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见得梅姨娘这番打扮,不知有多高兴,见莲香灰败的脸色,取出一张五十两银票来,道:“媳妇儿你也年纪轻轻的,是应该打扮的鲜亮一点才好。”又拉过孙子来,搂在怀里一阵亲热。
贺黑子的儿子并无大名,如今还只是一个乳名,唤作城哥儿,还是贺黑子起的。
莲香攥着那五十两银票,见城哥儿偎在婆婆怀里吃着糕点,身边的女人是丈夫的枕边人,掌家大权被夺,凡事被婆婆摆布,塞了俩女人在她们夫妻中间,却给了她五十两银子来哄她,人人当她软弱可欺,这个家如今再不是她从前那个温馨的小家,当时一股愤懑之气从腔子里拱了上来,差点将这五十两银票扔到自家婆婆脸上。
——她的婆婆定然是年轻的时候受过太多婆婆的气了,多年怨愤无从发泄,如今才来折磨她的!
恐怕无论如何,她付出多少孝心都不能打动这老太太的铁石心肠,她又何苦再做无用功?
人最怕的就是身在局中不知醒。
这一刹那莲香心头忽的雪亮,虽内心惨痛但面上却终于浮上个笑意来,大概是因着太苦,笑容里带着些恍惚,却不再是过去那张未语泪先流的模样了。
这日吃过早饭,她趁着天色尚早,请示过了贺大娘,准备上街去,只道是去扯几尺料子来做件鲜亮的衣衫。
贺大娘见她今日神色有异,便派了个丫环跟着。
莲香带着丫环一路在街市间走过。她今日心绪极糟,几乎可算漫无目的。到得响水最繁华的街市间,丫环小声提醒她布庄就在前面,她方回过神来。
这家沈氏布庄乃是响水战后至今最大的一家布庄,就座落在响水酒楼旁边,两层楼的布庄里,无论绫罗绸缎还是庶民用的布料都很齐全,质量又好,响水城好多人家都以在消费为荣。
莲香进去的时候,大堂一角正有伙计跟两名妇人小声议论,背着身子那边又有柜台挡着,她到不曾注意,只随意低头看着布料,旁边伙计小声陪笑,一一指点。
等到那边的前来买布的妇人选好了布料,伙计引的往这边来付银,缓缓走了过来,两边一打照面,顿时都愣在了当地。
方才在那边买布的正是大着肚子的书香,陪同她前来的却是苏阿妈。
二人在布庄打了个照面,都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同住一城,说起来也不算远,可是这么久以来,二人却始终未曾打过照面。
无论莲香是否自悔,一次次想要再见书香,但书香却从来不曾想过要见见莲香。
只因一同相守的岁月太过甜美,后来的事情又太过寒心,两下里搅在一起,想起来也是痛苦,不如不想不见。
如今意外相见,她的目光也只是一怔,被她挽着胳膊的苏阿妈这一霎那感觉到了她的僵硬,不免动问:“香儿,你认识?”
莲香站在书香面前,见到她的这一刻,十分想扑到书香身边大哭一场,可是看着她的大肚子,又心生惧意,提着一颗心站在那里,直到书香漠然的回答她身边老妇的话。
“阿妈,不认识啦。”
那样的轻描淡写。
她说不认识她。
就像一记重锤重重的敲了下来,莲香一刹那眼前发黑,要使劲攥着丫头的小手臂才能立定在那里,目光一片茫然,可是感觉却意外的清晰,能感觉到书香一步步慢慢从她身边走过,甚直她的裙裾还轻轻的扫过了她的裙裾,荡了一下随即又分开……
相逢陌路。
耳边听得那老妇人格外苍老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屏障传了过来,其实就在几步开外。
“香儿,这布给奶娃娃缝小衣儿最好了,摸着真是舒服……”
“阿妈,上次是秋芷缝的,这次该我缝了吧?”
“你怀着身子,只要吃好养好,动针线伤眼睛。这次让兰萱缝,那丫头针线活比秋芷还要好。”
“阿妈,我这当娘的总要给孩子做些什么吧?”
