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之言,兄弟二人都懂。
当年他不得生父母与养父母的厚待,被逼无奈当了兵,谁都当是必死无疑,哪知道留了一条命,而且买房置宅子,显见的过的很好。
别人先不说,裴东俊就先替他出了一口气,与有荣焉一般。
及止进了大厅,见丫环俊俏,端着热茶前来,又请示他:“老爷可有用早饭?”
“夫人可用饭了?”他这句话,纯属习惯。
哪知道裴东俊又笑了起来:“兄弟你都成亲了啊?”
裴东明翻了个白眼给他:“七哥我可记得你十六岁就成亲的啊。”又吩咐丫环:“你去叫夫人收拾好了抱着欢欢来前厅见客。我七哥从老家过来了。”
裴东俊是独子,在裴家一族里家境又是好的,因此成亲的时候那宴席还颇为丰盛,彼时裴东明年纪尚小,只能等大人们吃完了,坐在孩子那席里吃,连喜酒也不曾喝得一盅,他远远瞧着那个神采飞扬喜袍加身的少年,心中只是略微惆怅,从此以后少了一个玩伴。
成亲以后,裴东俊就开始了出外行商,跟着裴父做着小本卖买。
兄弟两个常年不见,就渐渐的疏远了。
裴东俊这会扭捏着站在那里,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摸遍了,一脸的尴尬,最后甚直想猫着腰子往外走,裴东明拉住了他,“七哥你这是要去哪?”
“我……我竟然给大侄女没准备见面礼,这就出门去买一个……”说着面上又涌上酸楚的笑意来。
他家每年最多也就几十两的进益,那五百两是攒了好多年才存起来的,就算是不做生意,也足够他们一家子生活二三十年了,如今一朝被骗,他到了裴东明门上,连个给小孩子买见面礼的银子都无,不由羞窘万分。
裴东明将他一把拉了过来,按坐在椅子上,笑叹道:“七哥想多了,我家娘子不是那样人,不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你且安坐着吧!”
不多时,书香果然抱着裹的严严实实的裴欢欢过来了,上前见了礼,便吩咐丫环摆早饭,只道这大雪天的喝碗热粥好袪袪寒。
她这般寻常自然的态度,倒好似裴东俊已经来她家无数次了,今日前来不过是正撞上了便宜饭,正好同他们夫妇一起用些。
裴东俊身上衣裳数日未曾浆洗,今日又被店里小二连绑带折腾,丢到了雪地里,沾了满身的泥点子,此刻坐在裴东明家干净敞亮的厅堂里,得亏得裴东明娶的媳妇儿贤惠,眼神里连一点嫌弃的意思都无,便如寻常家人一般亲切有礼,倒令他一颗自绝的心渐渐涌上些热乎气儿来,先就着丫环端上来的铜盆里的热水洗了把手,这才坐在桌前用饭。
裴东明家的早饭一向清淡,小米粥,腌胡萝卜芹菜,外加芝麻烧饼,小笼包,还有一人一碗特意煮过去了腥膻的羊奶。
在苏阿爸的帮助下,总算裴家后院里养了两只母羊,供两位老人及裴东明夫妇饮用。
裴家的早餐一向是分开用的,只有晚餐是全家一起用的。
天冷雪厚,裴东明早拦着不让苏阿爸去马市,只说到了年关,家里需要他看着些,事实上是怕老人家在雪地里万一滑倒了可是不好。
苏阿爸如今已经习惯了裴东明与书香的好意,就当年前休息,索性在家里陪着苏阿妈。
裴东俊与裴东明夫妇吃过了早饭,心头对书香好感倍增,又听得她吩咐丫环安排客房,自作主张道:“前些日子我家夫君做了两套新衣,我瞧着一件料子与七哥的肤色倒极为相衬,我瞧着七哥可是在雪地里滑了一跤?不若丫环侍候七哥将那套新衣换了,再出来见见我家老太爷与老夫人去。”
裴东明笑道:“就按娘子说的办。恰好阿爸阿妈这会差不多吃完早饭了,一会七哥沐浴完了我们就过去。”
裴东俊在裴东明家客房里,将整个身子都埋进浴涌里,良久之后才冒出头来换了一口气,眼眶微红,面上湿透,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洗澡水,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无意之中碰上裴东明,开初的自绝之意经这热水一泡,只觉越发软弱,形同泡影,竟然是再也提不起勇气。
遇上裴东明,是他命不该绝!
