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若想道谢,不如帮我涂药。”一只青瓷盒子递过来,握在指间有些许沁凉。
陵越一愣,没想到他如此不客套,当下也没好说的,伸手扣住他的手腕,慢慢将药膏抹在他擦伤的那一大块肌肤上。
欧阳少恭好整以暇地看他,笑得一派深邃。
百里屠苏被直接跟方兰生一起无视当场,愈发觉得一张脸上肌肉要打结,他与风晴雪已渐渐互通心意,于感情之事也有了一些了悟,观此二人言行举止,皆是暧昧不清的亲昵,脑海中不由回放起与陵越对弈时欧阳少恭流连不断的目光,心中更加地困惑起来。
师兄……从未见他动过情,即便是芙蕖三番五次地送剑穗,也都是一本正经地拒绝,那么眼下,这种无可奈何任人吩咐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陵越一世光风霁月说一不二,到了这个人面前,却多有不同。
百里屠苏轻叹一口气,他自己到底不大能明白,还是择日找人问问,唯恐出了误会。
“少恭和陵越大哥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哎,木头脸,你干嘛唉声叹气的?”
方兰生这一声出来,那边的两个人纷纷转过头来,欧阳少恭但笑不语,陵越松了手,将药盒塞回他包袱里,站起身来面色如常道:“走吧。”
“大哥等等我。”方兰生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百里屠苏落后一步,与欧阳少恭并肩而行,欧阳少恭被人偷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终于开口道:“屠苏,你在看什么?”
百里屠苏被人抓了个现行,张了张口,发现不知该怎么提,支吾着道:“没有,就是觉得师兄和少恭……情谊深厚了许多。”
欧阳少恭当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当下却故意不讲明了,只是微微偏了头道:“哦?屠苏觉得,陵越待我如何?”
陵越?
欧阳少恭对陵越,在众人面前向来都是尊称,从未指名道姓,独独在这时候轻而易举地唤出口,想来这二人独处的时候,未必一口一个“大师兄”、“少恭”。
欧阳少恭比百里屠苏和陵越都要年长好几岁,他对百里屠苏以友待之,百里屠苏听他直呼名字也未有何不妥,可是陵越……
欧阳少恭见他表情变化,轻轻颔首:“你都知道了。”
百里屠苏骇然抬头:“那师兄他……”
“我不会勉强。”欧阳少恭俊秀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点黯然神伤的神态,“世间安得两成全,我既已知后果,便不愿他为难。”
这种特殊的感情,于世俗之中,哪能相容,更何况以陵越的身份,天墉城断不会允许意外发生。百里屠苏对陵越那么了解,也明白在这种事上,陵越才是最痛苦的那一个。
他本想劝一劝,眼见欧阳少恭蒙了一层感伤的面孔,思绪百转千回,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几个人各怀心事地来到另一处墓室,墓室中央有一方升降台,四周摆满了瓦罐状的器物,每一个罐口都紧密地封着,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小兰不要乱动。”欧阳少恭轻声叮嘱,漆黑的眸子扫过瓦罐上扭扭曲曲的符号和花纹,脚下的地面有些许潮湿,不知道什么液体粘在了鞋底,让他轻轻皱起了眉头。
“这是养蛊的罐子。”百里屠苏忽然开口道。
欧阳少恭一怔:“你记得?”
“隐约记起来一点,”百里屠苏蹲下身,直视着瓦罐上的线条,顿一顿道,“这种蛊以血为媒,气性极霸道,苗疆养蛊人轻易不会用它,因为一旦使用,便是一命抵一命的交易。”
欧阳少恭灵台乍亮,但只是短短一瞬,他迟滞片刻,还是顺着问了下去:“此话怎讲?”
百里屠苏扶着额头努力回忆:“具体的说不清,只是人若将死,可凭这种蛊虫向另一个人借命,被借命的人一旦蛊毒发作便立即毙命,而下蛊的人就会苟延残喘,至于能活多久,就不好说了……”
方兰生听得咋舌:“万一只能多活一天那岂不会亏惨了?”
“对于下蛊之人来说,并不亏。”陵越小心地引着他迈过那片蛊虫遍布的地方,安安静静的陶土罐子里,不知有多少双窥伺的眼睛。
它们窥伺着你的血,你的命,永不餍足。
这就是人心。
始皇陵装载了太多关于生与死的秘密,每走一步都令人心生惊疑。欧阳少恭心头的那点燥意始终没有消散,好像有什么东西招摇徘徊又无法触及。
正如一幅巨大的仕女图,线条优美缭乱,窈窕身形呼之欲出,却始终,三寸金莲落不得地。
再美的画它终归是画,摇曳了方能生姿,真相道不破,虽有半遮半掩之美,却让焦急的人心生不耐。
他正兀自烦躁,另一边方兰生已跑到中间那个升降台兴奋道:“少恭少恭,这地方没有别的门,看来咱们只能从这里到上面去了!”
