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够资格。
我心里被万丈红尘所包裹,夜间一闭眼全是别人的一颦一笑,又怎能将天墉城大大小小的事件放在心上?
纸团子毕竟包不住火,频繁地请命下山终于惹得众人猜疑,东窗事发的时候,他感觉手脚冰凉,难受得不能呼吸。
他自小便是孤儿,被山上的长老带回来抚养长大,修习剑法,自是怀着一股感念之情,所以任劳任怨,扛了不少担子,但是此事一旦暴露于青天白日,必将要使长老们失望吧。
等候发落的间隙里,他一个人坐在弟子房内,暗暗地下了决定。
议事厅内人们神情肃穆,目光全部集中到了他身上。
陵越,你可知罪?
弟子有罪,弟子愿被散尽修为,逐出师门,终其一生不再提天墉城三字。
你!当真糊涂!
弟子终究是放不下,恳请长老们成全。
热汗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随后滴到了地上,聚起一滩水渍。就在他几乎要感到绝望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
那便依你所言,且自……下山去罢。
长长的一声叹息让他心里沉了一下,然而负罪感与愧疚感也不能抵过见到那人的狂喜。
我都知道了。幽兰装衬得他面颊如玉,站在风中像一棵挺拔的垂杨柳。
那人张开双臂来拥抱他,我们回家。
立秋。
月桂开始飘香,庭前屋后都是那样若即若离的香气。井栏边围了一圈苍苔,他本想除去的,那人阻止了。
留着更显清幽。
好,都听你的。
井里的水有点凉,但是用来烹制刚从河里钓上来的鱼,味道却万分鲜美。
江南之地,鱼米之乡,芦花点点,水鸭子游来游去,这里有画桥烟柳,有粉墙黛瓦,还有十分美好的人。
这是他的家乡,那人说,从前云游四方,是因为身边无亲人,亦无牵挂,现在两个人在一起,当回到故乡,落叶归根,以后再在这里生活,便不会感到寂寞。
梧桐树间穿过秋风,那人看诊而归,眉间眼角皆是浅浅笑意。
今天吃什么?
清蒸的鱼。
你每天那般忙碌,还有时间出门钓鱼?
他开了一家店铺,做起了生意,也许是聪明,也许是当年在藏经阁里看了不少杂书积累了阅历,所以经起商来也是有模有样,再加上他待人和气,定价有规有矩,童叟无欺,所以在坊间口碑亦是相当的好。
两个人的关系是公开的,一开始邻人的眼光还有些异样,但是相处得久了,善良宽厚的人们也渐渐笑脸报之,关系变得无比地融洽。
所以时近中秋,有人送来了大节白嫩如婴儿臂的莲藕,有人送来了自家酿的桂花酒,有人端来一盆热乎乎的菱角,有人拎来一条香喷喷的火腿。
人间烟火快意,也不过如此了。
那人斟了一杯酒,微笑道,来,我敬你。
与君今日结连理,生生世世不分离。
小雪。
天地间蒙了一层白色的衣,外头的雪地上留下了冬日觅食的鸟儿爪印,顽皮又可爱。屋子里头生着火,暖烘烘的,黄泥小火炉上是有人送来的新酒,烫得热了,饮入喉中,滋味芬芳甘美。
方格棋局上黑白二字分明,坐在对面的人眼瞳也如这静水棋子,纯正的黑,笑的时候里头还会回荡着细碎的漩涡。
他们回乡结庐而居,在一起已有数十个年头了,霜华染了发鬓,唯有看向对方的眼神不曾改变。
这一局我赢了。那人得意地笑道。
他轻叹一口气,说吧,你想要什么?
人生风流不过,一晌贪欢。
他忍不住就红了脸,老没正经的。
说我老?那我们晚上试试看。
第二天日上三竿,开了门,发觉门外下了新雪。
江山又几年,只在这一隅偏安,今生恐也再无所求。
外面冷,穿这么少站门口干什么,快回屋去。
我以为你出门看诊了。
快过年了,哪有那么多生病的,看我买了什么?
是几张大红色的纸,每年过春节的时候,两人总要从外面买了新的红纸桃符回来,研好的墨散发着清香,饱满的笔尖在纸面写上新年的祝福。年年岁岁,只求心安。
斯人清俊眉眼一如当年,时光荏苒,细水长流,日子却积久醇香。
清明。
琴川郊外的墓地里多了两块石碑,踏青的游人看到这两座紧挨着的墓,总要停顿一下。
这是谁家的坟?
