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倏而一个激灵,不远处的窗上开着缝,她不顾身体的不适,爬过去,扒着往外望。岸上树木已经有些发黄,葱郁而高大。几十人拉着纤绳,一步一步地在岸上走,口里喊着号子,规律而整齐。
意识完全清醒过来,阡陌望着,没多久,倒回榻上。
先前发生的事像电影一样回放,楚王,刺客,穆夫人,伍举,还有追杀……她不想连累伍举,情急无奈,抱着试一试的念头跳水逃生。很幸运的,她抓住了一段洪水卷来的树枝,但雨势太猛,水流又急,她被带着漂走好远,想游回岸上,挣扎了许久,却挣脱不开水流。最后的记忆,是一个漩涡,阡陌力气所剩无几,只能紧紧抓住那树枝……
她望着船舱顶上的木板,心仍然跳得快。她想知道是谁救了自己,身上却没什么力气。背上有些痛,大概受了伤,头还晕晕的,自己摸摸额头,在发着烧。
她从现代来这里,只不过是因为走错了路。可是想要回去却何其艰难,她两次都折腾得几乎死掉,醒来,却依旧还在这里,无法离开。
你很想回去么?阡陌这样问自己。她的确很想,那里至少不会有人想杀她。可想到楚王,那颗心又沉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多久,他是不是已经回到了郢都。
他会来找她么?穆夫人将证物和证人给他看吧?他……
思索间,门突然被人打开。
一个青年出现在那里,衣冠整齐,额头上的黥痕却是显眼。
“你醒了?”芒看着阡陌,眉间一展,露出惊喜之色。
*****
“我那时听说你被抓了起来,心急得不得了。”
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芒将一杯水放在阡陌面前的小案上,面带愧疚之色,“是我连累了你。”
阡陌听着他说,嘴里吞着粥,没说话。
“我想去救你,可行刺之后,王宫到处是卫士,只得在宫城外苦等时机。那日我正游荡,忽而闻得城门骚动,赶过去看,却见是你在那车上。”芒眼睛发光,“你那时可见到了我?邋邋遢遢扮作奴仆,就像在铜山里一样。”
阡陌摇摇头。她那时被追赶着,哪里有心思去看别处。
“后来听闻你落了水,我忙取了船去找你,幸好,将你找到了。”芒说着,很是欣慰。
“多谢。”阡陌看着他,唇边露出苦笑。
她是真的感谢芒,没有什么事比一场大难之后,发现自己安然无恙更好。芒救她是不争的事实,尽管他是刺客,尽管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我们在何处?”阡陌望了望四周,问,“还在江上么?”
“在。”芒精神起来,道,“我等已经离开了楚国,快到棠了。”
阡陌愣了一下,“棠?”
“正是。”芒微笑,“比舒国还远,阡陌,那些人再也追不上来,不会有人再要你的命。”
阡陌面色一变。
她没有想到竟已经走了那么远,结结巴巴地问,“我……昏睡了多久?”
“好些天。”芒说,“你背上有伤,许是跳桥时所致,捞上来时,衣服都染红了。我好不容易为你止了血,可你又烧热起来,时好时坏,只是不醒。我特地去请了巫师来,他说你是伤了血气,以致虚弱,被水中鬼祟缠身。”
说着,芒挠挠头,“陌,你又该换药了,我去取药来替你换吧。嗯……这船上没有别的女子。”
阡陌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再瞅瞅自己的身上,明白过来。
她讪然。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看光光,几番落难,果真活得不易。
背上的确疼,快点治好才是最重要的。阡陌颔首,“芒,劳烦你了。”
芒似乎没想到她这般坦然,露出笑容,“客气作甚。”说罢,他起身出了去。
换药并不麻烦,阡陌背对着芒,自己把布条的接解开,也许还有些炎症,拆下来的时候,有些痛。芒用药汤给她擦了擦,巾帕触到伤口,阡陌疼得抽了一下。
“比先前好多了。”芒安慰道,“已经差不多结完了痂,过不久就会大好。”
阡陌应一声,芒又给她敷上药,阡陌自己把干净的布条缠好。
谁也没有说话,芒出去把药汤倒了,回来,阡陌已经穿好了衣服。
“你的背上有一处旧伤,”芒打破沉默,道,“是逃出铜山的那次受的么?”
阡陌颔首,却有些诧异。她记得那时候,芒已经逃走,她们的船太小太慢,才被追上中箭。
“你怎知?”她问。
“你忘了,我也是舒人,回头一问便知。”芒在她面前重新坐下,注视着她,“陌,我是舒鸠国君之子,群舒虽灭,子息仍存。如今我等以棠为据守之地,抗楚复国。”
阡陌一直猜测舒的来历不简单,没想到竟是个公子。她看着他额上的黥痕,这张脸若是没了它,的确会贵气许多。
“芒。”她想了想,道,“我想回楚国。”
芒讶然:“为何?”
