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陛下让人打盆清水来。”阿格腾将那块乌黑的头皮郑重的捧在手里,向皇帝恳求。
要清水还不简单,皇帝一个眼神,立即就有人端了进来。
阿格腾默默吸了口气,然后将那层从头上揭下的头皮慢慢浸入水里,再然后很轻巧的搓着一角头皮。半天之后,在皇帝直视却不透情绪的眼神中,阿格腾从那张乌黑的头皮中分离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来。
“陛下请看,这半张图纸是臣冒死偷到手的。”阿格腾小心翼翼拿着那半张残缺的纸,看了看皇帝,迟疑着交到了皇帝的侍卫手里。
皇帝看得很快,几个呼吸之间,便将那半张残缺的纸给看完了。
上面的图形,看得出是与楚国相距不远的几座城池。不算富庶,可也不算贫瘠。他记得,那几座城池适合种植水稻一类的农作物。
“陛下请翻过背后,再详细看一看。”阿格腾微低的眼睛里,隐约闪动着一丝难察的精光。
皇帝一看那半张纸的背后,眼睛就冷光骤现。后面是细小的文字说明,是说明什么情况下,大梁同意将那几座城池无条件赠送给楚国。
这简直是……最直接的卖国叛国!
是个大梁人都不能忍,更遑论他这个大梁皇帝。
“谁知道这半张纸是不是你故意找人杜撰的?”皇帝眼神很冷,但怀疑意味甚显。皇后那些旧物的事,至今想起他仍旧心有余悸。
所以,就算眼前这张纸上面的字迹并非出自胡羯人之手,他也不可能单凭这半张纸就相信胡羯的摄政王。
“大梁陛下,臣有证据。”阿格腾似乎早就料到皇帝有此一问,居然又当着皇帝的面,从手臂上扯下一块皮来。
皇帝浓眉略挑,阿格腾这是表示对他无所隐瞒?
这一回阿格腾要求的是弄一盆墨水来,从手臂揭下的皮在墨水里一浸,便显示出上面的文字。
文字不多,还一条条分列清楚。可皇帝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
这张纸不似前面那张,这是一张完整的纸。确切来说,是一份完整的契约。
是大梁与胡羯暗中交易结盟的契约,上面的内容是说胡羯表面发生叛乱,引起大梁注意与紧张,好借此让大梁有出兵理由。
这一点,无疑像一棒闷棍狠狠打在了皇帝心上。他一个儿子想方设法构陷另外一个儿子,为的就是这军权与他身后那把大位。
而他,之前偏偏还相信了,还毫无保留的将军权交了出去。
圈套,一切都只是为了套取西南几十万军权的圈套。
皇帝这一刻简直怒火攻心,甜血都吐到了喉咙,可他硬生生的忍住压下了。他面上不能显一分,连半点波动也不能有。
他低下头,就着寒风呼啸的窗边往下看。
下一条是说明大梁主帅获利之后,减免胡羯赋税并将以前所占领的胡羯之地让还一半。
皇帝微眯眼眸,开始默默思索这件事的合理性。
如果他的好儿子梁琛一早就与胡羯暗中勾结,用这种让利方式迂回夺过原本被周家把控的军权。这一点,表面上看,确实像这么一回来。
而梁琛掌握了军权之后,却改变主意,直接撕毁与胡羯的契约,打算与楚国平分了这个小国的国土。
原因是,楚国愿意提供梁琛所需的优良战马,还愿意在梁琛夺位之时提供援助。当然,小小胡羯的一半国土是满足不了楚国胃口的。
因为楚云舒之前就暗中给予了梁琛不少帮助,楚国想要的是那几座与楚国相距不远的城池,那几座适合种植水稻一类农作物的城池。
有了最前沿的粮食供给保证,日后楚国想要攻打大梁,也就有了保障。
梁琛明知这么做的后果有多严重,可他为了一已之私,为了他日顺利登上大位,竟然不惜出卖大梁利益甚至不惜割让大梁城池!
皇帝在窗前伫立良久,方面无表情的回过头,一脸冷肃盯着阿格腾。
“你说你冒死偷出这些情报,千里迢迢送到朕眼前来,这一路一定走得不容易!”
