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上遭了水患,被困在这江上行走不得,这些东西更显得珍贵起来,姚延恩自己都是舍不得吃呢。
当香薷把食盒放在甲板上,把里面的菜肴和水晶蒸饺放在华西淩的饭桌上时,华西淩的神色可谓一时三变。
“这是我家夫人叫奴婢给先生送来的。我家夫人说了,今天幸亏有先生帮忙,不然她又要忙道天亮了。先生辛苦了。”香薷受姚燕语教导,对华西淩的态度还算恭谨。
“不必了。”华西淩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或许只是埋在骨子里的那股别扭劲儿怎么也压不住,也或许是不甘屈人之下,他下巴一扬,淡然说道:“你家夫人食不厌精,在下可享受不了这等精致吃食。在下是贫贱之人,还是吃贫贱之饭更安心些。”
香薷本来就瞧不上这个什么‘小华佗’,呸!不过是略平头正脸的一个男人,懂点医术罢了,难道平时给老百姓看病不多要银子,就是‘华佗’了不成?
而且,香薷是有备而来,专等着这几句话呢,于是不疾不徐,冷冷一笑,淡然说道:“先生还说别人沽名钓誉,以奴婢看,华先生你也是惺惺作态之人。而且,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还十分的可笑。”
华西淩登时就拍下了筷子瞪着香薷想要骂回去。可忽然间觉得脑袋里空空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后也只是狠狠地挠了一下头皮,从心里骂了一句:他娘的,老子今年犯太岁么?怎么竟被小丫头片子给骂来骂去的?昨晚有一个,今晚又来了一个,还没完了!
小华先生心里的那股子气性又被激发出来,他挥手一指那道松鼠桂鱼,冷笑道:“这鱼不是现在清江里捞上来的吧?这鱼从江宁远道而来,路费不便宜吧?还有这蒸饺——这么精致的蒸饺必得是名厨所制吧?这么两道菜和这一笼蒸饺,得是多少银子?哦,银子还在其次,这得是多少人的辛劳付出呢?这边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垂死挣扎,而穿上的厨子却花费一天的功夫只为了你家主子能吃上一口可心的饭菜。说你们‘为富不仁’不为过吧?”
香薷轻声哼道:“还真让我家夫人给猜着了。你且听好了,我家夫人行的正坐的端,吃的是自家的米自家的菜,难不成我家夫人生在富足之家,也要去学那些贫民百姓吃糠咽菜不成?那才是真正的沽名钓誉,而且愚不可及。”
华西淩还想说什么,香薷却根本不容他再说,便直接打断了他:“奴婢斗胆,再多说几句,湖广的粮食被大粮商控制,粮价翻了十余倍,现在嘉州大灾恰逢北边大地震,朝廷和府衙拿不出一粒米来赈灾。这几十船粮食都是我家夫人的娘家粮仓里运出来的。我家老大人若不是菩萨心肠,心怀天下,怎么可能把自家的粮仓掏空,运到这里来平抑粮价,赈济灾民?!难道这也是沽名钓誉的话,我倒是希望天下人都如此沽名钓誉的好!”
华西淩完全没想到是这样,他看着船上的官兵对姚延恩撑大人,还以为这几十艘船上装的都是朝廷调集过来的官粮。
香薷越说越生气:“我家老大人在两江任总督十年,没有贪墨过一粒米,一两银子。这一点连皇上都没话说。你又有什么资格指摘我家夫人?!我家夫人感谢你今日帮忙,所以才把自己的饭菜分出来给你,而你不但不领情,还说这些恶毒的话,你这人是非不分,黑白不辨,我看就是茅坑边的一块砖——又臭又硬!”
