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走了。”
18。 魂归何处兮
“顾婆,你别吓我,快醒醒啊,小苒已经把地主赶跑了,没人会再来欺负我们了。”江苒跪坐在地上,轻轻推着顾婆的身子,视线早已被泪水模糊。“明明说好会等我们从上海回来,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顾婆走的时候一定很孤单,我为什么没有陪着她,顾泊年,我应该陪着顾婆的。”握着顾婆冰凉的右手,江苒泣不成声。
顾泊年没有应答,整个人靠在墙边瑟瑟发抖,视线紧紧地盯着床上沉睡的顾婆,连唯一的亲人都去世了,果然最后只剩下他一人了。心,很难受,可是为什么他哭不出来。看着地上的江苒哭得那么伤心,他也很想哭,为什么他没有眼泪。
也是这样的雨夜,那间小屋里,他不停地摇晃着躺在床上的姆妈,可是她始终没有给他任何回应。苍白的脸颊,身体褪了温度渐渐冰凉,慢慢变得僵硬,他不断地摇,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可是,空荡荡的小屋只徒留他的哭喊声。他所谓的父亲,直至母亲下葬也没有出现,爱情凉薄如丝,从那刻起,他便恨透了他。可是偏偏他答应过姆妈要接受他的抚养,以至于他只能一辈子缩在那阴暗的小屋里,接受他的施舍。
“阿婆……”不知过了多久,顾泊年轻声开口唤了声阿婆,小心翼翼地,期待着顾婆能奇迹般的醒来。
再也不会有人坐在门口等他回来,再也不会有人吃饭的时候拼命往他碗里夹菜说多吃些,再也不会有人陪着他一起想念姆妈。
再也没有人了么?
他为什么不能早些回来,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也许去上海前还能见到顾婆健健康康的笑脸,一切都跟从前一样。每天支撑他好好呆在上海的信念便是夏天的时候能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回河溪,那里才是他的向往。姆妈病重的时候,总会念叨着想回河溪,可是,她再也没有了回河溪的机会。
为什么这次的离开竟是离别?顾泊年抱着头慢慢从墙边滑下,蜷缩着身子不想去面对这残酷的现实。“阿婆,是泊年害了你。”
“顾泊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提议私奔的话地主就不会跑来闹事,顾婆就不会为了救我而被人推倒,一切都是我引起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江苒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像是个罪人,她甚至不敢去看顾泊年的眼神。若不是自己住进他们家,就不会给顾婆和他带来那么多烦恼,顾婆根本就不会死。是她的错,是她考虑不够周全,是她自私的希望奶奶可以和裴奕光私奔,一切都是她的错。
可是要怎样,才能让一切都重来?
陆陆续续有村民带着草帽扛着锄头从屋前经过,透过窗子,江苒双眼无神地看着天空,心里空落落的。
顾泊年抬头看着她,眸中没有了昔日的神采,淡淡的说道,“我想一个人陪陪顾婆。”
“好。”江苒起身,慢慢走出房间,关门前,她回头看了顾泊年一眼,发现他正握着顾婆的手,神色苍凉。
房内一片死寂,顾泊年握着顾婆的手,眼角有泪滑落,看着平日里疼爱的阿婆忽然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他哆嗦的唇却不知该说什么。“阿婆,你要去陪姆妈了吗?她很想你,到时候见到她,请不要怨她一直没回河溪来看你。”
不知跪在地上多久,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可是顾泊年始终握着顾婆的手,没有松开。他愧疚,他自责,为什么不早些回来,为什么没有见到阿婆最后一面。说不定阿婆走之前最想见他,可是他却没能陪在身边。
“阿婆,这次回了上海,可能以后都没多少时间回来看你了,你会不会怪我?如果怪我,就记得托梦告诉我。”顾泊年悲伤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顾婆。
靠在门边的江苒听了顾泊年的话,更是掩面哭得厉害。为什么她要这么自私,没有考虑到私奔的后果,现在害的顾泊年没有阿婆,她要怎么面对他?
