人关在暗室受着折磨。”听到贵叔禀报她很虚弱,他应该会联想到她病,他也不得好了吧?
唇边苦涩的笑容如一朵来不及绽放的花,随她没有一丝生气的声落而枯萎。虽然从来没有期望,可到底她还是会失望会痛,这些就是她的亲人。
司马晨看着她嘴角那抹飘缈的笑,听着她幽幽自嘲低语;不用刻意便可感同身受她的心灰意冷,他不禁浑身僵了僵,眸内隐隐有自责闪动。有些事,他果然做得不够好。
“司马晨,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想留在这里。”少女懒散枕在桌上,轻颤睫毛下隐约有水光闪动,“这里根本没有一点值得我留恋。”
“可我不能离开。”因为她答应了一个人,她要做到一件事。
司马晨张了张嘴,很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默默看着她,看着她情绪低落地呢喃。
他没有顺势劝她听从自己心意行事,虽然他很想对她说:不喜欢留?那就离去!
但他不能!他深知眼前这个突然流露受伤脆弱情绪的少女,有她坚定的原则也有她坚持的骄傲;正是因为她直面困难的坚毅坚强,让人看到了她身上不同常人的光芒。
这种光芒终会引来无数扑火飞蛾;将来,也许他也会是其中一只。
司马晨静静看着她,无声笑了笑,笑容无奈中带着一丝淡淡宠溺。有些事,不是你足够理智就能控制的。
许是将满腔不快倒垃圾般倒完出来,赵晓潼心里轻松不少;又或许是关暗室的两三天,确实伤了精神;说着说着,声音渐低,她竟然枕着自己手臂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司马晨看着少女这副完全不防备的睡颜,心头突然狠狠震了震;他站起轻轻走到她旁边,弯腰的一霎,挂在她眼角长密睫毛上一滴晶莹毫无预警地闯入眼帘。
呼吸没来由的一滞,他下意识按了按心口。低头,眼里闪过一抹不可思议,这里居然隐隐疼了起来。
他伸出手,半晌才努力让打颤的指尖平静,轻轻接住她眼角那滴让他心口生疼的晶莹。触及肌肤,指腹生凉,就像少女此刻的心情一样。
他鬼使神差地将指尖就近舌头尝了尝,苦苦的、涩涩的、咸咸的……一滴泪似是掺杂了人生万般滋味;他对她今晚无意流露出来的脆弱受伤甚至失望心灰意冷,都有了切身的深刻领悟。
这丫头,坚强的时候招人恨;脆弱的时候怎如此惹人心疼呢!
指节分明的手在抚上少女苍白脸颊前,险险停住;他闭了闭眼,手指往她后颈移去,隔着衣裳轻轻戳了戳。
好好睡吧,明天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弯腰,轻柔将少女拦腰抱起,放在床上;为她脱鞋盖好被褥,做这一切的时候,司马晨自己根本没发觉有什么不对。一切做得纯熟自然,动作是前所未有的细致轻柔,连默默转动的眼眸都漾着淡淡的让人见之沦陷的柔和光泽。
被人点了睡穴,赵晓潼肯定一觉睡得自然醒。
醒来的第一时间,她没有睁开眼睛,而是揉了揉微微酸痛的脖子;可当她的手抚到脖子后面的时候,几乎立即僵住了。
眼睛瞪大,她倏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连忙紧张低头张目四顾,她这是穿着外衣上床睡觉呢?
可她明明……,等等?似乎昨晚那个长得非一般好看非一般身高非一般毒舌的男人,再度夜闯她的闺房了?
这不是重点,似乎她昨晚还像个受伤的洋娃娃般,在那个男人面前肆意流露脆弱,还说了……很多她自以为绝不会对外人说的话。
想起昨晚的情景,赵晓潼发觉她似乎突然化身成话痨了,那些压心底的话就像不要钱的倒豆子般对着司马晨倒了出来。
呜,好丢脸!赵晓潼双手捂脸,她几乎可以想像,日后再见到司马晨,那个男人会怎样嘲笑她。
赵晓潼突然有些想哭,她昨晚是怎么了?莫名其妙多愁善感不打紧,可突然犯诨什么的真要不得;这会要她老命啊!
好半天,赵晓潼才将手从脸上拿开,发狠将心里懊恼压下。
说了就说了,横竖丢脸已经丢了;那个男人如果还有一点点男人风度,就绝对将昨晚的事情给姐忘光光。她去洗把脸,顺便将昨晚丢人的记忆洗掉。
话虽如此,可赵晓潼用早膳的时候,还是不自觉想起昨晚丢人的事情。
当然,更丢人的是她根本记不起自己后来是怎么爬上床的,她的鞋子又是怎么脱的。
鞋子……外衣?
赵晓潼无意瞄见脚下穿反的鞋子,刹那有种风中凌乱的心神不宁。咳,她刚才到底在想什么?
赶忙的,趁着杜若不注意悄悄脱下鞋子换正过来。
她昨晚记得脱鞋子睡觉,没道理不记得脱外衣;唯一的解释就是——司马晨趁她不察点了她睡穴!
司马晨,你混蛋!
京城某处的司马晨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抬头望了望天;天气很好,他身体也很好,可这喷嚏?难道是要生病的前兆吗?
不管赵晓潼是不满还是懊恼,这些情绪都没持续太久;因为她刚用完早膳,就有人迫不及待上门探病来了。
“小姐,二小姐……探病来了。”杜若禀报完毕,默默地抽了抽嘴角。
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比二小姐脸皮更厚的。
别人不清楚,二小姐自己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小姐这病十有八九是因她才有的。
赵晓潼抬头,目光飘向门外,低低冷笑一声:“上门是客,既然人家好意来探病,你就好生招待她。”
赵紫君,这是知悉她提前出了暗室,心里不舒坦特意上门给她添堵来了?
赵晓潼不过那么随意一猜,还真被她猜中了。
赵紫君上门探病,自然不会空手而来;可指望她会给赵晓潼真送什么补品?那纯属做梦。赵晓潼望了望天,太阳还高,白日梦什么的她没兴趣做。
“四妹妹,可觉得身子好些了?前几天就想到筑梦居看望你,无奈……”仿佛真有多么无奈的样子,赵紫君苦笑着在距床榻不远处坐了下来。
看着倚床半躺的少女,眼里飞快闪过愤恨与妒忌。明明她才是嫡出的相府小姐,凭什么赵晓潼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只在暗室关了三天就给放了出来。
更可气的是,这个身份低贱的庶女,如今病弱懒散半躺床榻;可气势却比她这个正经嫡女还显得清雅高贵。尤其赵晓潼不带半丝温度的眼神淡淡望来,她就感觉心惊肉跳得慌。
赵紫君略略偏了视线不让自己与赵晓潼对视,绝不会让赵晓潼发现她的气势比不上一个病恹恹的庶女。手里帕子用力攥紧,她温柔一笑,“四妹妹,真是不好意思,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可送你。”
赵晓潼正觉诧异,瞧这架势,赵紫君不像上门探病;反倒有点刻意上门示弱的样子。示弱?她微微摇了摇头,像赵紫君这种表面温柔内里骄傲的人她见得多了,不背后给人使绊子就不错了;她可没指望赵紫君会向她示弱。
念头还未转完,果然就见赵紫君往门外望了望。
随后有两个婆子抬着一个大花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