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许樱原想着快些打发了人牙子,听见麦穗来了,倒有了一个一个慢慢问这些女孩子的耐心,一个一个的将她们叫了出来,问了年龄、家乡、父母、兄弟姐妹、因何卖身。
其实这些个女孩子都是被□过的,这些主家爱问的事儿,多半也都有类似的回答,家乡多半是京郊农家,只有一个是来京里投亲不着,盘缠用尽,典卖女儿凑路费的,父母多半是农人,也有做买卖赔光了银子的小商贩,家里有女儿的自是卖女儿留儿子,这些小姑娘也是泰半如此,许樱挑了四个口齿伶俐长样清秀家里情形普通的,余下的让丝兰一人给了她们一块点心,便让吴婶带她们走了,谈价钱那是赵管家和冯嬷嬷的事。
今年不是灾年,这个整齐的丫鬟,要值十贯钱,若是灾年,一贯钱能买四个。
麦穗透过打开的窗看着外面的情形,她和这些女孩子相似也不似,她是杨家佃户的女儿,七岁之前没穿过完整的裤子,十岁时才有了自己的第一双不露脚趾的鞋……那是娘为了让她能被主家选上连夜做的,许是因为那双鞋做得实在是好,她才被选上了,她走的那天娘搂着她哭了两声,就被爹给一巴掌打到一边去了,是啊,主家是替姑奶奶选丫鬟,是去大宅子过好日子的,哭什么……
后来她怎么就忘了自己怎么从泥地里摸爬滚打混成人样的呢?怎么就觉得初次见面像是神仙一样的姑娘,会任由自己摆布呢?怎么会把自己折腾成现在的模样呢?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紧紧巴巴完全盖不住肚子的旧衣裳和自己磨出了老茧的手,昨晚被丈夫硬生生扭得快要断了的手腕上指痕清晰可辩……廖家……没一个好人!
公公整日喝得醉熏熏的,好酒买不起,做菜的浊酒也是能喝的,婆婆整日不是唉声叹气,便是挑拨他们夫妻打架,丈夫更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日除了游逛就是赌钱,里里外外的事全靠她一人操持,就是这样廖家的人一样瞧不起她丫鬟出身,昨日她不过顶了两句嘴,说他们也是奴才,就被丈夫一顿好打,完全不顾她怀着五个月的身孕。
婆婆冷笑着在外面瞧了一会儿,这才进屋装起了好人,让她带着礼物进城,去求求太太,找份体面的活计,临走时那个姓廖得说得明白,若是太太不应,她也不用回来了,她这才硬着头皮上了京……
182进退两难
你在廖家……过得可好?许樱问出这句话时;麦穗眼里的泪珠止不住地滚了下来,心里藏着的火却慢慢地越烧越旺;好不好……她又怎么会好?就算是她痴心妄想老爷;甚至做出了种种勾引老爷的事,可她从没有害过姑娘;便是到如今也未曾将姑娘的秘密泄露给旁人知晓……可姑娘竟对她赶尽杀绝……将她一手推进火炕;现在她宁可姑娘冷酷无情些,也不要这样气息平稳声音温和地问她过得可好。
好。麦穗低下头,小声地说道。
好……我就放心了。恨她?许樱心里一阵冷笑,是啊;麦穗是该恨她……这人不怕蠢不怕傻不怕笨就怕不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十贯钱四个丫鬟,自此之后四个人生死荣辱全凭她;那四个孩子现在记得自己幼时的穷困,被转卖时的忐忑,年深日久……未见得会记得……麦穗不是忘了吗?她再狠,也不过是将麦穗打回了原形罢了,如果麦穗这次诚心悔改,她也不会放着麦穗不管的,她若真留下了麦穗,让她在府里帮忙,廖家又能拿麦穗如何?你大老远来了,我本该留你用饭的,偏今个儿事多,我等会儿还要出去一趟……待会儿我让丝兰领着你用饭,然后再派车送你回家。
麦穗听到送她回去,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太太!她跪了下来,太太,您千万不能送我回去,那廖家的人不是人!不是人啊!太太!
粗劣如同砂纸一样的手刚一放到许樱的手上,许樱就向后缩了一下,你怎么成了这样?
姑娘!姑娘!我什么也没说啊姑娘!心里恨又怎么样?恨过了一样要拿苦水浇熄,麦穗跪地磕头,姑娘!姑娘!我什么也没对外人说,姑娘!求姑娘看在我忠心耿耿地份上……您就算不想管我,好歹看在我孩儿的面上,姑娘!