欧阳少恭勉强一笑:“上面不知道有什么,你倒是好兴致。”
“咦?”方兰生两眼圆溜溜地瞪着他,“少恭你怎么这么消沉,你害怕啦?这可不像你的作风,有木头脸和陵越大哥在,你干嘛担心,是不是啊陵越大哥?”
陵越无奈揉一揉他的脑袋:“是,你说的是。”
百里屠苏见陵越态度从容,心下稍稍放宽,抬头看了看上方五彩符文中央明暗不定的洞口道:“我先上去探路,师兄,你在后面接应。”
陵越点点头:“小心。”
刻着祥云浮雕的菱形台子慢慢向高处延展,百里屠苏一手捏着焚寂剑,凝神望着头顶,侧耳细听另一边的动静,耳朵里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尖啸,像是劲风穿过了狭窄缝隙,被拉长,被撕扯。
皇陵深埋地下,所以不会空穴来风。
他手下结印,护住全身,等完全上到顶头,发觉视线昏暗,但并无甚异样。
百里屠苏在近处走了一圈,那种尖啸声像是从不远处传来的,他朝着那个方向多走了几步,火折子光亮忽然多了一块,紧接着响起了扑通扑通几道水花声。
是一口幽潭。潭中似乎原本有什么东西,但是被亮光逼了下去,因此水面上只有一道道细密的波纹,少年利如剑锋的眉梢微抬,这水下的未名物,似乎还挺多。
远远传来方兰生的叫喊声:“喂——木头脸,你还好吗——”
他瞥一眼那个水潭,举起火折子转身往来时的路口走,走出一段路,身后重新响起生物浮游的水声。
惧光。
百里屠苏在心里默默下了一个结论,停下来在那个升降台上敲击三下,示意上面暂时安全,很快那台子又降了下去,露出下方方兰生高高扬起的脸。
“我先,我先!”方兰生兴奋地一脚踩了上去,陵越将他与欧阳少恭一个个送到顶,方舒了一口气,紧跟着到了上面。
百里屠苏将水中的不明生物的事说了,欧阳少恭想一想道:“不如,捉上来看看?”
“皇陵莫测,里面的活物更加有问题,不可贸然行事。”
欧阳少恭笑着看了一眼陵越肃然的脸,道:“这水潭并不宽敞,依屠苏的描述,想必那种东西体型不大,我随身带了网兜,可以将其绑在一些较长的器物上,这样既能不靠近它,又能轻松将其捕获。”
百里屠苏盯着他变戏法一样地从包袱里拿出一只小巧结实的网兜,忍不住道:“少恭,你的包袱里,怎么好像什么都有?”
“常年行走在外,自然会了一些生存技巧。”欧阳少恭手脚麻利地取了一座壁饰上青铜短矛,三下两下就做成了一根简单的网兜。
方兰生笑了:“少恭,这打绳结的手法你还没忘?”
“没忘,”欧阳少恭眸光流转,“说起来还是当年捞鱼的时候小兰教给我的。”
方兰生拍掌大笑:“有趣有趣,少恭,说不准你从这里头捞出来的还真是鱼,那样我们就地取材,还能坐享一顿烤鱼宴!”
“小兰莫要胡说。”欧阳少恭施施然向着水潭边走去,半路被人截了下来,陵越抬手拿过他手里的短矛:“我来。”
欧阳少恭悠然松手,一转头注意到百里屠苏灼灼的视线,微笑:“少侠看到什么了?”
百里屠苏睁着眼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陵越从水潭里捞出来的的确是鱼,只是那鱼形状古怪,头顶生着个大瘤,两只眼睛因为长年在黑暗中已经退化,嘴巴里两排尖细的牙,身上是一道道粗粝的鳞片,被按住时会发出类似风啸一样的叫声。
方兰生捂住耳朵:“这是什么东西啊,叫得真难听!”
欧阳少恭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河里的鱼顺着地下水道进了皇陵,之后在特殊的环境下发生了异变。”
他话音刚落,那鱼忽然从网兜里高高弹起,溅出几滴不知含了什么的水,欧阳少恭眼神一闪,迅捷地拉着方兰生避开,四人再低头看去,那鱼已掼在地下,头部碎裂,隐约流出一些银白色的液体。
方兰生吃惊道:“它的头骨怎么这么薄?”
百里屠苏蹲下身,用火折子照那银白色的东西,这种液体并不稀淡,反而呈现出一种凝结的状态,极少量的还凝成了圆圆的珠子,微微颤动。
“是水银。”欧阳少恭面上拂过了然之意,他退开几步在水潭附近转了转,道,“这个地方有不少辰砂矿,不宜逗留。”
陵越闻言道:“史料记载,始皇地宫以水银为江河湖海,可是此地已偏离中央棺室,怎么会出现数量如此之多的辰砂矿?”