“你……那就裁剪好了……”
“我……不会剪小孩子的衣服啊……”
然后,是店小二热情的招呼,会银,两个人的脚步就要离开。莲香背对着她,心头激荡,猛然转头,却见得书香与那老妇人转身欲去,却又立定在了那里,她循着对方的目光去瞧,店铺门口进来一名极是袅娜的女子,身边跟着个丫环,穿着淡粉色的薄纱裙子,胸前露出一痕雪肤,瞧见了她二人,顿时怔怔立在了那里。
那女子身后的丫环暗道不好,只当自家主子今日遇上对头了。她们本来想着早一点出门,趁着布庄无人,多买些好料子回去,要针线房裁衣,哪知道才进了布庄就撞上了对头。
“玉娘,要不我们回去吧?”丫环小心翼翼的提醒。
被称作玉娘的女子面容绝美,只是脂粉之下难掩淡淡的疲惫。
“我倒不知,能在这里遇上故人。”
书香与莲香听了这话,心中俱是五味陈杂。
这个被小丫环称作玉娘的女子,正是怀香,如今却是天香阁里的头牌,响水城富绅不少皆是她的入幕之宾,那些富商娘子们恨她恨的牙根痒痒,提起来无不咬牙切齿暗地里咒一声“贱货”。
当年林家倒了的时候,三个人与一帮林家的丫环一同来到了此间,如今数年光阴匆匆而过,再见面却是这般光景。
时移世易,原来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从这里开始,书香莲香怀香的人生终于开始沿着各自的人生轨道而不可逆转的缓缓行走,再无回头的可能。求仁得仁,无论是正在发生的或者是将要发生的,无论是内心的震荡以及外界的磨难变化,都会真正的开始,开始走向命定的结局。
PS:这是昨天的更新。
☆、呼延
126
今日裴东明本是约了好些粮户来响水酒楼议事,想着书香月份渐大,一直不曾到酒楼来过,便雇了马车带了她过来转转。
到得酒楼门口,已有人翘首等着裴东明,她便索性跟苏阿妈到附近随意逛逛,就后就逛到了沈氏布庄。
裴东明那边忙完了来接她,正巧瞧见这一幕,生怕她又伤心之下想起原来那个孩子,便一路扶着她慢慢走,又说些话来逗她笑。
苏阿妈不知就里,反倒惹的乐呵呵的陪着他们小夫妻,不过几步路,眨眼间便到了。
裴东明早让人预留了好的雅座,缓缓扶了书香,将她跟苏阿妈都送了进去,店小二是极有眼色的,早通知了厨房,招牌菜一道道往上端。
此地因着地域关系,菜色都以肉类为主,蔬菜为辅,香味扑鼻的孜然羊排,野山菌炖小鸡,红烧野猪肉……俱都是份量十足。
北漠人与本地人尽皆豪爽,最见不得南方那小盘子小碟子摆了一桌,吃起来却没几口的,因此响水酒楼走的是务实风格,桌椅都是笨拙中透着古雅,菜色多以美味量足而取胜,还兼顾北漠人的口味,雇了北漠厨子,因此那些互市跟马市前来做生意的北漠人如今都喜欢在响水酒楼用饭。
退下来的军汉们如今除了种田,其余时间有的找些扛活,也有进山打猎的。凡是从前响水军中兵士所猎之物送到响水酒楼来,一律高过外面二成来收。
这事连赵老抠也无异议。
于是响水酒楼的菜色总要比对面四通酒楼的丰富太多。
听说从前四通酒楼回收猎物,价格奇苛,如今倒好,连着那些不曾做过军汉的猎户们都愿意将猎物送到响水酒楼里来,虽然比当过军汉的猎户们低了两成,却仍然比四通酒楼要高出不少。
“谁让酒楼的裴掌柜与他们有同袍之谊呢?这哪里是我们能比的?”
这些猎户们倒想的开。
问题是,猎物多了,新的问题却出来了。
以前回收皮毛的店价格也一向压的很严苛,那些曾是军汉的猎户们拿着猎好的皮毛不肯出手,堵在酒楼后门要裴东明收,怂恿裴东明再开个皮货店……他费了老大力气才将这些人劝走。
裴东明头疼的揉揉额头,假如请那些伤残了的,比如腿脚有问题,却会处理皮毛的退下来的军汉在皮货店里帮忙,大概是可以解决一些他们的生活困境吧?
不止是这些皮货的问题,还有城北粮户们的问题。
本城的米粮商人都憋着一口气等着压价大赚,今日他召集了一部分城北粮户,都是从前的军中将士,结果这些家伙全都坐在那里兀自吃喝,就跟战时一样,只纷纷表态:“我们都听将军的,您说要卖,我们就卖,要说不卖,我们就压着……”
“反正这事由您来作主……”
裴东明恼怒:“叫什么将军,叫掌柜,裴掌柜……”这么久了还改不了口。
立即有人乐呵呵的改口:“掌柜,裴掌柜……”
这帮不长脑子的混蛋,难道不怕他把他们都卖了?
裴东明郁闷的灌酒,自己空有奸商的潜质,却无奸商一展宏图的环境,遇上一帮欢快的嗷嗷叫着洗好了脖子送上门来任你宰割的家伙们,他想要下手也觉得毫无成就感,简直不屑下手。
除了好生为这帮不长脑子的混蛋打算,别无他途。
这帮家伙吃饱了喝足了,临走的时候都拍着他的肩殷殷嘱托:“裴掌柜,我们就等着你下令了啊!”
以前因着官职尊卑,没有机会这般明目张胆的拍肩,又生怕在校场被裴东明打击报复,在他面前一般都比较收敛。如今借着机会上前来拍肩,下手一个比一个狠,裴东明只觉得自己两边的肩膀都要被拍麻了,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喂够了吧你们这帮混蛋!”