有相熟的老人微微笑着说,我们也闹不清该算谁家的,所以还是将他俩各自葬了,埋在一处。
往昔悠悠多少事,曾有人惊艳过你的时光,在岁月里留下不可磨灭的背影。
这个水道纵横的小小县城,见证过一段年少风流,更见证了两个人相携走过的长长路程。
今生太短,来生再见。
……
他缓缓地睁开眼,枇杷树影打在内室墙壁上,亭亭如盖。
黄粱美梦一场,也正因太美好所以不真实。
窗外月色凉薄,屋檐蔓草影子在冷风中摇晃。
少恭,你就那么怕我忘记你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
你在我最寂寥的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七·终章
昆仑山天梯高矣,蜿蜒而上如游龙,若是凡人欲上山去,光凭血肉之躯一阶一阶地攀爬,就要耗费一整个白天加一整个夜晚,而且还需得不停歇。
所以才说求仙难。
他的心内已经感觉很疲惫了,但是身体上的疲劳疼痛似乎都因麻木而消失了一般,直到天边出现了霞光,高大的门楼近在眼前,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
这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风景依旧,有些人也依旧,有些人却不在了。
群山壮阔绵延,山巅积着终年不化的雪,初升的旭日照在雪上面,打出一层近乎神圣的光华。
陵越怔怔地望着远处飘渺云气间的巍巍楼阁,双膝一曲,跪了下来。
坚硬的石板历经沧桑,凛冽高风吹磨了它的棱角,也使得它更加地包容和沉默。
山门寂静,天际鹰击长空,发出尖锐高亢的鸣叫。
他低头三叩首,一阵秋风写尽无言。
不知道是跪了多久,总之是很久,久到他以为时间就此静止,久到千山鸟飞绝,天地浩大,徒留下他一人在这苍穹之间,山川伟岸,大地邈远,而他,似乎要被彻彻底底地遗忘。
凛然剑气扫上空阶,日光盛极,他微微抬头,白发仙人姿容端妙,长衣广袖,眉目出尘,从高处静静地俯视下来,熟悉的面容上暗含慈悲。
“陵越。”
这一声不轻不重,然而他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那些积蓄了很久的情绪,自以为被压抑得很好的情绪,在见到我最尊敬的您的那一刻,溃不成军。
——弟子向掌教真人请命,率领天墉城众前往渤海之滨,救民于海难,匡扶一方安宁。
——陵越,你以何身份请命?
——弟子在此指天立誓,定当不负训诫,光大我天墉城道法名宗,助昆仑基业千秋百代,传递后世。
——你可甘心?
——无怨,亦无悔。
姚家镇。
滔天的海浪像凶猛的巨兽,原本湛蓝美丽的大海好像潜伏着无数的恶鬼,远海海面上黑云沉沉,电闪雷鸣,近海处浪涛拍碎了人们的屋舍,将栖身之所毁得一干二净。
延枚已自去通知水族同胞们撤离,向天笑站在高地,望着天上巨大的镇海符咒,饶是再天不怕地不怕,心头也不由生出了恐慌。
前几日这几个人从琴川赶来,本以为此生再无交集,他正想好好地跟酒鬼再叙一杯,没想到那大汉一脸严肃地说,海难即将发生,请速速撤离。
什么情况?
还没等他稀里糊涂地安排好镇子里的人后撤,第一波海浪已经呼啸着到来了。
沦波舟为精铁打制,牢牢地固守在海湾里,被阵法保护着,这几个人居然说等海面平息,还有那百里屠苏和风晴雪回来,就要再去一趟雷云之海,这可不是疯了,那抬蓬莱出海的人,法术该有多高强,怎么可能打得过。
又一波海浪袭来,这一次更加凶猛,陆地上到处都是泛滥的洪水,浑浊的水里尽是大大小小的漂浮物,一片狼藉之象。
“不行,快撑不住了!”尹千觞咬紧了牙关,一回头看见那昔日聒噪的小子噗地吐出一口鲜血,直直朝着地上坠了下去,那苦苦支撑的结界也瞬间破了。
“兰生!”襄铃大惊失色,回撤到地上扶住他,就在二人抬头的那一刻,奔腾狂乱的洪水已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仿佛带着不可一世摧毁一切的力量,众人绝望地闭上眼,然而想象中的灭顶之灾并未到来,一片清光之中剑花呼啸,名门术法施展出手,天地光寒,滔滔巨浪被阻挡于近海水湾之外,暴躁不甘地拍击着无形的屏障。
海啸暂时抑制住了。
紫白色的弟子服整齐排列,师门人剑合一被化用到了极致,等灾难过去阵法中央的人方持剑现形,打头者长眉如墨染的竹叶梢,淡黑色的眸子清润而坚定,沉静眉宇间有着宽慰人心的可靠力量。
方兰生脸上浮现出惊喜的表情:“哥!”
