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法其实很是牵强,但郁清和听完了默然片刻,还是道:“起来罢,你们有心了。”
沈宜红这才起身,摘下面纱,就穿着那身月白舞衣入座了。郁清和的目光不断在她身上打转,略略有几分心不在焉起来。香苹看得嫉妒之极,掩了嘴笑道:“虽说是零碎纱绢,这也得耗费不少呢,下回再有这许多零碎纱绢,妹妹可别忘了分我一点儿,做个帕子也是好的。”
沈宜红低着头没回答,韩姨娘却轻笑了一声:“瞧香姨娘说的,夫人那里没少赏你好东西,还希罕这点纱头绢尾么?”
沈宜织不想再听这两人斗嘴,吩咐小丫鬟们:“仔细把园子收拾了。”转向郁清和笑道,“从前四妹妹在家时只学了乐理,不曾学舞,今日却能跳到如此地步,想必是很下了一番功夫,也是韩姨娘教授得好,尤其是洒下花瓣真是别出心裁了。”虽然还一时想不出这里头究竟有些什么门道,但这主意肯定是韩姨娘出的,肯定是别有用心,她须得时时提醒着点郁清和——有人在算计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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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这支舞一跳,气氛好像就怪异起来了。郁清和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虽然还在说笑,却跟方才颇不相同。香苹心里又是嫉妒又是痛快,笑道:“爷怎么像是不大开心呢?难道是韩姨娘的琴弹得不好?还是沈姨娘的舞跳得不好呢?”
韩姨娘微微一笑:“歌舞不过是心意罢了,就是不好,爷也不会责怪的。”笑吟吟看向沈宜织,“不知道少夫给爷准备了什么寿礼?定然是更加精致的,可让妾们看看么?”她早细细地问过了沈宜红,确定沈宜织在家中时除了刺绣出色之外并无所长,琴棋书画全都拿不出手,自她嫁进侯府也没见显示过。如今香苹抢先送了个香囊,倘若沈宜织再拿出针线活计来相送,就未免有拾人牙慧之嫌了。因此笑吟吟地,只等着看沈宜织懊恼的模样。
沈宜织虽然没有读心术,可是看韩姨娘等人的模样也大致能猜到她们心里想什么呢,笑了一笑,对宝兰摆摆手。宝兰立刻跑下去了,不一会儿,几个丫鬟抬着风炉过来,在廊下就扇起火来。沈宜织笑道:“妾身也拿不出什么稀罕东西,所以下厨替爷亲手做碗面,祝爷多福多寿罢。”
韩姨娘睁大了眼睛,想不到沈宜织会自己下厨给郁清和做寿面。像韩家这样人家,庶女也是不下厨房的,虽也要学习厨房之事,也不过是学学如何指挥厨娘罢了。故而她琴棋书画样样皆能,唯有这厨艺半点不会。可是听说沈宜织在娘家时也只是局促于一个小院之中,别说下厨房学做菜了,就是她自己每日的饮食都不周全,又怎么会有什么厨艺呢?
这会儿丫鬟们煽着风炉烧起滚水,宝兰已经用小苇笸箩端了一束面条来,笑道:“这是少夫人亲手和面擀的面条呢,面汤也是少夫人昨晚就备下材料熬的,一直熬到了这会儿。”
郁清和见那盛着汤的小银桶外头一层细细的水珠,伸手一摸竟是冰冷的,不由诧异道:“这是冰的?”
沈宜织已经净了手,拿起面条准备下了,闻言笑道:“是冰的,这是凉面。”亲手做面当然是心意,可是端一碗普普通通的面条上来也不合适,郁清和不会计较,可还有三个等着看她出洋相的姨娘呢。所以她打算照着朝鲜凉面的做法来做,正好现在天气热,吃碗凉面倒也舒服,另外,还要再弄一点小小的噱头。
片刻之后面下好捞出来,整整齐齐盘在碗里,浇上冷汤,四周码上开水烫过的青菜,还有腌渍又烤好的肉片,配着雪白的细面条,瞧着十分诱人。青枣儿拿过一碗冰来,小心翼翼从碎冰里掏出一块上头挖了凹槽的冰板,摆在面条上头,再倒入一杯烈酒。沈宜织拿过一根燃着的香往上头一掠,呼地一声冰板上蹿起腾腾火苗,惊得韩姨娘等人啊地叫了起来。沈宜织笑盈盈捧了那面碗:“妾身祝世子爷松龄鹤寿,前程红红火火。”
郁清和也有些讶异。那冰板削成圆形,表面上挖出一个寿字,倒入烈酒点燃之后那火焰就构成一个寿字,果然是红红火火。这虽然说破了并不值什么钱,却是好口采。
须臾之后烈酒烧尽,沈宜织揭掉了已微微有些融化的冰板,笑道:“爷尝尝,可合口味?”