他洗浴干净了,翻看旁边凳子上放置着的衣物,这才发现哪里是东明媳妇儿说过的“一套衣衫”,分明是全套的,中衣鞋袜锦袍外袍一应俱全,都是好料子,摸在手里又轻软又暖。
裴东俊穿戴一新拉开了房门,只觉冷冽的空气从肺里呛了进来,反有几分甘冽之意。
裴东明就在院子里等着,上前去拍拍他的肩,淡淡道:“我十几岁当兵,无数次差点死在北漠人手底下,前年的那场大战,响水陷落,我自己险险死去,被一对北漠的老夫妇救了下来,躺了半年才渐渐的好了起来,好几次感觉自己都要死了过去,可是记挂着你兄弟媳妇跟她肚里的孩子,总归是挣扎着活了下来……”
裴东俊抬头去瞧,当年跟在他身边的那小小孩童早已经历经沧桑,不知多少次与黑白无常擦肩而过,别后岁月并非一马平川……如今站在他身边,眉间一派豁达平静,竟然连一丝怨恨也无。
他以为这少年最应该抱怨命运不公的。
几乎就是在一瞬间,他豁然开朗,兄弟这般想着法子的开导他活下去,不惜暗示他家中父母妻儿,他又何必为了银子而自寻短见?
七尺汉子刹那眼圈再次红了,却笑着问道:“你说的阿妈阿爸可是救你的老夫妇?”
裴东明观他神色,知他已经想开,便答道:“我回来的时候便将他们二老接回了家中,只当父母侍奉,因此七哥今日到了我家,还是要去见见阿爸阿妈。”
“是应该见见!”
裴东俊一边随着裴东明往苏阿爸的院子里走,一边在内心感慨,若族里的九叔与十六叔得知了裴东明如今这般的出息,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当年薄待了他?
族中九叔便是裴东明的亲生父亲。
细数起来,裴九与裴十六如今膝下的儿子,竟然没有一个有裴东明这般出息的。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明天还有更,我继续爬下去写。
呼唤三九妹子楚欣,速度来呼我留地址我给你寄样书。
另外,关于我的性别……泪目,我好像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吧?
偏偏有傻乎呼的妹纸不看作者有话说,要看下面别人的评论瞎猜。
明明窝是魔怪她妈妈!!!!!
☆、罪妻
133
裴东俊见过了苏阿爸与苏阿妈以后,便在裴东明家住了下来。
他旁观裴东明一家生活,发现裴东明夫妇待苏家两老如同亲生父母一般,心中暗暗惋惜,族中九叔与十六叔放着大好儿子不要,如今这儿子却在别人膝下承欢,时也?命也?
裴家坳说是坳,那不过是当地人的叫法,其实却是个三面环山,地势略低些的镇子。
镇上裴姓居多,族中虽无大官,多是小商小贩或者农田耕夫,却因着人丁兴旺,便是本地官绅也不敢小觑。
裴东明的亲父与养父乃是族中四房老爷的两个儿子。四老爷平生只得了二子一女,裴东明生父为兄,在族中排行老九,养父为弟,在族中排行十六,中间还有一个姑姑。
四老爷生前经营着两间铺子,故去之后,裴九与裴十六为了争这两间铺子,曾一度闹的不可开交。只因这两间铺子赢利有高低之分,两兄弟总觉不公。
最后这事由族长作主,才分了下来,赚的多的那间给了裴九,少点那间给了裴十六。
本来这事便到此为止,时间久了,两兄弟又恢复了来往。而且大概是裴十六憋着一口气,那间不太好的铺面在他手里年余,竟然教他扩成了两间铺面。
可惜他成亲多年,膝下无儿无女,媳妇又是个厉害的,娘家也富裕,想他那另外一间铺面还是媳妇娘家多方提携才赚的,这下是连纳妾也不能了。
夫妇俩最后一核计,便想着从族里过继一个儿子。
只是放眼族里的那些子侄辈,只要一想到将来自己亲爹遗留下来的连同自己打拼的这间铺面都要尽归他房所有,裴十六到底心里不痛快,这时候便想着不如从裴九那里过继一个儿子来,至少是亲侄子,总算不亏。
裴九这些年也只守着那个铺子过活,如今三个儿子一人只能分一点铺面,听得族老前来说合,裴十六要过继自己一个儿子,心下盘算了一回,到得最后,亲爹留下的这份家产全到了自己的手中,哪有不愿意的?
这样子,裴东明才被裴九寄予继承家业的重望,过继给了裴十六。
因着裴东明的过继,两兄弟确实也相亲相爱了三年,等到裴东明七岁,裴十六得了亲生儿子,孩子落地的那一刹,他心中不无懊悔,好好的产业,这下平白要被裴九分出去一半了……
这种懊恼伴随着裴东明一天天长大而愈来愈强烈。
裴家虽然不是诗书传家,但族里也设了学堂,却是个落弟的秀才,教这些裴家子弟识字,旨在出外行商不被人骗,识得字写得契书,算得了帐。裴东明在族学里识字读书,渐渐长到了十六岁说亲的时候。
裴十六如今膝下已经有了一子一女,对这个养子便分外的看不顺眼,找族老说合了好多次,只道自己如今膝下已经有了儿子,便不想夺兄长之子,想要将裴东明还给裴九。
族老怒斥他胡来。
哪有过继了之后又退还给原父母的。
况裴九听到这消息几乎炸了毛,本来好端端是他的儿子继承的家业,如今凭空飞出去了一半也就算了,哪知道裴十六竟然连这一半也不想给。
兄弟两个本来为了家产就有心结,这下愈演愈烈,闹的阖族皆知。
最尴尬不过裴东明,亲父养父皆不愿意要他,裴东俊那时在外行商,后来听到这事,替他想一想,也觉难堪。
——何至于到了那一步?
