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郁清和说沈宜织通医理,她还不怎么相信,只觉得她大概是穷人出身,知道些个土方子罢了,现下倒是真的信了。
“你得替爷盯住了。”沈宜织冷笑了一声,“我虽不知奶奶从前喝的都是什么补药,这时候也没法去查从前的事,但这次奶奶有孕可不能有闪失。我就是怕奶奶不听咱们的,这才叫大夫写得越详细越好。不是写了两份么?你手里拿着这一份,仔细盯着嘉禧居。奶奶那耳朵根子太软,我怕她回头又转了主意。若是——若是奶奶又请别的大夫来,你一定要赶紧来告诉我,我去听听大夫怎么说。”
红绢连忙答应了,恭敬道:“姨娘还有什么吩咐?”
沈宜织略微有些诧异:“哟,今儿这是怎么了?”
红绢红了脸,低头道:“奴婢从前多有冒犯,姨娘千万可别见怪。”
沈宜织笑了笑:“行了,你都是一片忠心为着爷,我知道。奶奶若是能生个男孩,那就真是大喜事一桩了,等爷回来,咱们也好有个交待。”
红绢连声答应了,这才退出去。她刚走,宝兰就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却有些悲哀:“姨娘,芬儿死了。”
“死了?”沈宜织也变了脸色,“大夫也没能救过来?”
“小六说,芬儿年纪小,打得太重了,用了药也还是不行。红绫比她大些,灌了些参汤,好歹是救回来了,只是一条腿被打瘸了。姨娘,夫人下手也太狠了。”
沈宜织长长叹了口气:“既然用上参汤了,十两银子肯定不够,没准还是小六先拿出来的药钱。你再拿五十两给他,问问红绫还有没有家人在外头了,赶明儿我去求求奶奶,把她的身契还给她,好生过日子去吧。”
☆、第一百一十章
孟玉楼有喜,说起来是整个侯府的大喜事。孟玉楼是正房奶奶,跟秋晴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若生了儿子就是嫡长子,连平北侯都发了话,叫她不必再去请安,也不要为院子里的事劳心,只管好生养胎。侯夫人更是从公中拨了例银出来,专门管着供应嘉禧居里的小厨房,让她想吃什么只管说。
孟玉楼自己心情也不错,因此沈宜织去向她讨红绫的身契时,只说了几句给奶奶肚子里小少爷积德之类的话,孟玉楼就痛快地把身契还了她,还赏了二十两银子,叫她出府去带给红绫做药钱。
这还是沈宜织进了侯府四个月来第二次出门。一辆小马车拉着从角门出去,沈宜织不由得将车帘掀起一点儿往外看。宝兰和青枣儿她都带了出来,也算是趁机放放风吧。
“真是热闹。”青枣儿是乡下长大的丫头,从前在沈府不能出门,如今在侯府也不能出门,就是当日被从沈家送过来,也是装在马车里拉小猪一样地拉过来就算了,这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繁华的街道。
沈宜织也看得有点眼睛不大够用,心里还要叹息。这要是上辈子在大都市里,这样的场面算个啥?如今穿到这个地方,这样就算是繁华得不得了啦。
小六家在一条小街上,腾出了一间小屋让红绫养病。沈宜织一进去就被浓重的药味熏得差点退出来:“天气热了,该开窗透透气才好。”
小六的婶子有点为难:“大夫说棒疮不好见风,再者——红绫姑娘不让……”她是不大想来伺候人的,尤其伺候了两个还死了一个,实在晦气,只是看在银子的份上不好不来罢了。
“红绫?”沈宜织憋着气走到床前唤了一声。
红绫的脸瘦得凹了下去,趴在枕头上几乎叫人认不出来。沈宜织唤了两声,她才慢慢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干燥的嘴唇微微一动,稍稍弯了个弧度出来:“真想不到,救我的人——居然是你。”
“把窗开一点儿缝散散气味。”沈宜织实在忍不住了。屋里光线黯淡气味难闻,这哪是养病,分明是要养出病来啊。
“不许开窗!”红绫突然叫了出来,头也往上抬了抬。立刻,沈宜织就看见她脸上的一道伤疤,从鼻梁延伸到耳根:“脸上哪来的伤?”
红绫凄厉地笑了一声,咬着牙:“是韩青莲!她递了钱叫拖我出去的婆子用削尖的竹条子朝我脸上来了一下!”
沈宜织吃了一惊:“你们有仇?”这人都打得快死了,还来这一手做什么?
“她一直认定,是我撞掉了她的孩子!”红绫咬牙切齿,“她的孩子本来胎像不稳,我不过是走得急了些跟她撞上了而已。她就认定是我有意冲撞她的孩子!连爷都不信我……至今都……没碰过我……”
沈宜织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其实你又何必非要做那个通房……”人长得俏生生的,嫁到外头做个正妻不好吗?