疮痍的地面因为一群人的到来而得到了短暂的拯救,然而人们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陵越率领着诸位师弟妹帮助人们安排住处、分发粮食,忙得昏天黑地,一时也无法顾及方兰生那边的情况,不过那孩子经历琴川一事后已懂事许多,且让他放心忙自己的事,也会照顾好同行的伙伴。
两天之后,百里屠苏与风晴雪二人也到了。
陵越望着解了封的师弟百感交集,当日紫胤在天墉城已说过,韩云溪命魂已回归天河,如果解封,凡人躯体无法承受剑灵的力量,三日后便会散魂,遁出轮回,天地间也再无百里屠苏此人。
他压下喉间苦涩,低声道:“一眨眼,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少年望着他,英俊眉目轮廓尽显,全身的气质已经沉淀了出来,加上封印的解除,也是他越来越像……那个人。
百里屠苏肃然道:“屠苏多谢师兄的教诲,以及传授剑术之恩。”
这已是一种暗示性的告别了。
陵越摇摇头:“不敢当,师兄也要谢谢你,解救沿海的百姓。”
他看着少年清亮的眼睛忽然又笑了一下:“掌教真人和师尊命我三年后执掌门派,执剑长老的位置,我会一直给你留着。”
百里屠苏闻言心潮有些许起伏,纷乱世事缠上心头,一时居然难以开口。
陵越的手掌按上了他的肩,那只向来沉稳的手居然在微微颤抖。
“师兄,我答应你。”违心的话就这样说出了口,不管我是否会回来,你都不可能跟他回到过去了,对不对?而我,可是抱着与他玉石俱焚的决心啊……
你都明白的,师兄。
沦波舟出海时,大海已恢复了平静,海啸停歇,这也预示着,欧阳少恭也在蓬莱做好了接待远方来客的准备。
百里屠苏,风晴雪,方兰生,襄铃,尹千觞。
一路走来,年少美好的影像刻画在了心上,成为毕生难以忘却的回忆。
方兰生爬上桅杆摇摇招手:“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师兄,你真的不与我们同去吗?
——不了,我还有事情要做。
少年抱剑而立,远远地看向那一抹紫白色的身影,下山之后常见他一身天青色便装,如此庄重的打扮,居然让他有几分怀念。
陵越视线转过来,朝他露出一个淡笑,轻轻点了一下头。
从小到大,你都是这样的,情绪藏在心里面,喜悦也好,痛苦也好,不让师兄弟们看见,可是现下你已不复当年,你的眼神里不再淡泊无念,看着清透,实际上已经蒙上了一层冷寂,像夜半时分的月光。
白色的帆鼓胀开来,兜了满满的风,碧海蓝天,巨轮远去,渐渐消逝成一个渺小的黑点。
穿着弟子服的小师妹走到他身边,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想必该知道的事情,她都听掌教说了,即便门派内不传开,她也会知晓的。
“芙蕖。”剑穗被贴身放着,此时终于拿了出来,“抱歉。”
“你还要一直等那个人吗?”少女下意识伸出的手颤了一下,停在半空中,却固执地不再往前。
“他不会回来了!”
决战,就是风云变色,你死我活,如果有谁能够回来,那也不是他。
陵越一声叹息,将温润的玉石塞到她掌心,合拢:“就算他回来,我也会与之为敌。”
咸湿的海风吹着每个人的面颊,重建家园的人们忙忙碌碌,一筐筐海鱼被人从渔船上搬了下来,傍晚时分燃起篝火,烤鱼的鲜香味一阵一阵飘散开来。
天墉城的弟子们依旧吃着馒头。
每次人们吃饭时,陵越总会独自一人去林子里,那种熟悉的味道总会频繁地勾起回忆,而在他此时的心里,并不想回味那些。
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高处的瞭望台上站着两个人,小师妹依旧是放不下心,如果他不拒绝,便始终跟随身后,时不时被同行的师兄弟开玩笑,却也只是勉强笑笑,不予应答。
正海天茫茫一色,半空中忽然出现巨大船影,沦波舟能劈波斩浪,亦能飞翔天际,此番乍然出现,当是从云层上来。
陵越手心紧了紧,觉得出了一层潮湿的汗,心跳声渐渐响了,不安感蔓延入四肢百骸。
出行的人们一个接着一个下了舷梯,瞭望台下就是海滨,从高处到地面,有一条长长的石阶。
最前面的领路人是尹千觞,而尹千觞手里托着的是,焚寂。
那剑鞘还是他亲手打制的。
人们面色哀戚,一言不发,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千觞过去了,兰生过去了,襄铃过去了,向天笑,延枚……
他仓皇回头,长阶上空无一人。
穿玄色衣衫的少年没有回来,眉眼精灵的少女也没有回来,而他,更不会出现。
蓬莱决战的结局,就是琴心剑魄双双散魂于天地之间。
意料之中,但还是,令人痛彻心扉。
他不知为何肝肠寸断,是为那长大了的孩子,还是为藏在心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