说完,香薷伸手便把松鼠桂鱼往食盒里端。华西淩见状忙拱手道:“是在下错了,姑娘骂得对。还请姑娘不要生气,这菜既然是夫人给在下的,又岂有拿回去的理?还请姑娘替在下在夫人跟前说声谢谢。”
“我只负责听夫人的安排送东西,若要谢,你自己去。”香薷给了华西淩一记白眼,拎着食盒起身走了。
“多谢姑娘。”华西淩朝着香薷的背影拱了拱手之后,又抬手使劲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姚家的老厨子做菜的手艺也是祖传的,这道松鼠桂鱼也花了大心思,自然美味无比,但华西淩却是食不知味。
他嘴里吃着鱼和蒸饺,心里却都是那一道窈窕的白色身影,他甚至想不清楚这个传说中的女神医长得什么样子,她的脸型是长是圆?眼皮是双是单?鼻子是大是小?嘴唇是薄是厚?这些全无印象,唯有那个窈窕的身影,一袭白衫在衣裙衣衫褴褛的难民之中越发圣洁,像是天上仙女下凡,不染一丝尘埃。
华西淩这一声谢谢到底没有说出来,不过第二天他更加卖力的去给那些难民医治,且再也没有说三道四。
两天后,云瑶派锦麟卫押送了两千俘虏过来帮忙修河堤,姚燕语才知道云瑾派人围攻竹林自己的住处并想要捉自己跟云瑶做人质的事情。知道云瑶在跟苗族草婆的对打中中了蛊毒,一时又为云瑶担心。
不过云瑶书信里说的很清楚,草婆已经为己所用,成公墓那边的危险已经解除,她要带人去援助韩熵戈等,这两千俘虏不好带去,只好打发到这里来修河堤。
应云瑶的要求,苗婆给杨复以及他手下的这两千人都下了蛊,所以这些人也不敢耍什么花招。
这两千人的到来,大大加快了河堤工程的进展,七日后,河堤完工,清江的水流渐渐地高涨起来,大船已经可以同行了。但此处水灾的赈济还需要继续,幸好顾允桐那边也有消息,说本来粮价因为陈家全面开仓平价的缘故已经开始下跌。但也因为陈家粮铺不限购的缘故,被其他的商家钻了空子,又开始把大笔的银子买成粮食囤积起来。
官府出面干预勒令商家限时限购,但效果甚微。而且因为前期商家恶意哄抬粮价制造了混乱还没有完全平复下去,乱民依然存在,且连日阴郁加上嘉州清江决堤,今年的夏收大受影响云云,一句话,湖广依然需要粮食。
听说粮船要走,嘉州和周围受灾的几个县令都匆匆忙忙的找上门,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尽,只为了湖广按察使姚大人能够发发善心,再给留下粮船粮食救命。当然,这次几位县令不好意思白要粮食,各自都写好了欠条,说等来年丰收了一定加利息还给姚大人。
姚延恩看着几张加盖了县令私印的借条,无奈的笑道:“你们是吃准了我了!”
安陵州县令笑着拱手道:“嘉州等地虽然不输于湖广,但也是湖广的近邻。大人就算是为了湖广的安定,也不能对咱们袖手旁观哪。不然,这些灾民难民逃亡道湖广的地面上,不还是给大人添麻烦嘛。”
“你倒是会说话。可本来今年南北受灾,粮食就奇缺,你们还跟我来半路打劫。”姚延恩是真舍不得,家里的粮食都拉出来了,如果今年庄子里的稻米不丰收,姚家上下几百口子人就得挨饿。
不过,姚家上下挨饿是以后的事儿,眼前这数万人眼巴巴的就饿着呢,姚延恩再心疼也没办法,只好又留下了三船粮食,方把几位县令打发走。
粮船启航开赴湖州码头,姚燕语却暂时不能离开,因为这里还有数千伤患等着医治。
姚延恩便把自己乘坐的船留给了妹妹,船上的厨子仆妇等杂役也都留了下来,奉命伺候姚夫人。而按察使大人则随着粮船继续往西,直奔湖州码头。在那里,顾允桐带着湖广的几个知府已经等着这些救命粮呢。
堤坝修好,洪水彻底的止住,灾区剩下来的便睡开始排水修复了。好在嘉州本来就是沿江城市,几十年来为了防洪防水,城里大小河道交错纵横,只要清江主流的水不再蔓延,嘉州城里的水也就三五天就降下去了。
不过整个县城在水里泡了半个多月的功夫,再好的房子也不像样子了。
能走动的百姓们开始回去各自收拾自家的窝巢,杨复和他的两千兵勇继续做工匠,为嘉州百姓干活以换取一日三餐还有七天一次的解药。
姚燕语终于有了些空闲,开始整理这一次救治灾民的医疗资料,并且也终于有了时间想想卫章。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云瑾在此地苦心经营两年多,定然有了根基。姚燕语觉得,云瑾若是想战胜卫章肯定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他只想逃命的话,应该会挺容易。
姚燕语觉得,像云瑾这样的人,不可能把老底交给那个被俘虏的懂得机关消息的绘图大师。他但凡有点小心思,都不会把自己的命压在别人的身上,一定会留一条隐蔽的逃生的路。
“夫人,安神茶。”香薷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只青花瓷茶盏,里面是酒红色的茶汤。
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没白没黑的忙碌,又加上担心卫章,所以姚燕语晚上总是睡不好,多梦,易醒,醒来就就再也睡不着了。所以她用酸枣仁,灵芝粉等及味药材配制了安神茶,每天下午开始喝,至睡前喝两到三杯,晚上便能睡个好觉。
“嗯,放那儿吧。”姚燕语说着,把手里的一本卷宗放到一旁。
香薷近前来跪坐在案几旁边,双手把茶盏奉上,并甜甜的笑着劝道:“现在温度刚好,待会儿就凉了,夫人这就喝吧?”
姚燕语接过茶盏来慢慢地喝了一口,若有所思的问:“将军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奴婢已经让许校尉去打听了,到晚上就应该有消息了。”说完,香薷又轻笑着劝道:“夫人不必着急,在打仗这件事情上,大云朝是无人能跟将军比的。”
姚燕语笑了笑,好笑的问:“你家将军是神啊?”