用袖子狠狠擦去眼泪,江苒起身跑到屋后院的那棵梧桐幼苗那儿,看着经过一夜暴雨有些歪斜的幼苗,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一点点扶正,还在周围特地多填了些土,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眼泪没有断,“梧桐,顾婆走了,是我害的。”
双手沾满了泥土,可是江苒却觉得那如鲜血般刺眼。想起晚上和顾婆的对话,江苒的心里一阵抽痛,更是无法原谅自己。那个疼她爱她待她如亲人的顾婆,是被她的自私害死的。
“顾泊年,我还能继续喜欢你么?”蹲在梧桐幼苗旁,江苒喃喃自语道。
屋内,顾泊年从柜子里找出了件顾婆刚做的新衣裳,轻轻扶起顾婆的身子,双手颤抖着替她换上,灰色衣裳衬得顾婆的脸色更是死灰一片。顾泊年拿起桌上的木梳子,看到上面还残留着几根银发,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根根的放在桌上,拿了块花布包好。
“阿婆,我知道你想见姆妈的时候精神些。”顾泊年的眼神是空洞的,双手麻木地梳着顾婆的头发。
做完这一切后,他放下梳子,开门走了出去,从窗口处正好可以看到后院那边有抹熟悉的身影。
“江苒。”看到她蹲在梧桐幼苗旁,顾泊年沙哑着喉咙开口道,“我出去一趟。”
背对着他的江苒听到声音后急忙抹了抹眼泪,“你,你要去哪儿?”
“通知村长,给阿婆下葬。”还没等到江苒回答,顾泊年便已转身离开了。
江苒转身看着顾泊年离去的背影,心里的愧疚便是又增了几分。“顾泊年,为什么你不怪我,明明一切都是因为我才会发生的,如果没有我的出现,说不定你和顾婆的生活会很平静。”
可是这些话,早已离开的顾泊年听不到。
村长知道顾婆去了后,便鼓动着挨家挨户筹了些钱买了份薄棺材给顾婆。看着昔日的邻居忽然遭逢变故,大家的心情皆是十分低落,特别是巧婆在知道顾婆去世的消息后险些晕厥,硬是拿出了卖面仅有的钱给顾泊年,说是要买份好棺材让顾婆走得风光些。
顾婆下葬的那一天,天气阴沉沉的让人觉得胸口发闷,村里人几乎都来了,葬礼由村长主持,顾泊年和江苒穿着缟素站在一旁,看着顾婆的棺材一点点被泥土掩埋,一点点的消失在人们的视线。
顾泊年没有哭,可是江苒看着他眼底的乌青色,便知这两天他都是不吃不喝地在硬撑着。村民们离开后,留下巧婆帮着他们俩一起烧纸钱,看着纸钱一片片的燃成灰烬,巧婆叹息道,“大前晚还跑来找我,跟我聊了很多,没想到她会比我先走。”
“大前晚?”江苒烧着纸钱,猛地想起私奔前一晚顾婆似乎有心事,吃了晚饭后便去找了巧婆。
“她知道你们要去上海,虽然很舍不得,可是不想开口留你们,生怕你们被她耽误了要紧事。她这辈子的牵挂也就你们了,好好活着,有空常回河溪看看,巧婆煮面给你们吃。”烧完了纸钱后,巧婆从竹椅上起身,“好了,我也该回去了。”
“巧婆,我送你。”江苒匆忙起身,膝盖上的那堆未烧完的纸钱散落一地。
“巧婆我还走得动,不用送不用送。”说完,巧婆微躬着身子一步步离开了。
江苒看到顾泊年将地上的纸钱一片片的捡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后重新投入火盆中,葬礼一天下来,他始终沉默不语。江苒很想安慰他,可是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的手怎么了?”重新坐回椅子上,江苒低头准备烧纸钱的时候发现顾泊年的食指红红的。
“没事。”顾泊年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
他依旧机械的将一张张纸钱投入火盆,可是江苒发现他根本没有意识他的手几乎都碰到火苗了。“够了!不要再烧了。”她抓住顾泊年的手,不想他在这样浑浑噩噩伤了自己。
看到这样的他,她的心里真的很难受。
“我带你去冲水。”不管他是否拒绝,江苒还是拖着他往天井那边去,吊了桶水放在地上后,她找了块干净的白布沾了些水裹住了他的手指。井水冰凉凉的,正好能够让他的手指降降温。
顾泊年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帮他处理烫伤的手指,睫毛轻微颤动。
“顾泊年,你明明该恨我,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处理好伤口后,江苒见他始终没有主动开口的打算,便先打破了沉默。
任由她抓着他的手,顾泊年抬头看着她,“我没有恨你。”其实火苗烧到手指的时候他有感觉到,可是这却比不上失去顾婆的痛。
江苒手一松,有些惊愕于他刚才的话。
“江苒,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恨你。”
19。 如若我不离
江苒慌忙起身,一不小心踢到了水桶,若不是顾泊年伸手扶住她,她可能就被水桶绊倒了。
“顾泊年,我不想看到你现在这样隐忍着,明明很难受,为什么要憋着?”江苒稳了稳心神,从顾泊年的手中挣脱。