“不为何,我不能离开那里。”阡陌说。
芒目光深邃,片刻,道,“你是为楚王,是么?”
阡陌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是。”
“他想杀你。”
“不是他想杀我,是他的母亲……”
“那有何异?”芒皱眉,“他连你都护不得。陌,楚王再爱你,会为你不要母亲么?你不是楚人,在那里举目无亲,出了事谁也帮你不得!你忘了,那些诬你的人还在,楚王若知晓你帮过我,还会爱你么?你回去岂非自投罗网!”
这话戳中了阡陌的心事,她咬咬唇,道,“芒,楚王并非黑白不分之人。”
“那是你不曾见过他凶狠的样子。”芒声音沉沉,“若你见过那些人奉命冲入你家中,兵刃染血,屠戮亲族,便不会这么想。”
阡陌心中一惊:“芒,灭舒之人并非楚王,那是他的父亲……”
“换他亦无区别。”芒目光冷冷,“他们都一样。”
阡陌怔怔地看着他。
芒深吸口气,移开目光,少顷,再看向她的时候,神色已经和缓了些。
“我不会将你送回楚国。”芒神色平静,“陌,我是为了你好。”说罢,他站起身,走出舱去。
“芒……”阡陌的话还没说完,舱门已经关上。阡陌望着那里,感到一阵无助。
背上的伤口还在疼,头仍然晕晕的。少顷,阡陌躺回榻上,闭起眼睛,不知所措。
*****
天气晴好而凉爽,一日之后,船终于靠岸。
芒来找阡陌,摸摸她的额头,露出笑意,“不发热了,不久便可下船,你且准备准备。”
阡陌点点头,没有接话。芒知道她还念着回楚国的事,却不去提,转而与她说起岸上的人。
“我兄长也会来,”芒说,“他如今是舒人之首,不过你不必惧怕,跟着我就是。”
阡陌第一次听他提起他的家人,刚想问他父母在哪里,忽而想起他前面说过的话。他说楚人屠戮他的亲族,现在为首的又是他的兄长,那么他的父母大概已经不在了。
舟人来催,芒答应一声,带着阡陌走出船舱。
这是她第一次出到外面,阳光照在脸上,有些不适。
“晕么?”芒问,扶住她的手臂。
“无事。”阡陌摇摇头,望向四周。这船其实不算,伪装成载货的模样,除了舟人,还有七八个人。芒跟她说过,他们都是一同去楚国刺杀楚王的人。
阡陌看着他们,一个个身形结实,看她的眼神好奇而警惕,带着打量。想到他们原本都是要去杀楚王的,阡陌心中就不禁捏一把汗。
“这就是你救的女子?”舒望走过来,瞥着阡陌,似笑非笑。
“正是。”芒答道。
“芒,”甲坤走过来,兴奋地说,“听说吴伯来了,还有好些抗楚之士,长公子必是要准备着大干一场!”
吴伯?
阡陌听到这话,心中一动。
“……吴伯名句卑……”她想到那时候,伍举对她提过的话。
“哦?甚好。”芒亦是精神一震,露出笑意。
待得上岸,果然,有许多人来迎接。
为首一人,面容与芒有几分相似,被众星拱月一般立在前方,衣饰不凡,神色严肃。
芒走上去,向他一礼,“兄长。”身后众人亦是行礼。
伯崇看着芒,颔首,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笑意。他目光扫过众人,说了一番接风的话,语调缓慢,客气而不乏威严。最后,他看到阡陌,露出讶色。
“怎有女子?”他微微皱眉。
芒看看阡陌,忙道,“兄长,阡陌便是我前番说起的那位铜山里助我等逃出的女子,此番弟在郢,见她落难,将她救了回来。”
伯崇了然,“嗯”一声。这时,旁边一人微笑,“如此说来,公子救得恩人,亦是大善。”
阡陌看去,只见那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身形比伯崇高大些,衣饰却看起来比他更高贵。
“拜见吴伯。”芒忙又行礼。
原来那就是吴伯句卑。阡陌又好奇又惊讶,正待再细看,忽然,目光与吴伯身旁的一人对上,心中巨震。
那人目光锐利,虽时隔许久,阡陌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句澨的袭击、脖子上的剑、杀戮、逃亡……电光石火间,脑海中蹦出他的名字!