欧阳少恭袖手道:“辰砂常为制汞之用,然还有一个地方用得着它,那便是炼丹。”
百里屠苏心领神会:“你是说,这里其实是始皇炼丹的地方?”
欧阳少恭脸上浮出一点笑意:“没错,看来我们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三
漆黑的墓道里,唯有火折子一点光芒微弱而美丽。
欧阳少恭手中一直稳稳地执着那只火折子,红黄的火光洒在他的织锦外衫上,散漫出一片迷蒙的色彩。
青年的脸上神色从容,侧脸线条柔和而优雅,仿佛正要去赴一场鼓瑟吹笙、嘉宾满座的宴席。
然而看在陵越的眼里,他镇定得有点过头了。
如果秦始皇陵真的有能重塑玉横的方法,那么也就是意味着欧阳少恭寻求起死回生之法的夙愿很快就会迎来重大的转机。用玉横引灵,生死人肉白骨,倘若上古的密卷真能使得这一切发生,那么对于整个人间来说,恐怕掀起的将会是滔天的巨浪。那样的乾坤手法,被心术不正者得知,恐怕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陵越少时听许多德高望重的前辈讲过仅仅因为一本功法秘籍,或是一张巨额财富的藏宝图引起门派相杀的血腥往事,更遑论起死回生这等凡人奢想了千百年的事情。
欧阳少恭,你要做的事情,其实关乎了天下苍生。而无论此事成败与否,他都要做好最坏的考量。
前方赫然出现一个石洞门,欧阳少恭站住脚,侧头向身后的三个人道:“我想应该就在前面了。”
百里屠苏的反应稍显异样,陵越正在他旁边,发现他忽地蹲下身,在一道窄小的石头缝隙里摸索起来。
“屠苏?”
百里屠苏面色有些费力,他努力将手向里面伸了伸,终于用小指将一串五颜六色的宝石手链勾了出来。
陵越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东西,当年众人一同在天墉城的时候,他不慎将风晴雪的手链摔散,回去之后用针穿了好大会功夫,最后还是芙蕖帮忙给弄好的。据风晴雪所说这是她大哥留给她的东西,上头附有灵力,能帮她找到她大哥,不过自损坏之后那灵力便消失了,那个女孩子为此伤心了很久。
“这是晴雪的东西啊!”方兰生愣了愣,脸色也变了,“难道晴雪她……”
“不好说,屠苏,你们过来看。”不远处传来欧阳少恭的声音,三人抬头望去,他已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道石洞门门口,目光专注地落在门里面,眉梢微微挑起。
石洞门里没有路,确切地说,没有可以落脚的路。
石壁上,弧顶上,地下,栖满了血红色的蝶,每一只都安静地停在自己的位置上,翅膀无声无息地一开一合。
流溢而出的红,铺天盖地,像地狱里开出的彼岸之花,分明是浓烈的颜色,却是毫不鲜活的色调,反而泛出类似死亡的气息。
方兰生下意识地抓紧了陵越的袖子:“大哥,这是什么鬼东西?”
“亡灵之蝶。”说话的是欧阳少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一派诡异景象,不紧不慢道,“存活于墓室中的蝶种,向来被认为是指引亡灵的灵物,翅膀上的磷粉有剧毒,沾之肌肤极烂,不出三日溃脓而死。”
百里屠苏脸色发沉:“这样说,不能惊扰到它们,否则……”
“否则就白走了,”欧阳少恭轻轻地笑开,“不过我早说过,雷严是专为我留的这条路,所以对他人而言这个是死路,对我而言,却未必。”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从那只无所不能的挎包里摸出了另一只白色的小瓶,那瓶子造型流畅典雅,竟是用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
瓶子内是紫色的粉末,散发着奇特的芳香气,闻之使人神魂恍惚。
陵越低头看了,疑惑地问:“这是你炼出来的解药?”
欧阳少恭摇摇头:“不全对,这是为亡灵蝶准备的幻药。”
他扬手,淡紫色的粉末袅袅地飘散开,随着脚步的迈进,原地三人的面前逐渐出现了一条细细的,干净无比的小道。
墓室里的蝴蝶完全没有被惊扰,那条小路旁边的蝴蝶缓慢地向外围移动,最后停了下来,连两片巨大的蝶翅也完全静止在了那里。
好像是跌入了一场浓丽的梦境。
方兰生惊讶地长大了两只猫儿眼:“真是……绝了……”
欧阳少恭回身而立,珍珠白的衣裳淹没在一片深红颜色中愈发显得一尘不染,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光影摇曳,恍如三途河边站着的一缕遗世孤魂。
陵越心下一动,紧跟着踏上那条小道。
百里屠苏走在最后,中途时脚下忽地有了异变,他低头看去,一只凤尾的蝴蝶轻盈地飞起,他下意识捏起火焰诀,但在看清了那只蝴蝶的样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