“阿婆的死,我承认一时间我很难接受,可是这事错不在你,地主的势力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不是么?”顾泊年看着灰蒙蒙的天,心情压抑,失去了亲人,可能注定了他一生漂泊,无所依了。
“只是没想到以后回河溪,只能看到阿婆的坟头了。”说完,顾泊年有些落寞的转身准备离开。
不知哪来的勇气,江苒从背后抱住了顾泊年,脸颊贴着他消瘦的后背,“顾泊年,如果难受,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她不想看到如此消沉的他,她害怕他的一辈子都活在失去阿婆和姆妈的阴影里。只有紧紧抱住他,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江苒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而不是飘渺如空气般让人抓不住。
顾泊年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身后的人抱着他。从来没有人会对他说这些,没有人会明白他心里的苦,江苒的话让他的心里泛起一丝涟漪。他总以为只要将所有的感情收敛,自己就感觉不到大喜大悲,日子久了,自己也便麻木了。
他知道江苒有很多秘密,可是他从不愿多问,就如同他曾喜欢宋荏菡这个秘密,也不想被别人察觉。“江苒,你怨天么?”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保护好我关心的人,可是现在才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我不怨天,我怨的只有我自己,如果我足够强大,这些事都不会发生。”透过玻璃,江苒看到自己和顾泊年紧紧的贴合,却依旧觉得手脚冰凉。
秋风渐起,吹动着两人的衣角,没有顾婆的房子,安静得只剩他们两人。江苒没有松手,始终环着顾泊年的腰,她知道错失了这次机会,以后可能再也没有勇气像现在这样抱着他。
顾泊年低头,蓦地发现她袖子未遮住手臂的那边有着很深的瘀痕,一条条的看着有些触目惊心。“你的手臂怎么了?”说完,顾泊年转过身面对她,轻轻撩起素服的袖子,发现手臂上都是瘀痕。
“大概当时和地主的人起争执的时候被抓伤的吧。”看着手上的瘀痕,想起那晚顾婆为了帮她而被地主的人推倒,江苒的心里又是一阵苦涩。她将袖子放下来,遮住了那一条条的瘀痕。
“等下,我去烧些热水帮你热敷一下。”
“不用了,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伤,过两天就消了。”面对他的好意,江苒有些不知所措,也许心中对顾婆和他的愧疚过多,让她觉得她根本就不值得他关心。瘀痕可以退散,可是那晚的记忆,却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了。
“礼尚往来。”顾泊年晃了晃包着白布的手指,拿着水桶打了桶井水后提进后院的厨房。
江苒靠在厨房门口,看着顾泊年坐在灶头后面不停地添加稻草烧热水,恍惚间让她想起了顾婆还在世的时候,她和顾泊年呆在厨房里,他忙活着煮饭,而她则在一旁拿剪子剪着一盘蚕豆。
记忆越鲜活,反衬了现在愈发的悲凉。
等到灶头上的水煮沸后,顾泊年拿着勺子舀了一瓢水倒进瓷碗里,还特地从屋里找了块干净的碎布。
顾泊年见江苒始终站在厨房门口没有进来,只好蘸湿了布后拿了过去。“伸手。”
江苒没想到顾泊年会亲自替她擦瘀伤,只好乖乖地撩起袖子露出瘀伤的部分。热水碰到手臂上的瘀痕有些疼,可是看着顾泊年认真的帮她揉着手臂,江苒只好忍着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动作很温柔,力道恰到好处,一如当初替她脚底擦酒精的时候。
现在想来,似乎她欠他的,永远都还不清。
拿着蘸了热水的布团不断揉着江苒的手臂,顾泊年低头忽然说道,“等过了阿婆的头七日,我们便回上海。”
“哦。”江苒失落地点了点头,她忽然有些退缩了,不想去上海未知的一切。
湿布渐渐变凉,顾泊年重新蘸了热水后将江苒的另一只手上的瘀痕也都推揉了一遍,两人都没有在说话,安静地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好了。”顾泊年抬头的时候正好撞上江苒的眼神,蓦地闪过一丝恍惚。其实,她和宋荏菡并不相像,他却总会不自觉地将两人联系到一起。可是自从在火车站送别宋荏菡和裴奕光后,顾泊年发现他似乎很少在会想起宋荏菡。哪怕是阿婆走后那段最脆弱的时间,他也熬了过来,没有想她。
是放下了么?顾泊年不敢确定,可是他至少能坦然面对阿菡和奕光,看着他们幸福,他忽然心头一阵轻松。
江苒有些尴尬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忽然抬头,只是左手仍旧被他握着似乎也没有松开的意思。
“江苒。”几秒后,顾泊年松手,轻声启口。
“怎么了?”江苒将袖子撩了下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