郁清和端起面来,心里真是百味杂陈。他自幼没了母亲,尚记得侯夫人刚入府时也给他做过生辰寿面,当时吃了也罢了,过后却连*几日的肚子,后来才知道,那面没有什么,只是里头的汤与另一样菜同食便会引起腹泻。那以后他再也不敢轻易食用侯夫人送来的食物,每年生辰时的那一碗面都赏给下人们用了。
后来娶了孟玉楼,每年生辰之时因有父母在堂也不能大办,孟玉楼也会让小厨房特别多加几样菜,但却从未亲自下厨给他做过饭菜。当然,孟玉楼根本也不会做饭,孟家虽家道中落,但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小也是娇生惯养,哪里下过厨呢?可想不到,这么多年了,又会有人亲自下厨给他做寿面了。
那面里浇的汤是用干鲍鱼与鸡骨猪骨慢慢熬了十二个时辰的,又加入了新鲜蘑菇提味,再细细撇去油腻,看着清澈如水,喝到嘴里却是鲜美异常。肉片却有猪肉、牛肉、羊肉、鹿肉四种,用的腌渍之料各不相同。青菜再浇上麻酱,入口既清且香,郁清和吃在嘴里,只觉比侯府的厨子也不差什么,将一碗面都吃了个精光,赞道:“好吃!”他本想再多说几句,可是张开嘴才发现自己竟然言词匮乏,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虽然面是凉的,可他吃下去却觉得浑身都是暖的。
沈宜红今晚是要扮演另一个人的,本不该说话,可是看郁清和那神情,心里的嫉妒是压也压不住,忍不住就道:“姐姐这厨艺是几时练出来的?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姐姐可是从未进过厨房的罢?”别是让厨子准备好的现成东西,自己只煮一煮就把功劳归为己有了罢?
沈宜织微微一笑不屑回答,扇风炉的一个丫鬟已经道:“少夫人这些日子时常来厨房里练习,光是这面条就擀了四五回呢。还有那些腌渍的酱料,都是少夫人自己想出来的。”她是在小厨房伺候的,亲眼看见堂堂的世子夫人在厨房里挥汗如雨地学习擀面条,那可不是骗人的。这些姨娘们说起厨房都避之唯恐不及,这会儿倒来质疑少夫人,真是让她这做丫头的都看不过眼。何况少夫人来了之后,这院子里确实比从前有条理了许多。今年入夏,少夫人就说厨房里的人天热辛苦,这三个月里每月加一半的月例呢。少夫人这样体谅人,她自然要说句公道话。
沈宜红碰了个钉子,讪讪地不说话了。沈宜织冲着她笑了笑。说实在的,上辈子她自己会做饭,可是从来没有手工擀过面条,所以当真是进厨房练过一阵子的。再说了,原来的沈宜织该是个什么样子她也猜得到,别的知识可以说是听人讲的,厨艺可是没地方练手,她怎么会给人留下这么大的把柄呢?
郁清和听了小丫鬟的话不由得心疼起来:“你这怀着身子,怎么去厨房劳累?不过一碗面,你看着丫鬟们煮了也就是了,横竖我知道你的心意。若是累着了,可怎么好?”
沈宜织嫣然一笑:“又不是准备府里一大家子的饭菜,只是一碗面条,累不着我什么的。爷在外头不也是日日劳累么,我做一碗面算什么。”
郁清和却有些坐不住了:“不成不成,早知道你还要这样劳累,这劳什子的生辰宴就不要摆了。你也坐了好大一会儿了,可累不累?我看还是早些散了,虽说是夏日,夜风也凉,你该早些回去歇着才是。”
沈宜织倒是确实不想再坐了。吃也吃饱了,礼物也送上了,再坐下去难道要看这些姨娘们争奇斗艳地献媚邀宠不成?那不是给自己添堵么?当下顺水推舟轻轻扶了扶腰笑道:“别说,这坐了好大一会儿腰还真有些酸。不过几位姨娘都嚷着要替爷过生辰,横竖我现在也不能喝酒,不如我回去歇着,爷再坐坐?”
“不必了。”郁清和一心都在沈宜织的身上,且想想这些个姨娘们今日都在做些什么,还不是等着看沈宜织拿不出像样的生辰礼出丑?如此一来更不想坐在这里了:“不必,时候也不早了,席就撤了罢。”
韩姨娘等人心里那酸劲儿就别提了。香苹撇了撇嘴,起身道:“少夫人既是身子不适,婢妾们理应在旁伺候着才是。”
沈宜织哪会愿意让她们在眼前,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你们也都辛苦了,回去歇着罢。”
☆、第二百零四章
香苹眼睁睁看着郁清和扶着沈宜织走了,转过头来看见沈宜红还戴着那月白色面纱,不由得嗤地笑了一声,幸灾乐祸地道:“沈妹妹,爷都走了,那面纱可以摘下来了。这样热的天气,你不热,我瞧着都热呢。”她虽然也不知道这舞蹈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左不过就是争宠,嘲讽几句准没错的。
沈宜红一把扯下了那面纱攥在手里,几乎要把面纱都揉烂了。直等香苹走了,她才愤怒地看了韩姨娘一眼:“这就是你说的机会?”