阿格腾愕然看着皇帝,好半晌才明白皇帝仍旧在怀疑他的用心。
“大梁陛下若是不嫌臣唐突,那臣可以再给陛下看些证据。”阿格腾苦笑着,慢慢一件件脱下自己的上衣。
脱去衣服之后的阿格腾,空有高大的体型,实际却瘦可见骨。身上甚至还有深浅不一的各种伤口,看伤口愈合的程度,那些伤的日期都不会超过半个月。
也就是说,阿格腾从胡羯偷出情报确实遭遇了极大危险,这一路也东躲西藏未曾好好休息过,甚至连伤也没有养过。
皇帝看见他瘦可见骨的身材与各种伤口之后,眼里的怀疑淡了两分。
“你冒死前来见朕,想要从朕身上得到什么?”皇帝绝不相信阿格腾一无所求,千里迢迢送情报来,就是为了告诉他,他的儿子与楚国勾结准备卖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散。说来说去,天下之人天下之事,都离不开一个利字。不过有人追求的是小利,有人所图的是厚利。
“大梁陛下英明。”阿格腾按着大梁的礼节,屈膝跪下双掌及地,对皇帝行起跪叩大礼来,“臣愿意代表胡羯世世代代对大梁称臣,臣唯一希望的就是不成为亡国奴。”
如果大梁真与楚国直接瓜分掉胡羯,别说他这个摄政王完了,就是胡羯以后也将完全湮没在历史当中。
皇帝冷眼扫了过去,似是低沉冷笑了一下,“你成不成为亡国奴,跟朕没有关系。”
阿格腾咬了咬牙,“陛下,只要大梁停止攻打胡羯,胡羯愿意后退三十里,并且以后岁岁朝贡大梁。”而大梁与胡羯若真打起来,损失的绝不会仅仅是胡羯,到时万一楚国反口来个坐收渔翁之利,那对大梁或胡羯都没有半点好处。
不但主动停止叛乱,还得割让出三十里的国土,还无条件对大梁称臣纳贡。
他这诚意够大了吧?
皇帝阖下长睫,微微扯了扯因上了年纪而略下垂的嘴角,并不吭声。
“千浔,你说皇帝最后会接受阿格腾的条件吗?”赵晓潼与楚千浔隐在给梁佑送葬的人群里,躲到了离城楼不远的一座雅致酒楼上。他们当然不知道皇帝与阿格腾谈话的内容,不过他们看见了阿格腾在城门引起的骚动。
楚千浔永远都是一副淡然物外的宁静高远模样,即使他什么也不做,就这样优雅闲坐于典致的小楼中,那也是让人向往的淡远美好。
赵晓潼每次都爱选择坐在楚千浔对面,就是为了更好欣赏楚千浔各种让人妒忌的好。
“他接受与否并不重要。”楚千浔用他独特的视角瞄了瞄对面其实胸有成竹的少女,并不因她的故意而生半点不耐或不悦。
无论赵晓潼想说什么,想与他探讨什么,他都充满乐意与欢喜。
赵晓潼笑晏晏的点了点头,的确,皇帝最后做怎样的决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从改变主意不杀阿格腾,甚至亲自审问阿格腾开始,怀疑就已经在他心里播下了种子。
只要皇帝一想到昔日,梁琛为了得到周家在西南的兵权,不惜勾结楚云舒与鼓动胡羯叛乱;皇帝心里就会怀疑防备这个儿子,当各种证据越来越多的呈现皇帝面前,他的怀疑就会变成确信。
叛国?一旦梁琛身上被烙上这个罪名,他这一生别说与皇位无望,就是生存下去也成大问题。
无论是当权者还是百姓,对出卖本国利益的行为都是深恶痛绝的。皇位你可以争,即使暗中手段再残酷再血猩,只要表面功夫做得好能够粉饰太平不让人诟病,那你就是成功的。
但是,再怎么争,这也不允许借助外族的力量。引外族掠夺本国利益,引外族践踏本国国土,就算他日再成功,这都会成为史书上耻辱的无法抹掉的一笔。
“我真是好奇,梁琛会怎么做?”最后是甘心将手中军权交出,乖乖回来受缚离皇位越来越远呢?还是不甘于此,决定来个绝地大反击直接带着西南那几十万军队反了?
可不管哪种结果,诚如楚千浔说的,赵晓潼都乐见于成。总之梁琛以为自己成功握住军权之后,她就已经给他掘好了坟墓。
“真好,所有事情都可以终结了。”赵晓潼垂眸,拿起筷子轻快的挟起桌子的精致糕点往嘴里送。
“晓潼,你慢点。”不必看,凭着耳里听到的密集咀嚼声,楚千浔就知道她心情很好。心情好,吃东西才会欢快,不是吗?
“对了,凤子轩目前还是没想起他的身份吗?”楚千浔不动声色倒了杯温水递到赵晓潼手里,待她将糕点咽下才问道。
赵晓潼摇了摇头,眉宇微见郁闷之色,“那个小大人,自从唤醒了紫茹之后,整一个保护者姿态。”
“那你有什么打算?”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收留一个孤儿,这可不是好现象,对赵晓潼或对凤子轩,都不好。
“他坚持自己什么也想不起的话,我就给他一个新家好了。”新家意味着新身份,新的开始。
但愿这样,凤子轩能够真正忘记过去,做一个快乐的自己。
赵晓潼辞别楚千浔,刚刚回到筑梦居,就见杜若脚步略显急促的迎了出来。
“小姐,司马公子来了,一直在陪七小姐与凤公子玩躲猫猫的游戏。”
赵晓潼挑了挑眉,眼眸里微闪过一抹复杂之色。那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呀!