这帮家伙大笑着扬长而去。
有一帮熟悉的混蛋们拖后腿,阻碍他往奸商的路上走,裴东明深为苦恼,不知道自己猴年马月才能赚到足够的钱。
等人都散尽了,赵老抠才从柜台后面转出来,连老郭头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二人拍着裴东明的肩膀皆是语重心长,一脸坏笑。
“掌柜的,我们就指望你了!”
分明是学那帮混蛋的样子来调侃他。
裴东明飞起一脚去踢他两个,却被他两个轻轻松松躲了过去,店小二正端着一盘酱牛肉片过来,撞进了打斗的圈子,眼见着一盘子酱牛肉不保,赵老抠心疼的闭上了眼,那小二手下功夫却极好,足尖在赵老抠肩头轻点,半旋着身子接住了那盘牛肉,愣是教一片牛肉都不曾掉下地,直惊的一个刚进酒楼的北漠人拍掌大赞。
不过一座酒楼,竟然也藏龙卧虎,不怪北漠最后打输了。
——其实这是朝廷密探的实力而已,纯属误会。
裴东明大掌回拍在老郭头肩上:“通知厨房,今日我要宴请我家媳妇儿!”
赵老抠怪叫一声:“要亏本了要亏本了!”被裴东明一个眼刀,委屈的嘀咕:“改天我也要宴请我家媳妇儿!”又丢给老郭头一句话:“你家人口太多,不许宴请,不然亏本太厉害了!”
老郭头:“……”人口多也是被鄙视的理由吗?
不是都提倡门庭兴旺吗?
反正他家媳妇儿马上就要生产了,等生下来在酒楼办满月酒也不错。
打算好了以后,他便乐颠颠的去厨下通知今日要准备一桌菜,掌柜的要请掌柜娘子来吃饭。
酒楼里帮厨的妇人们当初是见识过书香的严苛劲的,闻听她要来,立时打起精神将厨房突击了一遍,又有女人偷偷摸溜出来在自己负责打扫的区域检视了一遍,生怕被她逮到了不干净的地方,见很是干净,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这顿饭,书香吃的很是合口。
进门的瞬间,她的目光挑剔的在酒楼四下随意瞄了一眼,见打扫的也很干净,又思虑着待会是不是要去厨房转转……一顿饭下来,她跟苏阿妈互相挟菜,尝了不少的菜色,裴东明却坐在那里净顾着发愁,只喝了好几口酒,却不曾吃菜。
书香见他心事重重,随口问道:“夫君这是在愁什么呢?”她正坐在窗边,余光瞧见一辆车驾缓缓而来,随行护卫皆是高骑骏马,北漠服色,一色的年轻体健的小伙,不禁侧头多瞧了两眼,猜测着也不知道这是北漠什么人。
裴东明闷闷应道:“发愁咱家田里的粮要卖到哪里去,今年丰收,粮商们都准备压价……”
他这些日子为这事发愁,罗四海也催了好几次,要他想个法子,他本不欲书香担心,这会多喝了几杯,便随口讲了出来。
“那就卖给他啊。”书香随手朝那个北漠车驾一指,反正北漠人向来以畜牧为生,肯定缺粮的嘛。
裴东明与她对面而坐,转头朝窗外一瞥,顿时大笑起来,当着苏阿妈的面前便拉着书香的手不放了,“好!就卖给他了!”
书香一时里傻眼了,再探头朝那车驾去瞧,原来已经停在了楼下,从马车上下来一名三十几岁的男子,高鼻深目,气度佼好,正提步往酒里来。
“夫……夫君啊,这事能不能再打听打听,这个人……又不知底细……”
裴东明笑的眉眼俱花:“媳妇儿你可不知道,此人可是北漠的大商人呼延赞,就是上次送我们家两名美姬的商人。”
二人都不曾注意,提到呼延赞的时候,苏阿妈的眉目忽的一僵,却又释然,转眼平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纯属是为了试试中午发文的点击率的……下午四点还会有一更!
☆、127 兼顾
127
作为北漠的大商家,呼延赞此次前来响水,为的就是北城外的那些庄稼。
北漠人不懂稼穑,以畜牧为生,偶有种些青稞之类的牧民,境内食物多靠牛羊战马或宝石香料等从他国贩卖,再买了粮食运回来。
裴东明找上了呼延赞,二人一拍即合,当下议定了价格,只是所虑回北漠途中护卫队人数有限,万一遇上盗匪之流该当如何。
裴东明如今已渐找到了赚钱的窍门,当下拍着胸脯打包票,他自己就有一家镖局,镖局人员职业素养高,人员多,除了要价比较高之外,别的都没问题。
呼延赞表示一事不烦二主,等确定了粮食的数量再来商议镖局押镖的人数。
陪同裴东明一同来谈判的赵老抠见他撒谎都不打草稿,凭空便编出一家镖局来,早被惊的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憋到呼延赞走了之后,他揪着裴东明的衣万分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