韩姨娘脸色也不好看。本来看郁清和的模样,分明是已经被吸引了,可恨那沈宜织嘴实在太刁,三句两句就让郁清和生了疑心。在郁清和心中韩秀莲纵然再好,可若是有人拿着韩秀莲来算计他,却是不能容的。万一郁清和当真疑心上了自己,那就什么都完了。看了沈宜红一眼,心里又不禁暗暗埋怨,娘家怎的就没个适龄的姊妹,倒叫自己要捧着这个蠢货!
不过此时此刻,若吵起来只是叫人看笑话。韩姨娘也少不得忍下这口气,缓声道:“也不算完全败了。你看爷方才那样子,分明是把人看在眼里了,只是被少夫人搅了而已。如今她怀着身孕,自是金贵,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你且别急,日子还长着呢,自然有机会。”说罢,便回自己院子去了。
只可惜沈宜红却没有她这份耐心。为了学这舞蹈,这些日子她不知吃了多少辛苦,挨了多少戒尺,如今竟然只得了这个场面,如何甘心?黑着脸回了自己院子里坐下,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月白舞衣半晌,终是下定了决心,打发了身边伺候的采青等人去歇着,悄悄将小丫鬟如儿唤了来。
如儿是这院子做洒扫的小丫鬟,迁入这院子之后,沈宜红时常赏她点东西,小丫鬟年轻不知事,听说她是少夫人的妹子,又这样的亲和,自然是跟她亲切得很,有时在外头听来的闲话也与她说。
“你悄悄地去小厨房看看,若有剩下的点心替我攒一盘来,再要一碗鸭子肉粥,今儿晚上只顾着跳舞了,饭都没好生吃。对了,顺便看看,世子爷和少夫人可一起歇下了?”
小丫鬟懵懵懂懂,只晓得这样去厨房取吃食的差事都是大丫鬟们做的,如今姨娘交待给了自己,显是对自己十分倚重,心里高兴,答应着一溜烟儿就去了,不一时带了四色点心和一盅粥回来,笑着邀功道:“姨娘看,这玉兰糕刚出锅,还是滚热的呢,粥也是从炉子上锅里舀出来的。”
沈宜红笑着随手取了几块给她吃,一边问道:“少夫人可歇下了?世子爷呢?”
“少夫人已然歇下了,奴婢瞧着灯都熄了。”如儿边吃边答,心神全放在那几块点心上了。虽都在侯府里当差,奴婢们也分个三六九等,似如儿这般打杂洒扫的末等小丫鬟,也不过是个青菜素饭,隔三差五有一顿肉吃,偶尔得捡点厨房里剩下的菜肴罢了,像这样精致的点心何曾吃过,恨不得连舌头也吞了下去,含糊道,“世子爷是去外头书房里了,正院里扫地的妈妈说少夫人身孕还不到三个月,世子爷是不会留在正院的。”她是不懂为何,但问了一句世子爷是不是在少夫人房里,那扫地的婆子就答了这么一句,且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样子。
沈宜红大喜,打发了她走,自己对着镜子又将妆容修饰了一番,小心翼翼自匣子里取出一只银簪子,将簪头上的雀儿头拧开,把里头的淡红色粉末洒进了那盅鸭子肉粥里。这是白姨娘与她见面时给她的东西,能令人情动身热,是当初白姨娘还在风尘行里时用过的,虽达不到无色无味,却也只是略有一丝脂粉香气,并不易于分辨。如今韩姨娘是指望不上了。韩家虽有些势力,但这后宅里的事却不是有势力就成。韩姨娘只说她还年轻不必着急,却不想想她直到今日还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姨娘,如何能不急?姑娘家如花似朵的鲜嫩年岁就这么几年,她韩青莲如今已经是老了,自是不怕什么了,可是她沈宜红怕呀,难道就这样白白地虚度岁月,最后变得跟韩青莲一样?
郁清和在书房里望着窗外出神。沈宜红今日这一舞,不可遏止地勾起了他的回忆。当日在韩府之中,那个边笑边在花丛中采摘花瓣的少女,穿了一件织着蓝色碎花的月白衫子,不知道是不是被脚下大红杜鹃花映的,小脸在正午的日光下红扑扑如满月一般。丫鬟在旁边无奈地瞧着她,叹着气:“六小姐,您再这样顽皮,妈妈们又要罚你手板子了。”那少女的回答是对着她把袖子一扬,火红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如同她的笑脸一般明艳。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韩家的六小姐,韩秀莲。
韩秀莲在两年之后溺水身亡,具体原因他这个外人无从知晓,但是六个月后,韩青莲就被一乘小轿抬进了平北侯府。她肌肤莹白,身姿袅娜,琴棋书画皆通,尤其弹得一手好琴,可是她脸上缺乏一点红润,为了保持肌肤白嫩也从不在正午时分出来看花。
那时候郁清和偶尔会想,倘若被韩家送进来的是韩秀莲,那他的日子会怎么样?这个问题在沈宜织进了侯府之后渐渐被他忘记了。沈宜织虽然看起来瘦弱一些,但同样有张明艳的笑脸,而且她活泼诙谐,常常是笑眯眯地就说出一些让人忍不住笑出声来的话,跟她在一起实在不愁无聊,更不会像对着孟玉楼那般想说话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似乎就是从沈宜织进府之后,他的生活忽然变得有趣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