红绫瞪着她:“你懂什么!你是有娘家的人,又是正经抬进门来做妾的,哪里知道我们做丫头的苦处。”
“得了吧。”沈宜织很不爱听这个,“爷不是苛刻的人,凭你的模样,若是看中了哪个管事,只要跟爷提了,八成也就成了。或者到外头去寻个安分人家,一夫一妻的过日子有什么不好?不强如你在府里做通房?你不过是想着将来能生下一儿半女,让爷把你抬了做姨娘,一辈子锦衣玉食罢了。”
红绫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咬了咬嘴唇才道:“你,你不也是来做妾的……”
“我不是为着侯府——”沈宜织想辩一句,想想又笑了,“算了,虽说我想正经地嫁人,并不求什么荣华富贵,但倘若我嫡母要把我嫁个半老头子或者粗鲁之辈,我也不愿意。说来说去,大家都是有所求。”
红绫不说话,沈宜织也不想再说,拿出她的身契和二十两银子放在枕头边上:“这是奶奶赏你的。”
红绫听见这话,顿时又冷笑起来:“奶奶赏我的?当时夫人要打死我,奶奶怎么没说一个字呢?如今大约是觉得我将死之人了,倒要赏我这恩典了。若前几日我就死了,可找谁来领奶奶的恩呢?”
“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沈宜织叹口气,“你啊,坏就坏在这张嘴上。明明没你什么事的,若是平日里你嘴头子老实些,不往芬儿那里凑,夫人再怎么迁怒也找不到你身上来。”
红绫又一次被说得哑了,半晌才道:“芬儿倒是老实,战战兢兢地伺候了这些时候,不也是——”
“唉——”沈宜织想起那可怜的小丫鬟,也不由得有些怅然,“她倒真是无辜的……罢了,人都去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倒是你,受了这场教训,嘴上千万改了罢。奶奶当时是没给你说情,可是难道她就应该给你说情么?她又不欠你的。”
红绫愣了愣,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出理由来。沈宜织低头看着她道:“如今奶奶把身契和银子赏了你,恩典就是恩典,你若看不见这恩典,却只想着她不曾给你求情,那你这辈子也不晓得什么是恩什么是怨。”
这番话却是红绫从来没听过的,张了张嘴,却只能说出一句来:“我,我毕竟是爷的人,奶奶就是看在爷的面子上……”
“奶奶看在爷的面子上该给你求情吗?那你平日里对奶奶可曾敬重过?别说奶奶的身份了,就是看在爷的面子上,你又对奶奶怎样?”
红绫慢慢垂下了头。沈宜织叹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得离了侯府你还能过得更自在些呢。这看病吃药的银子你不必管,这二十两你收好,将来伤好了,拿着嫁人也是好的,或自己买几亩地也是好的。只把你那嘴收收吧,千万记着,祸从口出。”
沈宜织说完了便要起身走,红绫却突然爬了起来,不顾牵扯着身上的伤口,跪在炕上就冲着她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我晓得向夫人求情的是姨娘,让人拿银子请大夫救我的也是姨娘,想来奶奶这恩典也是姨娘替我求来的,我这条命都是姨娘给的,今后姨娘有什么事,便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说一句话的!”
“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沈宜织被她吓了一跳,赶紧扶着她再趴下,“你好生养伤吧,估摸着爷再过些日子也就回来了,若是没地方去,我也问问爷要如何安置你。”
“姨娘!”红绫伸手攥了沈宜织的手,“论见识论心胸,奶奶实实的不如姨娘,难怪爷最心爱你。只是我有句话要对姨娘说,日后姨娘若有了身孕,万万小心着二房!”
“二房?”沈宜织歪头想了想,“你说清明少爷那边?”
“不!”红绫断然否认,“是二老太爷那一房!”
☆、第一百一十一章
直到回了卉院,沈宜织还在琢磨红绫说的那些话。
宝兰见回了自己的地盘,这才忍不住问:“姨娘,你说红绫说的那话是真的吗?”
沈宜织沉吟道:“这个时候她最恨的人必定是侯夫人,没有道理跳过了她反而去说二老太爷那一房的坏话,至少她不是在撒谎。”
宝兰觉得有些难以理解:“她说当时是紫苏给她报了信,说爷伤了腿,她急忙着要跑去看爷,这才跟韩姨娘撞上了。可是这话听听,紫苏也没有什么错啊,为何她会疑心呢?”
沈宜织反问:“紫苏是哪一房的丫鬟?”