裴十六最后想了个法子,分家不经过族里,直接向裴东明摊牌,家中铺面房屋要留给弟妹,只分了一处破败的小院子给他另过,以后贫穷富贵各不相干。
说是小院子,那院子里不过两间草棚,聊以栖身。
裴十六原也是赌着一口气,你自己的儿子我养了这般大给你,你还不要,那就由得他去吃些苦头吧,反正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这些事休想再让我来负担。
裴九膝下两子如今渐愈成年,老大已经娶妻,已经花了一笔银子,老三年纪总归还小些,还能再缓个两年,若是接了裴东明过来,立时三刻便要拿银子出来替他成亲,自然百般不愿,就算知道裴东明被赶了出来,也装聋作哑,这才有了后来征兵令下,裴十六驱使他前去投军一节。
裴东明不知道的是,自他投军之后,裴九与裴十六皆似解脱了一个大烦恼般,过得个三五年,见他连一封家书也不曾送来,况当初征兵,他背着个小包袱离家,具体的要往哪里去,裴家人也说不准。
裴东俊如今细细想来,个中滋味,恐怕只有裴东明心里才知,他到底当时不在,知道这些事情也只是行商归来,妻子夜中转述。
这兄弟,从前落魄的时候,他不曾施以援手,但如今他落入窘境,裴东明却全力奔走。
休息了两日,裴东明便带他出门了,说是要寻找失银。
他这次被骗,实乃是有一位从前同做行商的李姓商人发了一笔小财,后来他费了老大功夫,一顿酒水将那李姓商人灌的醉了,那人醉后才道,他实是因着来到了响水,买了一位北漠人的宝石香料,运到了老家才发财的。
那李姓商人醉后将与自己卖买的北漠人的名姓及住在响水何地都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个精光,裴东俊用心记了,等那人醒来之后,假意去盘问,却见他捂的严实,一字不露,这才全然相信。
如今各处在疯传,响水城的宝石便宜的就跟石头一般,香料也是价格低廉,运到各城镇价格能翻好几倍,最是容易获利。
裴东俊得着这个消息,连夜赶回家,凑了家中历年所有积蓄,赶到了响水,果然找到了那李姓商人所说的北漠人,又在一间房里查看了宝石香料,约好了付款交货,那北漠人便在家里设宴款待,席间又有北漠舞姬助兴,实是欢乐非常。
等到裴东俊酒后醒来,哪里有商人舞姬,宝石香料,早已人去屋空,不见了踪影,而他怀里的五百两银票更是不翼而飞……
裴东明带着他一路往府衙而去,裴东俊连连拒绝。出了这种事,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往府衙而去。
但府衙的人只当此事记录在案,令他在响水等着,这一等便是半月,他身上本来只有客栈包袱里的几块碎银子,到得最后,盘缠罄尽,失银无望,又到了年末,这才当了包袱准备了此残生。
裴东明却带着他一径到了府衙门口,裴东俊习惯性摸摸腰间荷包,原想着既然裴东明死马当作活马医,怎么着也要给守门的衙役掏个辛苦钱。
哪料得到,他正摸着荷包发憷,只因内里一文没有,已见得那些差衙热情的上前招呼:“裴将军,今儿什么风,竟然将你这个忙人刮了来?”
这帮差衙当初跟着罗四海抗敌,都是经过生死之战的,倒同响水军中人都生出了同仇敌忾的心气,有时候在街上遇上了还要勾肩搭背充当一回袍泽。
裴东明温文浅笑:“找主事的有件事儿,兄弟们如今还是叫我裴掌柜罢。”
裴东俊在旁已经呆住了。
裴家坳历代以来,何曾出过将军?
裴东明与守门的衙役闲话罢,便领着裴东俊长驱直入。
响水府衙之中,忙碌的官员们碰到裴东明,皆客客气气,以他从前的官职相称,又听得裴东俊是他兄长,对裴东俊也极是客气。
裴东俊一介小小行脚商人,多年来各处奔波,挣得些辛苦钱,凡与官府之内的厮见,无不是矮了一截,何曾享受过这般殊荣,今日跟着裴东明在响水府衙里穿梭,如入自家庭院,心头几多感慨,都不知道往哪里发。
要是九叔与十六叔见得东明这般风光,不知道该如何作想?
会不会争着前来认这个儿子?
……
等到裴东明在府衙里从捕头司录主事府丞一路找了上去,各关卡都打了招呼,便带着裴东俊直闯城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