像定点报时器似的,每天必定有一个时辰往她这里跑,风雨不改。也不管她在不在,有没有空有没有心情理会他。除了带她喜欢的东西讨好她,还带了吃的玩的来讨好那两个小孩。尤其是对紫茹,简直小心呵护得过份。
如果不是清楚司马晨无法接受别的女人近身,她都要怀疑这位司马公子最近是不是得到什么恋爱顾问特别指导。要不然,怎么对姑娘家的心态摸得那么清楚呢。
最起码,这些日子看着他风雨不改天天前来报到,她心里对他的排斥就越来越……淡了。
感情,果然是相处出来的。日久生情什么的,果然很有道理。
赵晓潼倚在门边,有些忧愁地想,这个男人再如此风雨无阻对她与她在乎的人好下去,她的心就快守不住了。
“呃……小姐要见司马公子吗?”杜若见赵晓潼一副愁思的模样,顿时有些小心翼翼起来。
“不见。”赵晓潼赌气似的转过身,大步迈进屋里,还反手呯的一声将门关上。
司马晨追逐着两个孩子前来的时候,正来得及看到她关上门那一幕。
浓眉垂下,掩去眼底苦涩,嘴角噙了抹别有深意的笑,司马晨蹲下来对赵紫茹与凤子轩轻声道:“你们姐姐累了,你们自己去玩吧,别打扰她休息。”
赵紫茹本来很想将刚刚学会的游戏表演给赵晓潼看的,听到司马晨这么说,立时乖巧的停下脚步,有些小遗憾的学着司马晨的样子,将食指搁在唇边,放轻声音:“哥哥说得对,我们先不要去吵姐姐。”
结果,等着两个孩子缠上门的赵晓潼,只等来了一阵凉飕飕的冷风。与司马晨,那伫立风中孤寂幽直的背影。
皇帝在城门遇见胡羯摄政王的消息,虽然晚了那么几天,可到底还是传到了楚云舒耳里。
而待楚云舒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又陆续有不少证据送到皇帝手里,证实梁琛与楚国暗下达成交易。
皇帝从最初的怀疑,也逐渐因为这些确凿的证据而变成了相信。
梁琛为谋夺皇位如何对周家翻云覆雨手,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眼当不知道;但是,为了争夺皇位引外族践踏本国国土出卖本国利益,这种行为皇帝却绝对不能容忍。
他在心里唾弃厌恶梁琛的同时,连续下了三道诏令让梁琛回京。
可那几道万分紧急的圣旨,就如石沉大海一般,梁琛压根不见有回京的动静。
赵晓潼知道这些事情后,只不带感情的冷笑一声,“不管他最后造反不造反,这一辈子都完了。”
梁琛被逼成骑虎难下之势,楚云舒隐在京城里则急得跳脚,大骂赵晓潼:“赵晓潼这个女人,真是厉害,本王真是小看她了。”扳倒梁琛,岂不是等于折了他一臂!
赵晓潼,本王绝不放过你!
不管外面的风风雨雨,赵晓潼在相府里都悠然度日。
经过郑重考虑之后,赵晓潼决定带凤子轩到二夫人张晴的扶云阁去。
既然凤子轩一直排斥想起过往,她又何必非要勉强这个孩子。她既然救了他,就会尽她所能给他最好的。
当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凤子轩认下二夫人为养母,将来正式成为相府的三少爷。
二夫人一直对自己的孩子不能伴在身边引以为憾,对赵晓潼此举那是欢喜之至。
而赵晓潼为了免除日后争端,不让二夫人有任何心结,直接表明凤子轩就算成为相府三少爷,将来也不会跟二少爷争家产。
凤子轩的生活有她保障,至于更多的财富,则留待凤子轩日后有能力的时候自己去创造。
谈妥这件事,赵晓潼十分高兴的带着凤子轩回筑梦居。可他们刚走到望月湖畔,就遇上了慌张前来的杜若。
“小姐,不好了……就在刚才,七小姐突然不见了。”杜若的声音焦急中夹着哭腔,这种事在赵紫茹身上已经是第二次发生了。第一次,找回赵紫茹的时候,那个孩子自闭了好几月;而这一次,赵紫茹却是在府中他们众目睽睽之下莫名失踪。
赵晓潼面色一沉,却没有失去冷静。她沉吟了一下,才问道:“紫茹是在什么地方不见的?”
“就是在筑梦居附近的花园,奴婢们正和七小姐捉迷藏,谁知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七小姐;奴婢们又到处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人,所以……”
才认定赵紫茹在府中突然失踪了,杜若说完,惭愧又焦急的低下了头。她们那么多人,却连七小姐一个小孩都照顾不好……。
“走,带我去看看。”就算是突然失踪,也有迹可寻,也许现场留有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如果赵紫茹的失踪是有心人为之,而非赵紫茹自己刻意躲起来的话,杜若她们是奈何不了的。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好责怪这些婢女的。
不是杜若她们照顾不好,而是她们能力不及的事,勉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