“自是三爷房里的。”
“三爷房里的丫鬟,怎么消息那么灵通?且青枣儿不是听说,这府里人人都赞紫苏老实,从来都是关在屋里做针线么?既是屋门都不爱出,怎么红绫不知道的事她却知道?分明是消息灵通的,只是装着老实罢了。”沈宜织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来划去,“但是这件事紫苏做得毫无痕迹,红绫也是过了许久才渐渐地回过味儿来,可是仍旧半点证据都没有。”
宝兰仍旧有些糊涂:“可是,可是侯爷这里没有子嗣,二老太爷能得什么好处——”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嘴。
沈宜织叹了口气:“你也想明白了是不是?倘若侯爷这一房断了,就得往二房去抱个孩子来承嗣,将来才能承爵。”这爵位,就这么乾坤大挪移地挪到二房去了。
宝兰骇然:“这,这可是二老太爷的亲哥哥!听说二老太爷这官职都是因着侯爷才能有的,怎能干这样丧良心的事呢?”
“我倒希望不是这么回事呢。”沈宜织也觉得很是无语,“可是三爷那边也是成亲好几年都没动静,这次秋晴的孩子又这么生生掉了——你记不记得,叫青枣儿去打听消息,说芬儿往厨下要粥要汤花的钱,有好些都是紫苏借给她的?”
宝兰连连点头:“记得记得,可,可这不正是说紫苏是个好的么?”
“紫苏一个月多少月例银子?”沈宜织算了算,“她是二等丫鬟,三奶奶手又紧,也不过三百钱吧,这一个月光借给芬儿的怕也有两三百钱了,一个月的月例都借出去,倒真是怪大方的。”
宝兰喃喃道:“没准儿是她大方……”
沈宜织也不想把人往坏处想,琢磨了一会儿道:“你隔几天再去找找小六,叫他打听一下紫苏家里是个什么样儿。我倒但愿红绫是自己误会了,否则——”否则这侯府里就太没意思了。
打听紫苏的事也急不得,沈宜织也并不催着,平日里就在自己屋里做针线,再就是时常跟红绢打听孟玉楼的胎像,督促着她紧盯着孟玉楼养胎。
红绢这次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几乎是天天都在嘉禧居盯着,凡是孟玉楼要入口的东西,一概都要仔细检查,确保没有一点忌讳的东西。就在这如临大敌的紧张中,郁清和终于回来了。
沈宜织一见郁清和倒吓了一跳:“爷怎么晒成这样儿……”人瘦了不说,都快晒成煤球色了,脱了一层皮似的。
郁清和倒没在意地随手抹了一把脸:“跟太子一起亲自上堤呢,怎能不晒?这还是好的,那下头修堤的河工们,更是比我黑得多呢。还有那河道,竟黑瘦得像船工用的竹竿一样,怪道人人都说是大清官。”
沈宜织觉得他这话不对味儿:“怎么听着爷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个大清官?”
郁清和对这件事确实憋了一肚子的话,闻言便叹口气道:“被你说中了,爷确实不喜欢他。”
“清官怎么还不喜欢呢?”沈宜织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儿,不由皱皱眉,“爷去看过奶奶了?”
“没。”郁清和一口气灌了茶,“我一会儿还要急赶着进宫,连父亲都没见,紧赶着要沐浴更衣的。”
“宝兰快去准备热水!”沈宜织不敢怠慢,一边叫人准备,一边笑道,“敢情爷是来我这里洗尘了。爷可不知道吧,这些日子府里好多事呢。别的不说,单有一件大喜事,奶奶有身孕了!”
郁清和一路回来,赶着沐浴更衣完毕还要进宫去向皇上回禀事的,因此回了府什么人都没及见,真不知道孟玉楼居然有喜了,若不是人已经进了浴桶,几乎就要赶紧跑到嘉禧居去看看,只是想到还要赶着时辰进宫,只得歇了这心思道:“我带回来不少东西,一会儿你叫人一并送到奶奶那边去,由她斟酌着给各房及赏人。待我从宫里回来再去看她。”
沈宜织隔着屏风应了一句,拿起郁清和脱下来的衣裳一看,不由得叹道:“这要是丢到盆里去,准泡出一盆黄泥汤来。爷真是辛苦了。”
郁清和沉吟了一下,边洗边道:“这衣裳就在你这里洗了罢,还有几件,你洗过了便不要作声。”
沈宜织诧异道:“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事不让说?难道爷穿着这个掉进河里了不成?”片刻没听郁清和答应,不由得吓了一跳,“难不成真掉进河里了?”
郁清和在屏风后面冷笑了一声:“可不是呢。不只我,太子都险些落水。那河道清是极清了,勤也是极勤了,可是我瞧着,根本不懂治河的事!在堤上种树,大风来了吹倒了四五棵,将那堤上也全扯出些缝子来,有一处就这么垮了。”他匆匆洗完了,一边拧着头发一边出来,“太子要上本参他,只是他却有个清名在,当初做盐道的时候不贪半文,皇上都亲口许过他‘清正’二字的,如今真要参,却不知能不能参得倒。”
沈宜织半晌没说出话来。确实的,这样的人是难参的。你说他做得不好,他一文不贪,可是你说他做得好,他却偏偏是个外行。
“盐道与河道不同,盐道还是为官之道,河道可是要懂治河之道的。既然他做盐政好,为什么不一直让他做盐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