她这么大声叫嚷着什么也没说,跟大声把那些许家的秘密、许樱的秘密说出去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在乡下的时候她又能跟谁说?跟廖家的人说?廖家的人又能去对谁说?许樱盯着她的肚子,摸摸自己只是略有些圆润的肚腹,我没什么不可对外人言的,你若想说便说吧。
她的声音淡淡的,传到麦穗耳朵里像是一盆冷水一样,姑娘生气时不吓人,真吓人的时候便是这般声音淡淡的,眼睛里像是一块冰一样,四爷、四奶奶、老太太唐氏甚至是栀子……她怎么忘了呢,姑娘苦口婆心的劝自己不要再有非份之想的时候她怎么只记得好姑娘,把那个姑娘给忘了呢?姑娘……麦穗抬头看着许樱……姑娘!奴婢罪该万死啊姑娘!姑娘……
来人,请个大夫给廖俊生家的看看。许樱认得那眼神,心如死灰一样的眼神,不知怎地心里揪了一下,难道她的良心随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长回来了?她伸手摸了摸跪坐在地上的麦穗的头发。
抬起头,却看见不知站在窗外多久的连成璧。
我一直觉得你比我强。连成璧枕在许樱的大腿上,小声地说道。
呃?
我自从认得了你,便在心里想着,若是异地而处,我会如何……我怕是会不及你吧。
人若天生的好命,何必脏了自己的手。许樱用手指梳着连成璧的头发,若非两世为人,她又岂能有那般狠辣的手段。
梨香死了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原来我活到现在,竟只因连成珏的一念之差……连成璧、连城璧……连家价值连城的宝玉,竟然是靠着旁人才活到如今的,他虽知道连成珏的狼子野心,竟只顾自己任性、发脾气、使性子……丝毫不知该如何反击……
他未让梨香动手,你才未能查觉梨香的异动……再说……便是知道连成珏已死,梨香也不过是想要我肚里孩儿的命罢了,一分一毫也未曾伤过你……你未对她起疑心……实因她从未想害你……
连成璧摇了摇头,他本就是自许高洁的性子,可这些事却逼得他慢慢入世,若非许樱,怕是他更仓惶无依吧……他伸手摸了摸许樱的肚子,他的孩儿在里面长大,若是他还低头只顾自己,怎对得起妻儿?我要去苏州。
呃?大齐律……京官无旨不得出京……
武兄弟奉了皇命要去苏州采办丝绸,听说能多带一个文官……按理不管怎么样都不应该带一个翰林院的编修去苏州,可武景行现在是正经的一等侍卫大齐朝驸马爷,皇上的宠臣,他说多带一个翰林院的编修,只要理由编得像样点,还是成的。
你去苏州又能如何?
管仲明是连成珏的舅舅这件事不能泄露,连成珏连活着的事也不能外泄,这两人是连家的心腹大患,必定要除了我才能心安。连成珏的性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他既然躲到了苏州,又娶了穆家女,打得八成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主意,若不趁他羽翼未丰时除了他,待他羽翼丰满连家也好,他也好,想要除了他怕是都要费一番的功夫,甚至有可能原气大伤,他现在不是当初那个无牵无挂的探花郎了,他有一大家子人要顾,若不斩草除根,怕是连觉都睡不稳。
苏州大盐商穆家所住的地方叫嘉秭园,占地约十二亩,是穆家刚发迹时,买了败落的前明王府旧花园改建而成,虽说那些逾制之物早就被拆得一干二净,可山水地势更改不多,尤其是约么有一亩之巨的梅园,梅园在嘉秭园的最外边,与园中只有一道窄门相通,如此行制据说是因为早年间常在贵人来此赏梅,梅园曾被送给过苏州府,后来又还给了穆家,梅园的梅花在苏州都是顶尖的,更不用说那连京中权贵都趋之若鹜的梅子酒了……便是这梅园对穆家的人如此要紧,也没有人在意梅园看园子的老头换了人,原先的那人本就喜酒,有一日喝多了酒跌倒在荷花池里,再没爬出来,现如今的那个是姑爷荐上来的,据说是原来看盐田的,是个极妥当的人,管家也未曾多问,便让那人进了府。
据说些人沉默寡言亦不多话,一整日里有时甚至不和人说一句话,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梅园里向来少有人迹,这样的性子反而是极好的,也没人去管他,只是每日有个人给他送饭罢了。
后来他又说送去的饭冷得快,要了一套锅灶,自己生火煮饭,连送饭的人都省了,只需每旬送去米面油盐便成了。
没人知道的是——穆家的成龙快婿去梅园去得比送米面的人,还要稍勤些,舅舅,这些酒肉是我特意自烟雨楼买回来的,点心是如意坊的,够您吃一阵子的了……
管仲明斜眼看他,我是刀口舔过血的,龙肝凤胆我吃过,糠咽菜我也吃过,我不会为口腹之欲便离开梅园的。
外甥只是想要孝敬您罢了。
不必。他摇了摇头,将那些吃食推开了。
舅舅您若是不信我,我大可以在这里陪您吃。
不必。
既是如此,我便不打扰了……舅舅您在这里慢慢养伤吧……连成珏走出了一小段路又走了回来,再过一个月穆家和我的运盐船就要去辽东了,我可以安排你随船同去,再随我相熟的私盐贩子趁着河水封冻过江去……后金虽苦寒,听说也是极好过活的……凭舅舅的一身本事……
我若想去,何必等着你来安排?