仓谡。
☆、第59章
仓谡也看着阡陌;双眸幽深而冰冷;让阡陌不寒而栗。
她的心咚咚跳着;不由地转开头;下意识地朝芒的身后稍稍挪步。想起过往,心中乱得像麻团;被恐惧笼罩……
吴伯的话;让众人的神色都和缓了许多,伯崇看看芒和众人;吩咐回邑中去,设宴接风。
可就在此时;仓谡忽而上前一步,道;“长公子且慢。”
阡陌的心骤然提起,死死盯着仓谡。
却见他向伯崇一礼,道,“吴伯奔波而来,乃是为商议攻楚之事,如今公子芒与众人亦归来,不若速速商议。”
伯崇抚须,看向吴伯,吴伯却笑,“无妨,众壮士千里迢迢归来,一路艰辛,待用膳洗尘之后,再做商议不迟。”
伯崇颔首。
仓谡也不多说,再礼,退到一旁,神色平静。
阡陌的手心汗腻,身上的血液几乎凝固。他们说的话,她听不懂,但能看出来与她无关。之后,她见仓谡没有再多说的意思,才感到心稍稍放回。可她并不敢大意,盯着仓谡的背影,纠结狐疑。
他为什么没有揭穿自己?难道真的没有认出她?还是他发慈悲想放过她……
“怎么了?”芒发觉阡陌的脸色不对,问道。
“吴伯身后那人,可是名叫仓谡?”阡陌低低问。
“正是。”芒有些诧异,“你识得他?”
阡陌颔首,声音不定“他知道我的事。”
芒面色一变,想再多问些,看看四周的人,还是忍住。
棠在吴楚之间,多林泽而偏僻,群舒诸国宗室将复辟的后方选在此处,一可依靠吴国支援,二可依据山势地貌与楚人周旋,不可谓不是煞费苦心。此地的山岗上原本建有舒君的离宫,如今作为议事盘踞之所,重新用起。
堂上,伯崇亲自置酒,逐一敬了众人。说起那折损的同伴,众人都有些伤感,伯崇道,“季禾为复国而死,为舒人之鬼雄,与先贤并立祠堂,子孙共祭。”
众人皆是应许。
吴伯问:“听闻楚王以一敌二?”
芒答道:“正是。”
许多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芒道:“我等往郢途中,已经探明楚人各地驻师人数。”说罢,将一张帛图呈上。
伯崇与吴伯打开,却见是一张地图,山川水泽,何地驻师,何人为首,均写得清清楚楚。
吴伯露出讶色,笑道,“反攻在即,此真乃及时之甘霖。虽未杀得楚王,有此图,亦是大助。”
许多人颔首赞成。
芒神色谦虚,看向伯崇,却见他毫无笑意,喝一杯酒,没有看他。
*****
“尔等皆精心挑选的骁勇之士,出去三个月,众人留在棠地,满心盼着楚王毙命的消息,可到了最后,只带回这么一张图。”
室中,伯崇神色沉沉,将芒带回来的帛图掷在地上,瞪着他,“你还有面目回来!”
芒知道自己此番回来,兄长必定不会高兴,听着他训斥,道,“兄长,我等出去之前,便已说好。此番乃是打探第一,刺杀第二……”
“你以为众人真这么想?!”伯崇怒气冲冲地打断,“若单为打探,何必兴师动众挑选这么些人?!杀了楚王,楚国便会大乱,我等便可一举复国!可如今呢?!”
芒不出声,嘴角紧抿。
伯崇盯着他,压低声音,语气却愈加尖利,“你亲自刺杀楚王,以二敌一,折损一人不说,还未伤他毫发。你知道别人会如何说?他们推我为首领,你以为人人皆真心?你是我亲弟,却教我失尽了脸面!”
芒望着伯崇,说不出话来。
“兄长,”好一会,他深吸口气,道,“刺杀楚王之事,我已尽力。当时我与季禾扮作仆隶,所用刀斧都是工匠之物,比不得兵器。楚王有利刃在手,殿外有卫士,我险些亦毙命。”
伯崇冷冷道:“皋陶之后,未闻有畏死求全之人。”
芒的心一沉,有些怔忡。
“我死了,于兄长并无所谓,是么?”他的喉头哽了哽,缓缓道。
伯崇面色一变,看着他,神色缓下,“芒,我不是此意……”
“兄长一直不肯原谅我,”芒继续道,“我混入死人堆中逃出了屠戮,被楚人捉住,俘为仆隶,面上的黥痕一辈子也去不掉。”
他低低道,“天下人都知道舒鸠伯的儿子苟且偷生,曾像蝼蚁一般,为楚人任意驱使。你不肯原谅我,恨我为何不与父亲和母亲一道赴死却独自逃生,是么?”
伯崇面容紧绷,下颚抽动了一下,眼圈通红。
未几,他转开脸,嗓子里的声音含糊而低沉,“是。”
芒只觉身上的热气都已经能被带走,恍如行尸走肉。
“兄长,”他声音干哑,“当初我也想死,是父亲令我走开,他说你还在,让我去寻你……”他还想说,却说不下去,转身走了出去。
伯崇看着他离开,那身影落着天光,竟有几分惨白。
他有些不忍和后悔,张张口,想叫回他。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