“本来就是嘛,他们都说将军是战神。战无不胜的神。”香薷眨了眨星星眼。
“喂,醒醒啦!看你这傻样。”姚燕语和安神茶喝完,把茶盏递过去,“去告诉他们,一会儿都进来,我要给你们讲一讲这些脉案。”
香薷答应着下去,没多会儿的功夫乌梅,半夏,麦冬还有五个临时收的无家可归的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都进了船舱。另外还有小华先生一共十二个人,一男,十一女。众人进来后按次序排座,香薷等四个一直跟随姚燕语的丫鬟自然排在前面。
姚燕语看了一眼华西淩,说道:“华先生请上前座,等会儿请你先讲一下你诊治过的这几例脉案。”
华西淩一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这几天的功夫他几乎变成了哑巴,每天就是给病患看病用药,然后回来吃饭睡觉,再也没有说过半句愤愤之言。今天姚燕语忽然让他讲脉案,小华佗有点懵了。
坐在姚燕语身边的香薷已经起身让座,姚燕语则吩咐身后的白蔻:“你们都不必动了,只把华先生的榻几挪上来吧。”
几个丫鬟虽然不喜欢华西淩,但也不敢忤逆夫人的吩咐,于是华西淩就稀里糊涂的被挪到了姚燕语的左侧下手。
姚燕语又客气的说道:“华先生请把你这几天所遇到的典型脉案给大家讲一讲吧。”
俗话说,一会抵十有。
华西淩虽然从没经有这种类似讲学的经历,也觉得这种把医道学识像是孔孟之道一样直接搬到学堂上来讨论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但他却没有怯场。
借着整理手上脉案的时间理了理思绪,之后小华佗清了清嗓子,便开始讲了。
因为毫无准备,一开始的时候他的思绪还有些杂乱,不过讲了一个疟疾的脉案之后,他强大的专业知识便为他找回了清晰的思路。接下来的讲述便非常的通畅,他一口气讲了自己这些日子治疗的六个典型脉案,并把自己的诊疗方案以及对这次赈灾救治过程中所用的成药配方等做出客观的评价。
当他给予肯定时,在座的一些小丫鬟的脸上都露出得意之色,但当他做出批评指正的时候,香薷等人便立刻表现出愤愤不平之色。
姚燕语却不动声色,安静的坐在主位上听着。
华西淩侃侃而谈了一个时辰放在停下,此时已经是暮色四合之时,绚烂的云霞通过碧纱窗照进来,屋子里被镀上一层暖暖的金色。
按说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可众人谁也没心思吃饭。华西淩一停下来,香薷便殷切的看向姚燕语,希望自己能有发言权,驳一驳这个狂妄的家伙。
姚燕语自然乐得给她机会,于是下巴微微一扬,说道:“香薷,你有话要说?”
香薷立刻应道:“是,奴婢对华先生的三个说法不敢苟同,想请教一下。”
姚燕语点头:“你问吧。相信华先生会给你一一作答。另外,你们有谁还有不同意见的,都可以向华先生请教。”
华西淩也道:“请姑娘明示,华某必知无不言。”
这样淡定的态度无疑又给香薷等几人心理的怒火上浇油。一时间不但香薷,连乌梅,半夏,麦冬三个也都跃跃欲试,四个人一个比一个伶牙俐齿,而且她们跟了姚燕语的日子也不短了,这几年不管是药典还是药方,甚至姚燕语很多新药的配制试验她们都有插手。早就不是当初拿着银针手打哆嗦的小姑娘了。
而且,她们四个也各有长处,香薷善于配药,姚燕语手里现存的有关药物的书她都看过,虽然不能说倒背如流,但举一反三还是能的。华西淩说这次赈灾的药方又问题,香薷就第一个不服。
乌梅善儿科,对小孩子的病特别拿手,姚燕语便经常捡一些小儿科的书籍给她。此次水患,受灾百姓无数,其中当然也有很多孩子。刚刚华西淩还提出对孩子的诊治用药不够,推拿按摩的法子疗效太慢,耽误了不少孩子的病情云云,把乌梅给气了个半死。
半夏和麦冬一个善外伤,一个善针灸,二人也都得姚燕语真传,而且这几年来一直都是自信满满的,不管谁见了她们都看在姚燕语的面子上礼让三分,连姚延恩姚延意二人对她们也从不呵斥。今天被这个狂妄悖逆之人指摘,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
华西淩在这几个小丫头的围攻下,丝毫不见慌乱,而且越辩越勇,骨子里的那股狂傲之气完全被激发出来。他端坐在那里,侃侃而谈,声音忽高忽低,且又夹着嬉笑嗔怒之色,说出来的话都十分生动。
反观香薷等人就不一样了,她们虽然跟着姚燕语学得精妙医术,但到底比不得华西淩这种在市井之间混的人,而且自幼年开始读书,不但医书读的多,子集经史,野闻杂谈,他无所不读,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