舅舅若是想出洋,我也可以……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呆着。
可这终究不是久留之地,万一有人知道了你我的瓜葛……
知道你我关系的只有连成璧,他还顾着自己的前程,怎会说出你我之间的关系。
连成珏见他坚决已极不敢深劝,怕自己这个舅舅翻了脸,在这梅园就当场杀了他,只得缓步离开了。
待走到一条岔路时,他未曾往出园的方向而行,而是转了个大弯,在一个极远的地方爬上了一块假山石,拿出怀里的西洋千里眼瞧向管仲明的所在。
只见他撇着嘴将他拿来的酒肉点心翻了个遍,想了想用小刀在每样吃食上都切了一小块,包一块油纸包里起身走了,又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拎着两个笼子走了出来,笼子里装得竟都是活蹦乱跳养得极肥硕的老鼠,他将油纸包里的吃食扔进了鼠笼,又将酒也倒了进去,坐在一旁看着老鼠们,过了约么一盏茶的工夫,见老鼠们都活得好好的,这才拿刀切了酒肉吃了下去。
连成珏看到此处不由得后背冷汗直冒,舅舅竟然防他至此,他若是真在酒肉里加了些什么……怕是此时他已然没命了,那老鼠如此肥硕,想必是舅舅连那些个下仆送来的米面油等等都试过了,自己想要下毒怕是难上加难,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狠狠地捶了一下假山。
这些日子他夜不能寐噩梦连连,都只为了管仲明这颗大灾星,若是不除了他,这大灾星早晚要害了他!可论武功他手无缚鸡之力,论手段他也远不及管仲明,现下他又对他起了防心,他又能如何?难不成真要向官府或江湖强梁告发?不成……到时候怕是连自己都要牵连进去……他只觉得进退维谷心焦不已,恨不得立时来道雷劈死了管仲明一了百了。
183伏法
连成璧翻看完最后一页书册;将书慢慢地合上,阳春三月下江南尚能称得上是风雅;秋天时来江南;便有些受罪了。
白日里粘粘乎乎地热,整个人像是被放到蒸笼里了一般;晚上时依旧是热得粘粘乎乎;无论洗几次澡都没办法去掉那种热得人心焦之感,到了二更天以后,才稍有些凉意。
武景行站在他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龙睛过去开了门;武驸马……
连兄可是歇着了?
我家老爷还没睡……
可是武兄来了,快请进。武景行是个武人,本来就是极爱动的;比他这个文人还受不了这几日的天气,这次他能来江南,全凭着武景行三寸不烂之舌,跟皇上和刘首辅说什么他本是行武出身,又自幼长在道观,怕是不懂丝绸好坏,更看不出各种花样门道,他家则是累世经商,见过的好东西成千上万,又是个读书人,想必晓得其中门道,要让他跟着去掌一掌眼,皇上正是崇拜英雄的年纪,对像是侠士一样的武景行言听计从,自然是答应了,刘首辅虽觉得带着他一个翰林院编修去江南挑选丝绸有些奇怪,却也只觉得是武景行年轻想要带友人出去见识一番,加上对连成璧印象极好,也未曾犹豫便答应了。
武景行进屋之后,先是坐下了,过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我有一事想与连兄说……
说吧。
锦衣卫的杨晏知道这次替圣上采办丝绸是我们一起来的,他……想要见你。
连成璧一愣,慢慢又释怀了,他这次出京本来就不是什么机密的事,锦衣卫又盯因赏金的事一直盯着他,杨晏要见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明日我头一件事就是去见他。
武景行的脸上又露出了为难之色,他现在就在楼下。
杨晏背靠着墙坐在客栈的角落里,奇异的是此时虽早已经过了饭时,客栈楼下的饭厅里,仍然在各个角落都坐满了人,只是这些人多数不看杨晏,杨晏身边的几个人盯着这些人的眼神又有些不对。
就在此时从楼上走下来一个穿着月白潞绸直缀,头戴四方平安巾的俊美青年,青年面上的神色似有些倦倦的,走到楼梯口,凤目一扫便瞧见了坐在角落里的杨晏和分坐在各处的连家所雇的江湖好手,这些江湖人虽说或为了连家的财势或为了江湖义气见到身为锦衣卫的杨晏都没避走,可眼睛里都透着几分的畏惧,自古官匪不能两立,这帮人就算是号称走白道的,多少都做过些以武犯禁的事,看见杨晏自然是极不舒服,杨晏左近还有几个眼生的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脚下穿得都是官靴,身上带的兵器都是绣春刀,想来也是锦衣卫的人无误。
杨晏瞧见他来了,站起了身,连大人。
杨大人。连成璧一边拱手,一边微微一笑,原本微颦的剑眉舒展了开来,就算杨晏阅人无数,见到连成璧时也难免感叹连家这块连城宝玉,实在是价值连城,就是这般的站在那里,依旧光彩夺目,便是那些个对他有几分敌意的江湖人,多数也忍不住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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